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祁连山河谷地带,景色秀丽,谷底绿树藤蔓,参差披拂。
天气炎热,阿多木独自一人仰躺在山坡上。透过树的缝隙中,蓝天高远,白云朵朵。
一阵悠远的歌声飘来,动听、舒畅。
山下的草原上,牧羊姑娘山丹在唱歌,身边羊群滚动。
蒲公英随风摇曳,野花丛生,山丹花、野玫瑰花、野菊花、马兰花等各种野花争奇斗艳,异彩纷呈。
花草间,虫鸣,雀跃,蜂飞蝶舞,山鸟啁啾。
牧羊姑娘山丹在河边撩水洗脸。
是山丹姑娘的歌声引来了阿多木,随着一阵马蹄声响起,她抬眼望去,英武的阿多木勒马停顿了下来。
他看见山丹蹲在那里,侧着脸望着,俊美的脸上挂着水珠。
他们谁也没有说什么,阿多木甚至面无表情,少顷又打马飞驰而去。
山丹站起身,了望,看他远去……
这是一次平静的谋面,算不上奇特,有可能过后就忘记了,即使将来不定什么时间再次相遇,都想不起曾经彼此相望过。然这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相见,仅一面他们都记住了。有了这一次,在之后相隔数十天后再一次见到,他们竟然像老朋友一样互相打量,脸上多了笑容。
这些日子阿多木把大部分时间都给了扎齐儿,除了睡眠以外,他总是会出现在她身边。
雁儿并没有要求他这样做,在得知他经常陪同扎齐儿公主很是赞同,“对的,孩子,多陪陪她,她需要温暖。这么多年来,除了母亲,她是最疼你的人,或许这世上你就是她最亲的人了。”
看阿多木和扎齐儿互相依赖的样子,一度雁儿也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依扎齐儿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可不要和阿多木发生不应该发生的事,那可就糟了。似乎扎齐儿揣摩出了她的心思,直言不讳打消了她这个当姐姐的顾虑:“他是雄鹰,我不过就是草原上快要枯萎的马兰花。有可能等秋高气爽的时候,草原上只剩野菊在绽放了。”雁儿以为她是说自己年龄大了,就像花一样快开败了,那话里的意思让人听了不好受,“别那么说自己,三十岁都不到,正是艳丽的时候,干嘛要把自己说得那么凄凉。”扎齐儿凄苦地一笑说道:“还是留给来世再绽放吧,这辈子就这样了。”
雁儿没在意她前面说的那句“等秋高气爽”意味着什么,根本就没去多想,谁知等一切发生了,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话里有话呀!
转眼天渐渐凉爽了下来,焉支城的秋夜是宁静的,天上的月亮高挂,淡云漂浮。
夜幕下,有人拨动琴弦,委婉动听。
扎齐儿听到了琴弦下流淌的音符,对阿多木说:“你母亲的琴声总是让人有种酸楚的滋味在里头,我想哭。”
阿多木笑了:“你总是那么雄心勃勃,还会有眼泪?”
“眼泪是有的,就看是不是到伤心处。在外人看来我缺少柔情,那是他们不懂我,我也有一颗女儿心。”
“对呀,我就觉得姑姑公主最漂亮,最有女人味。”
“去,你小孩子懂什么。”随后她赞赏地在阿多木额头亲了一口,手搭在他的肩上望着他由衷地说:“我们的雄鹰真是长大了。”
阿多木嘿嘿笑着。
这个夜晚是属于扎齐儿的,在她屋里,这个夜晚她收敛了以往的豪情,把一个女人的柔情充分展现在阿多木面前。
“英俊的小王子,要喝酒吗?”
“好啊!”阿多木点头。
扎齐儿拿过酒皮囊来,往酒樽里倒上:“来,姑姑今晚也想喝酒,你陪同,咱们喝个痛快。”
阿多木端起酒,一饮而尽。
扎齐儿赞赏:“好样的,不愧是男子汉。”
阿多木抹一把嘴:“这有什么呀,匈奴人一出生就在毡房里闻着酒长大,会喝酒算什么能耐。”
“是啊,草原上的人生来就会喝酒,到死也不愿放下酒皮囊。”扎齐儿在感慨。
“你今晚好像有心事?”
