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几顶毡房,袅袅炊烟升起。
雁儿赶着羊群走进圈舍和兰诺一起回到住地,兰诺在木桩上拴马。
进出忙碌的兰嘉看见了,打着招呼:“雁儿姐姐回来了。”
雁儿应着:“兰嘉妹妹,我回来了。”
兰诺走过来说:“你们看来很友好啊。”
雁儿说:“那是,我们是姐妹。”
兰诺笑了:“这就好。”
雁儿问:“你这些日子怎么总呆在牧场,大王子走了你没事干了?”
兰诺说:“怎么会没事干,贺兰舅舅说了要我在家里先呆着,很快他会让我去右贤王的训练营,到那时就忙了。”
“哦,这样。”
天渐渐凉了,风轻轻扬起,荒草摇曳。偌大的草原上,山包起伏,一顶顶帐篷散落四处。一条蜿蜒的小河从天边流淌而来,和着一曲无词的放歌,原野空旷寂寥。
和往常一样,雁儿轻轻挥动皮鞭,在草原上放羊。
陪雁儿一起来放羊的兰诺感到无聊,在草地上奔跑,一条牧羊犬跟在他身后。跑累了,停下来,他扭身又寻找不远处的雁儿,把目光投过去,长时间望着。
雁儿站在草地上不知在想什么,也在凝神。那神情充满了遐想,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丝丝笑意,思绪飞远了。
兰诺躺平了身子,仰望湛蓝的天空。鸟儿飞过,还有朵朵白云飘浮。
有一行雁阵结队鸣叫,雁儿仰头遥望。大雁飞过远方的高山,雁儿眼里充满怅惘。
一条延伸的路那边,一匹快马飞驶而来,兰诺看到了,从草地蹦起来赶忙迎了上去。至于兰诺和马背上的人说了些什么,雁儿不知晓,但待那骑手走了后,能看出兰诺很高兴,并且迅速跑向了毡房。
到了傍晚时分,雁儿在小河边撩水洗脸,兰诺走来了。
雁儿脸上挂着水珠,侧身看着他。
兰诺告诉雁儿:“明天我就要回训练营了。”
雁儿停顿了下,起身用衣袍袖子在脸上擦一把。
“难怪你那么高兴,这就是今天那个骑手给你带来的消息?”
“是,贺兰谷蠡王召唤我了。”
“还会回来吗?”
“当然,这里是我的家。”
雁儿笑了:“对,这里是你家,看我问的。”
兰诺说:“如果你感觉累了,就让兰嘉来放羊。”
雁儿说:“那怎么能行,不放羊我干啥?”
兰诺想了下:“也是啊。这草原上太空旷,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着急不?”
雁儿说:“刚开始还真不适应,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停顿了下又说,“再说了,我可以和牧羊狗说话,还有这么一群羊,再不行我就唱歌……”
兰诺惊讶:“你还会唱歌?”
雁儿说:“小时候在家乡学的,会的不多,但这足够消遣的了。”
兰诺点头:“也好,这样每一天过得也能快一点。等啥时候唱给我听,好吗?”
雁儿答应了:“好吧,等你下次回来的时候。”
到了黄昏时节,毡房外,阿姆在挤奶,阿爸劈柴。兰嘉在石头垒砌的灶前烧火,帮阿姆做奶茶。
雁儿挥动着羊鞭走来。
兰嘉看见了,打招呼:“阿姐,你回来了。”
雁儿应着:“兰嘉,我回来了。”
阿爸停下斧头往这边张望。
阿姆一脸笑容:“饿了吧?”
雁儿说:“还真饿了。”
阿姆说:“饭就好了。兰嘉,奶茶烧好了吗?”
兰嘉回应:“这就端进毡房里去。”
晚炊的轻烟在飘忽,还有烤肉的香味。
爽朗的说笑声从毡房里传出。
牧羊狗机灵地望着天边的红云。
天色渐渐朦胧,不消一会,夜降临,草原沉沉暗淡下去。
太阳升起,又是一天开始。光团照在渐渐枯黄的草地上,呈现淡淡的橘红色。蝴蝶消失了踪影,只有鸟雀还在飞翔。看大雁南飞,雁儿有些神伤。
清澈的河水流淌在宽阔的草原上,水边枯黄的芦苇在冷风里摇曳。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佝偻着身子在捡拾牛粪。
放羊的雁儿望着。
路的那边,兰嘉背着背篓走来。
雁儿边瞅着那个老女人边问兰嘉:“她是谁?”
兰嘉说:“她是个汉家女人。”
雁儿吃惊:“啊?”
待那个汉家老女人抬起头来时,雁儿看她很瘦弱,脸上布满沧桑。此时的雁儿决然不会知道,这个女人居然是公孙袤的母亲尚氏。
雁儿说:“说不定她也是被抓来当奴隶的。”
兰嘉摇头:“我不知道,我小时候她就在这里。”
那老女人提着粪篓从两个姑娘旁边走过,并木然地看雁儿和兰嘉一眼,慢慢往前走去。
雁儿凝眉看着她越走越远。
到了黄昏放羊回来,雁儿圈好羊走到毡房前,在那忙碌挤奶的阿姆主动问道:“今天见到阿依母亲了?”
雁儿不解:“谁是阿依?”
阿姆说:“哦,你还没见过阿依。就是那个捡牛粪的汉家女人,我听兰嘉说了,你和那女的今天见面了。她女儿叫阿依,她经常在草原上捡牛粪。”
雁儿算是听明白了。
雁儿问:“她们母女是怎么来到漠北的?”
阿姆说:“还不都是被抓来的。匈奴人抓女人就是为了生孩子。起先她给一个千户长当女人,后来过了几年,她一直没能生育,千户长就不要她了。”
雁儿又问:“那她女儿现在干什么呢?”
