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郯朝,京都,十一月。
富丽光彩的厅堂里,堆满了各色喜庆的物件。
阮绵呷了一口茶水,将海棠鎏金盏轻轻置于一旁的高几上。
抬眼轻轻环顾四周,京中近半数未出阁的贵女今日都来了,个个珠翠环绕,明丽动人。
皆十几岁的年纪,正是性子活泼之际,清脆空灵的少女谈笑声此起彼伏,洒满整座大厅。
阮绵也跟着众人,适时抿唇一笑。
一阵喧哗声过后,众人纷纷端起茶盏润喉。
阮绵抬起手,嫩白的指尖轻轻抚了抚裙摆上的褶皱,又将银红色攒花长穗宫绦上几根聚在一起的丝线分散开,理顺了。
方从黄花梨木圈椅上站起身,朝被众星拱月般环绕在众闺秀中的一位女子微微福了福,笑着道:
“裴姐姐的茶清香回甜,方才忍不住多吃了几盏,不知不觉已打搅多时,妹妹也该告辞了。祝裴姐姐与二皇子殿下琴瑟在御,白首同心。”
少女声音清脆,不高不低,屋中众人都刚好听清,目光齐齐朝她看来。
“大家难得聚一堂,说说笑笑,正热闹,阮妹妹这便要走了?”
裴清月仍旧稳稳的坐在椅子上,只微侧头,笑意浅浅。
阮绵尚未开口,旁边一位闺秀娇俏一笑道:
“裴姐姐有所不知,阮妹妹难得入城来一趟,想必还得赶去拜见未来婆母呢!哪有闲功夫跟咱们在这儿玩笑?”
“是啊!便是留了她在这儿,怕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裴姐姐还是快些放她去吧。”另一女子也跟着打趣道。
此言毕,屋中众人俱是捏着帕子掩口轻笑,看向阮绵的目光多了几番深意。
阮绵没说话,只恰到好处的垂首,做娇羞状。
裴清月笑过后道:
“今日得见众位姐妹,我一时高兴,竟将你的事给忘了。
如此我便不多留妹妹了,弄影,替我好好送阮姑娘。”
侍立一旁的一个丫鬟垂首答是。
阮绵朝众人再微微一礼,一声告罪后,微红着脸,在众人的笑声中离开了厅堂。
来至院中,此时已进入寒冬,原本万物萧条,但裴府要办喜事,将暖棚里各种奇花异草都摆放了出来。
是以园中景致幽绿嫣红,加之各处彩灯高挂,红绸飘扬,处处一派似锦繁华,透着喜庆和热闹。
阮绵望着这一切,却满心悲凉和痛楚。
半年前,镇守边关多年的曹万兴将军回朝,先帝御殿赐宴,为其接风洗尘。
熟料,那曹万兴早有不臣之心,暗中与禁卫军指挥使吴征勾结。
二人控制了皇城禁卫军,关闭宫门,将皇宫戒严,兵谏天子禅位。
形销骨立的老皇帝颤颤巍巍抬手,怒斥谋逆者乱臣贼子,拒不写诏。
与此同时,叛军攻向东宫,企图擒住太子做要挟,逼迫老皇帝就范。
太子病弱多年,听闻消息,勉强从病榻上起身,指挥东宫侍卫迎战。
奈何寡不敌众,最终叛军闯入太子和太子妃的寝殿。
心力交瘁又急怒愤恨的太子一口鲜血喷出,当场便薨逝了。
太子妃伏着已故的夫君失声痛哭,哀嚎不已,却突然趁人不备,一把抽出近旁侍卫的佩刀,自刎而亡,随太子一道去了。
宫中之乱被澹王获悉,他立刻联合五城兵马司肖指挥使率卫队进攻皇城护驾。
禁卫军副指挥使李统并未与曹万兴、吴征等人为伍、沆瀣一气。
他知悉上司谋逆,一边率领亲兵与叛军拼死抵抗,一边命人与澹王和肖指挥使取得联络,两方里应外合,宫门被顺利打开,五城兵马司的士兵快速攻入皇宫。