“没有,我能有什么心事,没家,也没孩子,不会有牵挂,爽快的很,来,喝酒。”
就这么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喝着酒,高兴了还唱几句匈奴人的小调,兴致起来了他们围着桌几转着圈舞动起来,待跳累了坐下来又端起酒樽,干了。
到后来扎齐儿和阿多木都有点醉意。
“我是要走的人,你会想我吗?”扎齐儿说。
“你要去哪?”阿多木问。
扎齐儿往外手一指:“天边。”
阿多木摇头:“那么远,我想你有什么用,反正见不到。”
扎齐儿伸手揽住他:“只要你心里想着姑姑就好了。”
阿多木索性靠在她怀里:“好吧,现在就装在心里了。”
扎齐儿拍拍他的脸蛋:“这还差不多,姑姑没白疼你。”
“你说要走,说醉话呢吧?”
“对呀,是喝的有点多了。不过今晚真痛快,咱们都喝空好几个酒皮囊了。”
“那没多少,我还没喝够呢。”
“嘢,看不出,你年纪不大酒量到不小。来,姑姑陪你。”
到后来真是喝多了,他们说话时舌头都大了。
阿多木眼神都有些迷瞪了,说起了醉话:“你不是孤独嘛,等明天我就娶了你,那样就能时刻陪着你了。”
“不,不能,我是你姑姑。”
“你是姑姑,也是公主,我是王子,多好。”
“下辈子吧。阿多木,你给我记着,下辈子我等着你,咱们今天说好了,等转世的时候我们一定要相约来到这世上,到时我就做你的阏氏。不过来世咱们不做王子和公主,我们就去草原上放羊,生几个孩子,走在蓝天白云下,唱歌跳舞,那就是我最想要的生活。”
“好啊,明天咱们就去过那样的生活。”
“对,明天!”
当夜深了的时候,喝多了酒的阿多木坐在炕沿下睡着了,同样喝醉了的扎齐儿爬在炕头也是昏昏大睡,下垂的右手搭在阿多木肩上,那亲昵的姿态成了他们人生的永恒,自此再也不会出现了。
太阳升起,阳光洒进屋里。
阿多木睁开眼睛,慢慢适应强烈的光束。
屋里空荡,阿多木叫了一声:“姑姑,扎齐儿。”
没人回应。
过不了多久,有个消息被侍女传到了后殿,侍女向雁儿禀告:“阏氏,外面都在传扎齐儿公主跑了。”
雁儿一惊,迅即意识到了什么:“她到底还是走了。”
无边无际的大戈壁,漠漠旷野,坦荡的戈壁无边无际,光团在地平线上飘忽、跳跃。
阿多木和随从嘎林在马背上飞快奔驰。
公主跑了自然要给休屠王禀报,若褆听后问道:“确认扎齐儿往漠北方向去了吗?”
卫士长昆仕说:“据巡逻的士兵报告,扎齐儿公主和几个黑衣人在太阳刚升起的时候越过了焉支山。”
若褆无奈摇头:“嗨,她也太任性了。派往漠北给王庭送信的出发了吗?”
卫士长回答:“十二人的小分队已经出了山口,阿多木也去追公主了。。”
“阿多木,他……”若褆急忙出了王宫。
空荡荡的旷野上回荡着阿多木的声音:“姑姑,公主,扎齐儿——”
飞奔的马蹄溅得石子四射,有苍狼在慌乱中奔逃。
陪同扎齐儿的那几个人是艾多斯的亲信,在艾多斯夺嫡失败自刎后,那几个亲信逃亡祁连山深处躲藏,终又暗中和扎齐儿联络在一起。
“四王子在起事前就告诉我们几个,一旦成功了,那将来的目标就是漠北;如果失败了,他要我们活下来的几个协助公主也一定要回到漠北。”
扎齐儿知道该是行动的时候了。
数天后,他们到达了龙城。
夜色下的漠北王庭,四周静悄悄的。当一队夜巡的军士走过,几个黑影靠近单于大穹庐。
卫士被惊动:“谁?”
