入了夜的咸阳王城,万籁俱寂,倒仍有一处违禁建筑无视那宵禁规矩,在这漫漫长夜里歌舞升平,灯火辉煌。
为何违禁?太过逾矩。朱雀街的这处观海楼,层高三十二,只比那王宫大内的摘星楼低矮一层!
往日这高朋满座的观海顶楼,自打黄昏起便再无人登顶,甚至入了夜,整栋楼虽依旧通明璀璨,但所有厢房以及厅堂均无一位客人。
只因那登顶入口处,自阳光微斜时,便站了位面白无须的花甲老人。
叶洛深夜登楼,从神色恭谨的老人身旁走过,朝阁顶望去。
一位身高九尺的霸气男子背负双手,遥望远处波光粼粼的北冥海。
八珍玉食的盛宴上,端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丹凤眼美妇人,正含笑望他。
“侄儿叶洛,见过伯父伯母!”没有王室子弟用语的恭称,而是如寻常百姓间亲切问候。
见着两位亲近之人,大难不死的叶洛也是心有暖意。
那位坐镇六宫的溱王后,而今在家宴上如同婉约柔美的一家主母。她闻言,眉眼更弯了。
叶洛低眉走到阑干畔,一同望去,海面平息如镜,一轮明月倒悬。
溱王淡淡道: “屠夫重伤之下强行运气,经脉寸断,虽不死已成废人。寡人已遣人去白落山求换武帝真血,不惜一切代价替他留得一线生机。至于无双,受剑十二,幸窥得洞庭先机,吊住一条命,估计要修养几个月。”
顿了顿,这个北地最有权势的男子,面色冷峻道:“非是寡人不愿赶尽杀绝,只是还没到正面交锋的一刻!那个姓卢的剑客,留给你!”
少年蓦然握紧双拳,眸中寒芒点点,沉声应道:“叶洛记下了!”
夜风拂过,溱王黑发飘扬,他点指城外一望无垠的海洋,道:“你见着了什么?”
叶洛心头一动,试着道:“三叔传过信?”
“小青比你早到咸阳!”溱王点点头,接着道:“我闭关冲击惊游,信笺到了王后那。”
这位大溱开国君王转过身,眼神坚毅,野心勃勃。直接道:“可为吗?”
叶洛心领神会,坦然相告道:“北地灵气没有复苏,北冥海不会觉醒。”
叶洛皱着眉头,道:“这应该是天地间最大的一位神灵,由上古的那个皇主亲自封正。苏醒之日,估计要羽化飞升,大伯要做什么?”
溱王顾而言他,问道:“我大溱北地城池三百二十七座,辖内州郡一十六,可知为何朝堂只有‘青、黄、南蛮’三党?”
“三叔从未与我说过这些。”叶洛摸了摸脑袋,实诚相告!
溱王轻叹一声,遥望东方,说道:“无双希望你心无旁骛,在那大幕能扶摇直上,羽化飞升,得证真正逍遥。可是,这北地万年格局,由谁来打破?”
溱王直视少年双瞳,赤裸裸地道:“大溱尚有门户之见,结党营私。那修道之人所居的东土对于整方世界而言,又何尝不是高高在上的门阀世家,垄断天地灵气,俯瞰我北地百姓如泥土。”
溱王言语不敬,冷冷说道:“一群窃取道源灵华的小贼而已,就敢以云中仙人自居!”
少年低下头,心头沉重,他自然知晓前因后果。北方山河灵气枯竭,为天地苍生耗尽一切,挽大厦之将倾。
而那东土修道界,在天元一役后,却设起遮天大阵,幕高千百丈阻止灵气流通。
长久以往,那东土内遍地修士,年岁几百,而这贫瘠北地却只能花甲古稀。就算偶有修士,也是以东方灵石修行。
妇人起身打断,舒缓气氛,轻拉过少年衣袖,上下打量道:“三年不见,我们家洛儿长成玉树临风的小郎君了!”
清秀修长的少年有些羞赧,陪同王后入座。
观海楼顶一览无余,不设门窗。正值凉风习习,阁内烛火微微晃动,溱王回到由金丝楠木雕琢的主位坐下,开口道:“菜凉了!”
本应欢声笑语阖家欢乐的接风宴,如今在席的只有三人,气氛颇为冷清,只有王后李凤凰的熨帖细语时而响起。
“本宫早早吩咐孙安候着,这一桌珍肴多是入夜后才备的。”
“洛儿清瘦了,都不像小时候那般白胖!”
“可怜山中日子清苦,你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如何吃食……”
三十二层阶梯入口处,一袭朱袍的王大宦官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对外充耳不闻。
鱼是深海鱼种,鸡是山野灵禽,就连那清炒适宜的莲花白与落苏,也是盛产的州郡千里迢迢搬运到此的。
大山里的日子太过清淡,心头沉重本无食欲的少年,做样拿起碗筷,夹起少许。只感到珍食鲜美无比,唇齿留香。
溱王端起玉杯饮酒不语,心有七窍玲珑的王后李凤凰不时举起青铜酒樽给续上。
直到月落乌啼,溱王放下那只云纹高足玉杯,招了招手。
静候多时的王大宦官,小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叠奏折,双手呈上,恭敬地递到叶洛身前。
“大伯?”叶洛眉头轻皱,不明所以。
“青神山沐家又来人了!”溱王面无表情地开口。
叶洛心神一震,拿起那叠来自不同郡县
上书的奏章,从上往下翻阅。
一本不过两三页,寥寥数十小篆,字里行间满是血泪,少年看得分外认真,甚至途中还深吸一口气,压抑自身膨胀的火气。
闭上眼,叶洛将那本《潭州郡守上书》搁置在木桌上,手背青筋根根暴起,狰狞可怖!
眸含关切的王后,在瞥视夫君一眼后,在这等国家大事面前只得闭口不言。
“你九岁入黑龙吟参加边境历练,见着敌军斥候后,只抓不杀。寡人以为你性子太过软弱,难成大事。屠夫与无双却认为你是赤子心性,天真良善。可是,今夜寡人要让你杀人!这一行六人,寡人不想看到他们走出咸阳!”
溱王走到雕栏旁,那柄咸阳城外令东土剑客仓皇而逃的宽大铁剑,已停至阁外夜空中。
没有携手那位凤压后宫的王后,溱王踏剑披月,独自乘风远去。
“修道之人都是这般寡情吗?真怕有一天大王将我抛在这俗世里,得道飞升离去!”娴静端庄的溱王后浅笑一声,自嘲了句颇为“幽怨”的话。
然后轻抬莲足,移凤步至叶洛身侧,轻声道:“洛儿,今夜还回宫吗?”
叶洛暂时合上奏折,强颜欢笑回了一句:“不了,清姐姐在麒麟小院候着了!”
这位母仪天下的妇人点了点头,摸了摸少年脑袋,眼眸更加温柔了,柔声道:“伯母回宫了,小心些!”
叶洛点头嗯了一声,没有起身相送。
夜静更深,满桌佳肴再无一人作陪。少年放下最后一本奏折,脸庞从白皙迅速赤红,一腔杀意再也抑制不住!
他重重一掌拍在酒桌之上,从三十二层阁楼一跃跳下。
桌上,那一叠血与泪的控诉,纷纷化为齑粉!
恰巧东方夜空见银白,一条霹雳横空,犹如天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