随后,杀声震天,刀光剑影,一夜之间,叛军被全部歼灭。
老皇帝早已油尽灯枯,受了这场惊吓,身体更加摇摇欲坠。
突听闻儿子儿媳的噩耗,直接便晕厥了过去,又在床榻上昏沉了数日,终究没有再醒过来。
因太子身体欠安,老皇帝为朝廷稳固,早在一年前便立了太子唯一的子嗣齐民瞻为皇太孙。
事发前,梁州一位地方官员上书,历数某朝中勋贵宗亲在其辖区内强取豪夺、纵奴行凶多项罪名。
皇太孙奉命离京,调查此事。
宫乱被平后,朝廷派人远赴梁州迎皇太孙回京即位。
一月之后,派往梁州的人传回奏报:皇太孙查案期间遭遇刺杀,身中数箭跌入沵江,生死未卜。
朝臣们大骇,沵江地处险峻,波涛汹涌,皇太孙恐凶多吉少。
又过了一个月,终于寻得早已面目全非的皇太孙,只能靠身上残破的衣物碎片和佩饰辨认其身份。
皇太孙的尸身被运回,葬入皇陵。
国不可一日无君,朝臣们为国家安稳,一番唾沫横飞的争论后,终于达成共识,拥立澹王登基。
老皇帝弥留那几日,澹王衣不解带,昼夜守在床前服侍,每碗汤药必先亲尝,短短几日,人瘦了一大圈。
内外朝臣赞叹不已,纷纷夸澹王纯孝,乃大郯之福。
但澹王多年来养身修道,不愿世间俗事扰了清净,因此,大臣们上门请求登位时,皆被赶了出去。
文武百官无法,齐齐来至澹王府,不住痛哭流涕,跪求澹王以国事为重,以江山百姓为任。
澹王捶胸顿足,怒骂乱臣贼子谋害他的手足,扰乱国之安宁,毁他登仙之途......
最后迫于无奈,勉强答应百官请求,被簇拥着入了宫,登了基,并大赦天下。
国丧期甫一过,新帝便下旨为自己的几个皇子和公主赐了婚。
裴府嫡女裴清月,被赐给了新帝唯一的嫡子,即皇后所出的二皇子。
阮绵和一众闺秀今日便是来为她添妆的。
裴家乃诗礼书香之族,世代有才学和人品皆出众的子弟在朝中为官。
已过世的裴老大人更是德高望重的一代首辅,被三代帝王信任有加,委以重任,身居高位多年。
其门生子弟遍布朝野上下,文官们无不对其景仰赞叹,可谓清誉满天下。
二十年前,其长女嫁入东宫为太子妃,裴府更是跟着水涨船高,日日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勋贵与世家之间向来少有走动,阮绵身为安远侯府的闺秀本与裴清月没甚交情。
只因自打其双亲离世后,太子和太子妃对她姐弟二人看顾颇多。
太子妃时常命人接她入东宫,关心她生活日常的点点滴滴,待她如亲女一般。
两年前,太子更是亲自出面,安排她的阿弟入着名的谈鸿书院读书,拜在当世学问大家——乔儒老先生门下。
这些年,她姐弟二人在京中能安稳度日,也多是因受东宫庇护。
她在东宫与裴清月有过几面之缘,面上还算融洽,是以才会特来添妆。
主仆三人随着弄影走过抄手游廊,来至院门,门外停着一顶四抬翠帷暖轿,几个粗壮媳妇婆子侍立一旁。
弄影快步上前打起轿帘,阮绵一手微提裙摆,一手轻搭着大丫鬟桃溪的腕子进入轿中。
看着四个媳妇抬起软轿,朝外走去,弄影方回。
软轿抬至角门处停下,阮绵从里走出来,自家马车早已等候在此。
主仆三人登上马车,车轮滚滚驶出裴府,跟来的几名家丁策马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