黑影挥刀刺杀,卫士奋起反抗、搏斗,不时有人惨叫……
金属的碰撞声在深夜格外脆响……
这时从几个方向不断有卫士冲过来,行刺的黑衣人背靠背成犄角抵抗……
自当年月氏人行刺,莫都的替身折合曼被杀,为确保大单于的安全,王庭大帐四周搭起了一圈穹庐,像个迷宫。每晚莫都在哪下榻,即使他贴身的卫士长都不知道。至于他需要哪个阏氏陪夜,那也是事先送到入口处的穹庐里,再由内庭管事的人负责安排到某一指定帐内恭候,就这也不是最终莫都要睡觉的地方,他会随时带了那女的更换住处,其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刺客直接发起攻击。
显然外面的动静已经惊动了莫都,他穿好衣袍提着刀已经从下榻的穹庐出来了。
卫士长禀报:“大单于,行刺者带头的是个女的。”
莫都明白了。
略作思索,莫都吩咐:“不要伤害她。”
穹庐外隐隐传来女人的叫喊:“莫都,我不会放过你……”
少顷,莫都说:“把她带到我这儿来。”
卫士长跑出。
片刻后,扎齐儿和两个还活着的随从被绳索缚束押进来,三个人身上不同程度都已受伤。
莫都神色平静。
扎齐儿怒目而视。
莫都用手轻轻一指一摆:“她留下,他们两个推出去砍了。”
扎齐儿挣扎怒吼:“是我要他们干的,要杀就杀我,与他们无关。”
没人听扎齐儿的,两个随从被推押了出去。
扎齐儿还在反抗。
莫都说:“你是我妹妹,我不会伤害你。”
扎齐儿依旧怒目:“你以为我想活着吗?”
莫都眼里多了一些温和:“别那样,你还年轻,得好好活着。”
扎齐儿不领情:“是你不让我好好活着。”
莫都说:“一个女子应当去做母亲才是,干嘛又是提刀挎箭的。我们匈奴人地盘广阔的无边,可人口太稀少,你身为公主,应该带头多生孩子才好。”
扎齐儿哼了一声:“哼,等我杀了你,我就去生孩子,直到不能生为止。”
莫都一笑:“你们放开她,把绳子解了。”
待绳索解开,扎齐儿往前迈动了一下脚步,有点踉跄,但还是稳住了。
莫都吩咐:“去唤太医来。”
有卫士听从转身而去。
扎齐儿冷笑:“别假惺惺的关心,你以为我会领情吗?”
“你受伤了。”
“这点伤算什么。我失败了,你处死我吧。”扎齐儿傲然地望着莫都:“我临来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要么死亡,要么女王!”
“什么你也想当女王?”
“那有什么不能的,你当的我就不能?你别忘了,你的王位是怎么来的,草原上都在说你莫都弑父篡位,你就该被诛杀。”
莫都有点愠怒,但极力克制住了:“我得告诉你,父王不是我杀的,是左贤王的儿子谷蠡王射杀的,他是你母亲呼衍家族的人。”
扎齐儿说:“我怎么可能相信你的话?你说是左谷蠡王干的,他那样做意欲为何?”
莫都说:“他使用鸣镝射杀父王,就是为了嫁祸于我,趁机夺取大单于之位。”
扎齐儿怒目相对,根本不可能相信他说的。
莫都说:“你可以不信,但我说的是事实。呼衍家族窥视中央王庭宝座不是一天了,可他们没想到遇上了我。”
扎齐儿说:“行,即使你说的对,呼衍家的人图谋不轨,可我母亲和我哥哥被杀又为何?”
莫都回答道:“就为防止草原上再血雨腥风。”
扎齐儿问:“难道单于的大位就那么重要?”
莫都告诉她:“这都是你母亲一手造成的。为了这个大位,你母亲不惜鼓动父王发兵与月氏交战,其目的就是借刀杀人。可她没想到我会死里逃生。”
扎齐儿说:“那我母亲家族又怎么会把呼衍家最美丽的呼衍绮嫁给你?”