阿姆说:“从年龄上看阿依比你还小一点,就在千户长家当仆人。”往西边一指说,“过了山梁那边,就属于千户长的牧场了,比我们这边大多了。”
雁儿为这对母女担忧:“那千户长不要阿依母亲了,她母亲住在哪?”
阿姆说:“河边有个小毡房,她就住在那里。”
知道了这些后,次日的中午,雁儿想去看看阿依的母亲。在拐过一个低矮的山丘后,雁儿在一处山洼里看到了那座孤零零的毡房,很破败,仅能挡住一些风雨。
雁儿没有走上前去,而是上了旁边的一道山梁,站在高处眺望,果不然阿依母亲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只见阿依母亲在毡房前忙碌着生火,渐渐有牛粪燃起的青烟飘升。雁儿知道什么都给不了她,何况自己还寄人篱下,就像一只羔羊,将来的命运会怎样都是未知数,不定啥时候性命都不复存在了,除了同情,她几乎一无所有。
她唯有离去,一路上无精打采,甚至被草原鼠洞口的土拌了个跟头。她气恼地爬起来用脚踢,发着狠把那洞口给埋了,并跳着用脚夯实,这才边走边回头,感到解气了,哈哈笑着跑远了。
要不了多久,那被埋了的洞口重新被掏开了,探出身子的草原鼠举着前腿向外了望,看见破坏洞口的那个牧羊女仰卧在草地上似乎在小息,那逐渐发育起来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几天后,在河边雁儿再次见到了阿依母亲。
清澈的水流波澜不惊,石子清晰可见,阿依母亲就着冷水洗脸,下垂的头发上挂着细小的水珠。
雁儿走过来。
阿依母亲侧过脸望着雁儿。
雁儿也望着。
阿依母亲说:“以往没见过你,你是兰诺家新买来的?”
雁儿说:“我是被抓来的,听说你和你女儿也是被抓来的?”
阿依母亲点头:“唉,他们每年都会去抓人,让女人给他们生孩子,让女娃娃给他们当奴仆。”
雁儿问:“你的家乡远吗?”
阿依母亲说:“远,靠两条腿是走不到的。我们那个地方叫陇山,男人被匈奴兵给杀了,儿子骑马跑了,不知死活。我和女儿被他们抓来,这辈子再也回不去了。”
雁儿又问:“你女儿叫阿依?”
阿依母亲点头:“这是她现在的名,可怜的一只小羔羊。她过去的名字叫芹儿。”
阿依母亲说话气喘得厉害。
雁儿关切地问道:“你得病了?看过大夫吗?”
阿依母亲笑了:“你说笑话呢,我们这种人要想活着,只能靠自己命大。”
雁儿无以言说。
说着话,阿依母亲用陶罐盛满水,慢慢离去了。
现是秋天,天气一天天凉了下来,还没到冷的时候,早晚已经有了寒意,那老妇人咳嗽得厉害,有时都喘不过气来,再往后她该怎么过活呢?
雁儿这么想着往回走,神情发蔫。
晚上回到毡房里,雁儿坐在阿姆身边想起那个老妇人,她心里还很不是滋味。
阿姆说:“她很可怜是吧?”
雁儿点头:“她喘得厉害,这眼看就要冬天了,她怕熬不过去。”
阿姆说:“是啊,冬天是最难熬的季节,许多年龄大的人就是在冬天走的。”
雁儿感到忧心。
阿姆说:“过几天我们就该转场了,她不知道会不会留在这里。”
雁儿问:“为什么要转场?”
阿姆说:“这里雪太大,一个冬天牧草都被掩埋,牛羊过不了冬。”
雁儿说:“那她留下来会死吗?”
阿姆说:“就看她能不能熬过漫长的冬天。”
雁儿说:“那她不能和我们一起转场吗?”
阿姆说:“不能,她是千户长家的人,我们不能随便带她走,那会有麻烦的。”
数日后,几辆车轴吱吱乱响的牛车装载着拆卸了的毡房和生活用具,满满当当走在转场路上。其中一辆牛车上坐着雁儿和兰嘉、阿姆。阿爸骑在马上,羊群在枯黄的草地上行走。这些牛车只有一辆是自己家的,其余的都是从别人家借的,等转场后再还回去,大家都是这样互相帮助的。
路过那个山洼,雁儿再次看见了那顶孤零零的毡房,阿依母亲站在那儿远望。
阿姆说:“千户长家已经转场了,看来她要留下了。”
雁儿问:“她会死吗?”
阿姆摇头不语。
转场到冬季牧场后,这里的确暖和了许多,草叶都没有完全枯黄,全家人最主要的就是打草,以防大雪覆盖时牛羊吃不上草。雁儿不会干,帮不上忙,仍旧去放羊。她不想让自己闲着,手里拖着柳条筐捡牛粪,这是天冷时生火盆最好的燃料。
当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雁儿站在毡房外的空地上伸开双手,让雪花落在掌心,一层又一层。好在没有太大的风,听不到天空中凄厉的呼啸声,就那么纷纷扬扬下着。这洁白,这晶莹,那样的无暇、清爽、静美,她喜欢这银色的世界。
雪越下越大,猛然间她想起远在夏季牧场的那个老妇人,薄寒时节她尚且咳嗽气喘,到了这天寒地冻的季节,真不知她能否熬得过来。
当翻过年,春天暖和的时候,他们转场回来,雁儿惦记着那个老妇人,趁放羊的间隙跑去看望,谁知连山洼里的毡房都不复存在了。雁儿的心被揪紧了,她怎么了,是离开这里去了别的地方,还是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