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被下人们簇拥着进了院子,齐民瞻才转身返回自己的院子。
他躺在床上,久久无眠,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帐顶,思绪放空,飞到很远。
他第一次见她是四年前,他记得那日他从宫外回去,打算去陪阿娘用膳。
管事嬷嬷却禀告他,阿娘早命人传了话,安远侯府的阮姑娘在那里,为防冲撞,叫他不要过去了。
他惊诧的同时又感到好笑,阿娘竟然为了个外人嫌弃他。
他偷偷潜去阿娘的院子,隐在合欢树下,透过大开的窗口,远远便瞧见阿娘身旁坐了个梳着小鬏鬏的丫头。
十岁左右的小丫头,圆圆的脸儿,皮肤瓷白莹润,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亮的夺目,长的很是喜人。
让他纳罕的是,她与阿娘相处时亲昵又自然,没有半分扭捏和拘束,那是连舅舅家的表妹都不曾有过的。
阿娘给她夹菜,她便笑着接过吃下,粉白的双颊一鼓一鼓的,肉嘟嘟的,他看得心里直发痒,很想上手捏一捏,试试手感。
后来听说她又到东宫,他特意藏在假山后面,拿着刚死的蛐蛐儿往她脸上丢。
本以为她会害怕尖叫,他就可以现身“帮忙”,趁机捏捏那粉嫩的脸蛋儿了。
可是没想到她反应极快,一挥扇子就把蛐蛐儿拍掉了。
他无法,于是改了主意,将蛐蛐儿之死赖到她身上,打算刁难她一番。
他记得,她当时没有丝毫慌乱无措,她从容的向自己见礼,真诚的道歉,爽朗的答应了赔偿。
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与别的女子不同。
他一向名声不好,别家闺秀见到他,有的是脸上挂着虚伪讨好的笑容,眸底深处却满是不屑和鄙夷,有的是毫不掩饰的敷衍疏离,对他避之不及。
而她,看向他的眸光始终平和、淡然,不卑不亢,唇角挂着淡淡的浅笑。
他心念微动,没让她赔付银子,只索要了她团扇上的玉坠子。
他那时候不知怎么了,每次听说她到了东宫,就想去找她麻烦。
他每次捉弄她,她都不慌不忙的迎刃而解。
看着她吞蜘蛛,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几日吃不下饭。
后来才从阿娘身边的嬷嬷那里知道,她身上常装着一种糖,棕褐色,大小与蜘蛛相似。
几次后,大概她也恼了,开始反击,故意将珠串弄断,滚圆的珠子突然洒落到他脚边。
他那时候已经习武多年,岂能应付不了那等雕虫小技?
但他没有出手,他如她所愿的踩上了珠子,佯装身子失衡,狠狠摔到了地上。
他悄悄将一颗珠子攥进手里,本想掷向她的膝盖,也叫她摔倒出丑。
但,待抬头看见她因计谋得逞,脸上浮现出灿若暖阳的笑容时,他忘了去投珠子。
那笑容很短暂,几乎一闪而逝,只片刻,她就如变脸般,满脸都爬上了愧悔担忧之色,不住的向他道歉。
那短短的一瞬,似有什么东西闯进了他的胸膛,落到了他的心上,手里的珠子什么时候滚远了,他也不知。
从那以后,他总觉莫名烦躁,坐也不是,卧也不是,时常失神呆滞。
十四岁那年,他偶然听到阿娘同父王商量要给他议亲,他脑子里立刻就浮现出了她的脸,或笑或嗔,灵动又鲜活。
那一刻,他恍然大悟,原来阿娘待她格外好,是为了他。
他问自己会同意这桩婚事吗?
当然会!
他只要想到那张脸就满心喜悦,若是成了他的人,一定要摸个够!
他满怀欣喜和期待的等着阿娘与他说这件事,却不想,在成国公府看到了她和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幽会。
他才知道,原来她早有婚约。
她看向那人的眼睛里溢满了由心底升起的欢喜,还有他也在阿娘和父王眼里见过的东西,那似乎叫“柔情爱意”。
那样热烈赤忱的情意,他好生羡慕,也想得到,可......
一瞬间,他觉得胸口被人挖了个洞,疼痛难忍,寒风肆意侵入,他饱受煎熬。
他跑回东宫询问阿娘,是否知道安远侯府阮姑娘早有婚约?
他的阿娘满脸欣慰:“那是个人品才学都没得挑的少年郎,我的绵绵啊,是有福气的!”
他怔住了,原来阿娘待她好,并非是为了他。
阿娘似乎又说了什么,似是要举办赏花宴,为他选妃,他当时什么都没有听进去,直接拜别阿娘离开了。
他派人去查了沈家和那个男人,企图找出些不是,这样他就可以劝说她退婚了。
可查了许久,莫说那个男人,便是沈家家中人也无任何不妥。
沈家家宅是大家族里难得的清净和睦,长辈和蔼厚道,内宅干净简单,门风严谨,根基深厚......
还有那个面若冠玉的男人,谦谦君子,博学多才,洁身自好......真是一门处处都好的亲事!