莫都说:“这恰恰是你母亲的又一歹毒之计。她吧呼衍绮安排到我身边,除了了监视我以外,更想毒死我。可她万万没想到,呼衍绮死心塌地要做我忠诚的阏氏,她的计谋又落空了。她甚至派人到边关去行刺,再次失败。你说这样连做梦都想置我于死地的人,我能留她吗?”
扎齐儿哼一声:“你以为我会信你?”
莫都说:“信不信是你的自由,但我说的是事实。”
扎齐儿说:“可草原上都在说你莫都弑父夺位。”
莫都痛苦难耐,仰首重重摇头:“我堵不住人们的口,在父王被射杀那刻起,我就知道我永远洗脱不掉这深重的罪名了……”
扎齐儿:“你当然罪孽深重。”
莫都说:“但你是无辜的,我不会加害你。”
扎齐儿又是冷笑:“你以为我会领情?”
莫都:“那是你的事。”
扎齐儿斜眼冷笑:“我知道刺杀你不会成功,但我已经不想活了,即使死也要让你担上杀害妹妹的恶名……”话音未落,她突然趁卫士不注意冲过去想夺刀,却被卫士本能一抬手,刀口一斜,扎齐儿迎着弯月刀尖把胸脯挺了上去,瞬间刀刃直接捅入她那高傲的胸膛……
莫都大喊:“不……”
扎齐儿哈哈大笑。
莫都咬牙,感到不堪,痛苦背转了身子。
扎齐儿大叫:“莫都,来世我一定要做个男子汉,决不放过你……”
阿多木虽说赶来了,但迟了一步,他和嘎林被王庭的护卫给截住了,他没有反抗。
当莫都得知焉支山那边又来人了,他恼怒了,“直接砍了。”
卫士长说:“那还是个孩子,说他叫阿多木。”
莫都知道他是谁了:“带他来见我。”
卫士长急忙往外走去。
没多一会,阿多木就站在了莫都面前。
阿多木并不怯:“是你杀死了我姑姑?”
“什么,你叫她姑姑?”莫都一时没转过弯来。
“对呀,她是我的姑姑公主。”
莫都的脑海猛然闪出曾经与汉军作战时那个骁勇的少年英雄,“你是丘林的儿子?你母亲是李雁儿?”
“是,怎么了?”
“哦,我明白了,你母亲和扎齐儿曾在牧场生活过一段时间,她们以姐妹相称。”
阿多木不想听这些:“我想知道大单于为啥要杀了公主?”
莫都百口莫辩:“她是我妹妹,我怎么可能伤害她,是她自己……”
卫士长解释道:“是公主自己撞到刀上的。”
阿多木摇头:“那怎么可能。”
卫士长说:“她不想活了。”
阿多木说:“她是想着报仇,但没必要自己寻死。”
莫都不耐烦了,一挥手:“把他带下去。”
阿多木在走出大帐时又回头一样看了莫都一眼,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见自己的亲生父亲。
之后,待心情平静下来,莫都问卫士长:“你不觉得这个叫阿多木的孩子和我有几分想象?”
卫士长想了想,然后作答:“是啊,他的眼睛很漂亮,脸的下半部分的确和大单于有些相似,这是……”
莫都在摇头:“去吧,没什么,我就是感觉在哪见过他。”
卫士长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回头请示:“那该如何处置他和那个随从?”
莫都一挥手:“放了,他就是个孩子。”看卫士长往外走,他又叮嘱了一句,“派一些人马护送他回去,告诉若褆管好自己的人。”
出了龙城,阿多木问护送他的人:“大单于就这么让我们走了?”
“是啊,你以为呢。”
一骑骠骏在碧绿的草原上驰骋,马背上是英武的阿多木王子。
马蹄溅起草叶,花朵在流血。
跑累了,阿多木勒住缰绳,站立在小丘上。
“姑姑,公主,扎齐儿——”
回音缭绕。
秋风拂动,孤雁凄凉,漠北的草原还是那么广阔,在离南岗子不远的一块平地上,那里的土壤被新翻过,没有草皮,黄土裸露着。有几块石头并排摆放,不知是谁还献上了一束野菊,黄的,紫的,依旧盛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