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一条弯曲的车马道向前延伸,一挂大轱辘车行走在山野间。冬日的河水边缘已经结了厚厚的冰碴,枯黄的芦苇在冷风里摇曳,发出“呜呜”的声响。
赵成纪赶着大车,车板上坐着公孙袤。
赵成纪问:“冷吗?”
公孙袤摇头,同时裹紧了皮袄。
赵成纪曾答应过公孙袤,等匈奴退兵了就带他去打听他父母的下落。这天看地上的雪化开了,他们便套上大车去往陇山郡。
到了目的地后,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被劫掠后的城池,满目疮痍,街面上有些遭到烧毁的屋子已是残垣断壁,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有人还在废墟上清理。
大轱辘马车拐进一条巷子,停在公孙家门口。
临街的墙坍塌了,昔日的木屋变成了灰烬,只有几孔窑洞露着没有门窗的黑窟窿眼,一片破败。
公孙袤不由自主“咚”地跪在院子当间。
赵成纪走过来望着,神情凝重。昔日的医药世家,如今成了这般模样。
公孙袤声嘶力竭地狂喊:“爹,娘——”
这叫声让赵成纪心里颤动,只要失去过亲人才会有这么痛的感受。
有路过的人驻足探视。
赵成纪走几步过去向路人问话:“各位乡亲,请问你们知道这家人的下落吗?”
有人摇头,有一个男子从人群后挤过来说:“公孙老爷身中刀枪,人没了。他家夫人和女儿一直没有下落,他家侍女杏花中箭后被马蹄踏死了。”一个女人接话:“胡人走后没发现公孙夫人的尸首,说不定她带上女儿到远方亲戚家躲难去了。”又一个女人说:“陇山破城后,胡人掠走了大批女人,我听人说,好像人群里有公孙夫人和芹儿。”
那中年男子望着跪在地上的公孙袤说:“幸亏公子逃出去了,不然落在胡人手里哪还能活。”
公孙袤一脸泪水。
不管是悲痛欲绝,还是声嘶力竭,公孙袤那时只有一个信念:从军。
赵成纪从地上拉起他:“孩子,快快长大吧!”
公孙袤猛地抹去了眼泪,冲着废墟深深鞠躬。
空荡荡的山野里,漫天飘起纷飞的雪花。没有行人,连乌鸦凄厉的叫声也不复存在,只有一挂大车行驶在荒芜中。
公孙袤蜷缩在车板上,雪落在了他的身上、脸上,只有偶尔眨动的睫毛才看出他黑亮的眼睛。
赵成纪看一眼,叹口气,开口唱起了歌谣《诗经﹒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日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日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眼前的路渐渐被雪覆盖,只有两道车辙延伸。
公孙袤木然地望着远方。
雪地刺眼,行驶中的马车越走越远。
从陇山郡回来,公孙袤一改往日的郁郁寡欢,专心致志跟着李郁郅练拳术,学本领。赵成纪看在眼里说给明惠听,明惠说,这就好,这孩子的心结算是解开了。
山野地,歌声缭绕。
羊群在坡上吃草。在一块平地上,公孙袤在李郁郅的指导下练拳,动作已经变得连贯、娴熟。
朵儿挎着篮子,一手牵着雁儿从平地上走来。
朵儿和雁儿走过湫水边,看见打拳的公孙袤,雁儿高兴地顺着山道往前跑去。朵儿在后面喊着:“你慢点,别摔了。”
坡地平台上打拳的公孙袤高高跃起、踢腿,又稳稳站住,非常利落。
李郁郅赞赏地点头。
传来雁儿空灵般的声音:“哥哥——,哥哥——”
公孙袤循声望去,雁儿边奔跑边挥舞着手,朵儿紧紧跟在后面。
几个孩子聚在一起,又说又笑,追逐戏耍,很是热闹。
到后来朵儿先离开了,说要回去帮母亲做饭,雁儿不想走,留在哥哥们身边。
当黄昏来临时,雁儿和两个放羊娃一起踏着暮色回归。
暮归路上听不到歌声,山野静悄悄。
又一天过去,渐渐夜幕沉沉落下。
在窑洞里,赵成纪坐在炉子旁搓绳子,公孙袤拿一截木棍用刀子往光滑了拾掇,那是他用来练武的。
“这些日子你跟郁郅练得很不错,像那么一回事了。”赵成纪如是说。
“还差得远,只有把本领学到手,才能去杀胡人。”
“你别想太多。至于征战匈奴,那是几年后你长大的事。”
“大爹,我记下了。我哪都不去了,就留在朝那牧场,这里就是我的家。”
赵成纪看他一眼:“这就对了。你有都尉两口子,还有雁儿朵儿,你不会孤单的。”
公孙袤点头:“是,还有你和倪裳婶子关心,我没事的。对了,大爹,这天也不早了,你去陪倪裳婶子吧,别让她再等着你。”
“好吧,晚上你一个人别让炉子灭了,半夜冷得很。”赵成纪站起身。
“知道了,我火气大,冻不死的。”公孙袤也起了身,目送赵大爹出了窑洞门。
出了营地,过了木桥,赵成纪沿着河边进了村庄。当他快到倪裳家的时候,分明看见有个黑影在窑洞外面一闪消失在旁边的树林里。估计是赵成纪瘸腿走路的声音惊动了那歹人,闻声逃离了。赵成纪没有做声,装作没事一样轻轻敲响了门板。
窑里有了声音:“哪个,是谁?”