而他除了王子皇孙的身份,似乎样样都比不过那个男人,于她来说,也不一定将皇家的身份放在眼里。
他输得支离破碎.....
可对她的心思就像着了魔般从心底深处破土而出,疯狂滋长,不断在全身蔓延,企图冲破身体的桎梏肆意妄为。
是父王首先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他向父王倾诉他的痛苦,他想求皇爷爷赐婚,用最直接的法子得到心悦的女子。
父王说,喜欢一个人就要真心相待,要让人家心甘情愿,决不能靠权势强取豪夺,也不能用阴谋手段算计得到。
父王告诉他,明知道得不到的感情,最好是忘记,要么找个人取代。
他忘不掉,也不想找人取代,他不想做这种自欺欺人之事。
况且也无人能取代她。
曲云舟不忍见他总沉溺难过,便带他去了花楼,花楼里的女子千娇百媚,各有千秋,可他提不起半分兴趣。
那一年,曲云舟带着他几乎逛遍了京中所有的花楼,却都没有寻到一个可入他眼的人。
有次经过一家戏楼,见一群闹哄哄的人围着戏台叫嚷,他抬头望了一眼,只见台子上几个朝臣勋贵家的纨绔子正在调戏一名小戏子。
他扫了一眼那小戏子,眉眼间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虽知那不是她,但他也生了恻隐之心。
于是抡拳上去将那几个纨绔暴揍了一顿,长久的郁结似乎是找到了发泄口一般,那日他下手格外狠厉了些,那几人都伤的不轻。
因着此事,他被大臣们参上了朝堂,连累父王忍着病痛去各家府上登门道歉。
后来他偷偷离京跑去了北境,因为之前好几次跟父王请求去那里,父王都不同意,所以他只能偷偷去。
他想,远离京城,听不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他便能将她忘记了吧?
他偷偷潜到了关外,扮作商人,去了被羌奴人占领了数十年的蔚朔十三关。
当年,朝中派兵应对藩王叛乱,又加上各地灾情并发,大郯一时手忙脚乱,无暇四顾,北部边境也抽掉了一部分兵力,防线松懈。
羌奴王趁机号召各部首领联合南攻,势如破竹,短间内就攻克了蔚朔十七关。
宪皇帝平叛后急忙率兵北上,抵御住了羌奴的进一步南下,并收复了四关。
可就在攻取第五关时,卑鄙的羌奴人使计谋暗算宪皇帝,致其重伤。
他们还抓了右路军首领曹将军的家眷做要挟。
最后大郯被迫撤军,曹将军的家眷自刎而亡。
因为那一战元气大伤,从那以后大郯只能勉强应对羌奴人南侵,却无法再派军北征了。
他与曹景澜曾约定,此生定要挥师北上,血洗羌奴,收复蔚朔十三关,恢复大郯河山!
他得经验丰富的大郯战神聂老将军真传,不仅熟识武学兵器、排兵布阵,还对勘察地形、侦察防守了若指掌。
他用两个月时间走完了蔚朔十三关,查探到了各关隘的驻军情况,掌握了大郯和羌奴交界地的许多处地形。
哪里可以埋伏兵突击,哪里可以率奇兵偷袭,哪里适合佯攻后诱敌深入......他都一一做了推演。
之后,父王派去的暗卫找到了他,将他带回了京城。
两个月的奔波和风餐露宿,他将心思都放在了蔚朔十三关上,对她的心思减淡了许多。
回京后,他刻意疏远她,只要她去东宫,他便离宫或在自己殿中,不去见她。
他也远远的看过她,虽然还是会心口酸涩,但他已经能克制自己了。
后来他被皇爷爷立为了皇太孙,他知道自己肩上将要扛起怎样的重任,他被安排去历练,不再惹是生非。
今年春,舅舅家的表妹去东宫做客,悄悄将他拉至后花园,哭着说心悦他已久,此生非他不嫁,求他去与阿娘说。
他爽快的答应了,他不能娶心仪之人,那么,娶谁都无所谓。
他知道,舅舅和舅母已经明里暗里向父王和阿娘提过多次,想将表妹嫁给他,但父王和阿娘都没有同意。
他也知道,表妹并非真的爱慕他,只是想嫁给皇太孙这个身份。
阿娘一直想为他寻觅一个端方贤惠的大家闺秀,奈何他名声实在太差,京中许多闺秀要么视他为洪水猛兽,对他避之不及,要么就如表妹那般,怀揣别的心思献殷勤。
既是如此,肥水不流外人田,起码表妹愿意花心思哄他、骗他。
于是他同阿娘说,他想娶表妹为妻。
阿娘起初不肯,可眼见父王的身体每况愈下,为了能让父王早日看到他娶妻生子,她最终答应了。
他去梁州前,阿娘告诉他,等他回京办生辰宴,就在宴上宣布婚事。
后来......
如今,她的婚事已除,那些被他刻意压在心底角落深处的念头,又慢慢浮现,扎下了新的根,开始了新的滋长。
绵绵,这世上不止有沈维桢,还有我。
他已经不属于你的世界了,而我,不会再逼迫自己远离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