赵成纪回应:“是我,还有哪个。”
倪裳打开了门:“我正准备睡觉呢,你就来了。”
赵成纪走进:“这寒冬,外面很冷,快把门关上。”
倪裳敞着衣袄,的确感到了寒风,急忙把门从里栓上。
赵成纪往里走几步,转过身:“咋,你不想让我来?”
倪裳娇羞地:“说什么呢,不要你还能要哪个?我以为你留下来陪袤儿呢。”
赵成纪往炉子边走去:“那孩子一趟陇山郡回来,似乎把该放的放下了。”
倪裳有同感:“是啊,他懂事了。”
赵成纪伸手烤着火:“那是个好孩子啊!”
倪裳提议道:“这年关就要到了,不行就让袤儿到咱们这儿来过年。”
赵成纪说:“估计都尉和夫人不会同意的,他们挺稀罕袤儿的。”
倪裳点头:“也是,袤儿是他们的儿子。”
赵成纪想起刚才看到的黑影,为了不让倪裳害怕,他只是嘱咐倪裳:“以后天黑了,你一个人的时候早早就把窑门从里栓了。”
倪裳问:“怎么,你发现了什么?”
赵成纪摇头:“没有,你住在村庄边上,当心有野兽。这冰天雪地的,那些畜生们找不到食物,会摸进村里的,还是当心为好。”
倪裳答应了:“我听你的。”
赵成纪为了想知道那个黑影是谁,次日他通过村子里的熟人私下打听,有人告诉他,一定是村里的那个懒汉,人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但自从爹娘死了后,就不知道咋活了,到处偷鸡摸狗,还扒寡妇的墙头。那人还告诉赵成纪,最近一些日子再没见过那家伙的面,不知又流浪到哪去了。赵成纪听了再没说什么,也没说昨夜在倪裳门外看到的黑影,只是点点头算知道了。
也好,没了歹人的骚扰,可以过一个安稳的庆丰年了。
数日后的夜晚,在河边,篝火点起来了,村庄的老百姓载歌载舞,牧人们也赶来了。在粗犷、嘶哑的嗓音中,牧场的李都尉把《大风歌》吼唱的淋漓尽致,略带感伤与悲音,慷慨伤怀,荡气回肠……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伴随着激昂的歌声,李都尉仿佛又回到了往昔的峥嵘岁月中——那时的他英姿勃发,身披盔甲,纵马驰骋,挥刀与敌搏杀;那时的他冲锋陷阵,斩杀匈奴……搏击中,他不慎受伤跌落马下,沙土飞溅的铁蹄从他眼前驶过……霞光红艳,他从血泊中顽强地站了起来。伤好后,他来到牧场,和牧人们驱赶数千骏马在草原上奔腾……还有前不久他和牧人们与匈奴侦察兵厮杀,看最后一个匈奴骑兵被击杀,他也轰然倒下去,后又在血泊中摇晃着又一次站立起来……
赵成纪也被他的歌声感染,心潮澎湃,大凡经历过战争,才能读懂李都尉的壮志豪情,身为军人,他对“猛士守四方”体会得最为真切,也知道那是真挚感情的爆发。
篝火熊熊,火焰跳跃下,是一张张喜庆的笑脸。
雁儿跟随大人们的节奏欢快地跳舞。
倪裳唱《关雎》,委婉、悠扬的歌声在夜空中飘荡: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
唱完歌的倪裳看到了赵成纪欣赏的目光,备受鼓舞的她感受到了幸福,以热辣辣的神色回应。
围着火堆,众人载歌载舞,旋转。
明惠弹拨琴弦,满脸笑容。
村民们跳起欢快的节日舞,手里拿着已经脱了籽粒的麦秆和谷子的长穗,尽情舞动,欢呼,雀跃。
李都尉擂鼓,根据曲子节奏时而轻缓、时而重击。
李郁郅和公孙袤站在边上,在场地上跳舞的朵儿投来关切的目光。
旁边的河水泛着火光,一路奔流。
遥远的星空一片璀璨,有流星耀眼划过……
篝火正旺,火焰炽热、耀眼,映照着每个人的笑脸。火星儿溅出火花,迸发出来,窜向夜空……
赵成纪扬臂吼了一嗓子:“要过年了——”
雁儿拉着公孙袤的手,欢快地蹦跳。
朵儿一往情深的眼眸,李郁郅看到了有意躲闪。
倪裳的歌声舞姿更是悦耳、动听、迷人……
雁儿稚嫩空灵的声音响彻:“爹,什么是‘年’?”
李都尉告诉女儿:“ ‘年’就是‘岁’,禾谷丰收了,也叫‘年熟’,是一年中该当庆贺的时候。”
雁儿也在喊:“年来了——”,她稚嫩的声音在空旷里久久飘忽、回荡:“年年岁岁,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