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志峰枕边的闹钟响了,他连忙按了,怕吵醒李广。他轻手轻脚地穿衣起床开门,用钥匙关好门,到洗脸间用清水洗把脸就去检修车间大门口擦车。今天他们车定检。
天阴着。志峰看见司机长已经提了两桶热水,一个人在擦“前脸儿”。他上车拿了棉丝擦车架,几位师傅陆陆续续都来擦车。擦完车,有工厂的人过来用引车入库的粗电缆把机车送进车库,他们去外边吃饭。
吃饭回来,司机长去开会,让他们几个去领棉丝、闸瓦、拖把、洗衣粉,几个人说笑着推着小车去材料库。马师傅笑着问志峰:“小吴,咱们每次去外面吃饭结账都是谁结的账?”志峰说:“司机长。”马师傅问:“你没去?”志峰说:“我没去。”马师傅又问:“车上买的胶皮手套、刮胡子刀、茶杯都是谁去买的?”志峰说:“司机长。”李师傅问:“他一个人去的?你没去?”志峰说:“我没去,都是司机长一个人去买的。”几位师傅就说开了,“买那胶皮手套有啥——用嘛,赖好一挂就烂了,谁不知道车上车下到处都是开口销、铁丝?”“买——那刮胡子刀没用几天就坏了!”“一个多少钱?”“三十二。”“就那次品能值三——十二?”“杯子也是次品。”“胶皮手套多少钱?”“八块。”“那能值八块?”“啥——鸡巴烂手套嘛,能值八块?”马师傅说:“小吴,我再问你,每次大检查,司机长都跟高质量人‘联系’?”志峰说:“喔。”“花多少钱?”“有时五十,有时一百。”“每次都‘联系’?”“喔。”“都是司机长一个人去的?”“喔。”“司机长报多少你就记多少?”“喔。”梁师傅说:“大检查前几名都是有家儿——的,都是人家那些‘干部车’在争哩,就咱这车还想拿名——次?门儿——都没有!”“窗儿——也没有!”王师傅说:“‘联系’个鸡——巴!拿着大家伙的钱不心疼地扔!”马师傅阴沉地说:“我看‘联系’也是个借口,都装自己腰——包了吧!”范师傅附和道:“标标准准是个小——贪官儿!大官儿大贪,小官儿小贪。”王师傅就骂道:“他妈的,就这几个小——钱也能看上?”范师傅说:“人家去跳舞得联系‘二奶’哩么!不弄点儿私房钱咋行?他那婆娘管他还不跟管孙——子一样?”李师傅说:“明天见他婆娘跟她说说,让他回家跪搓板儿!”“哈哈哈……”几个人都笑了。
马师傅说:“一会儿定检会可能要搞民主评议,都把这事儿说说,小吴,你一会儿就像刚才那样说。”“喔。”王师傅说:“对,账目不清。”马师傅说:“买东西、‘联系’应该跟大家商量,不能想买啥就买啥,想花多少就花多少,谁知道他到底花没花?”“对对对,都说说。”几个人很快就形成“统一战线”。
十点半,八个人都陆续来到车队办公室,队长组织开会。队长先讲了近期外段发生的两个事故和几个典型的违章违纪,又讲了本月文明职工的评比情况,着重强调以后一定要提高作业标准,以后全部乘务员会分成A、b、c、d四个类别,先是强弱搭配,再是强强搭配,谁不好好干就去打预备。接着,就说按照车间要求每个车都开展民主评议活动,就是车上七个人对司机长进行评议,让程司机长先去隔壁回避。程司机长去隔壁后,队长就让志峰把门关好锁住,给每人发一张纸,上面写着司机长姓名,下面是两个项目——工作能力和工作作风、四个选择——优秀、良好、一般、差,范师傅看了看说:“还挺象回儿事儿。”队长说:“那——当然!这回车间是来真的,很多伙计不是都反映司机长有问题嘛,有的矛盾还很大嘛,你们就实话实说,是啥就写啥,不要有所顾虑。”马师傅说:“好,大家就按刚才说的写,队长都发话了,是啥就写啥,不要害怕啥,不记名评议,只需打勾就行,不用留名,啥——都不要害怕!”很快,几个人都写好了,队长看了看,除了志峰打了一个一般一个良好外,其余几个人都打的是差。
队长平静地说:“大家伙都有啥意见,就在这儿说说。”范师傅说:“还有啥——说的?标准个小贪官儿嘛,车上就恁点儿钱也能看在眼里。”马师傅说:“账目不清,太专权。”几个人都附和说:“就是,就是。”队长说:“说话得有根据。”马师傅说:“他买啥干啥从来不跟我们商量,都是一个人决定一个人去。”几个人又附和道:“对对对,就是,就是。”“电奖发得太少。”“钱都不知道花哪儿去了。”队长说:“那一会儿就对对账,志峰,你去取账本去。”志峰答应说:“嗯。”就回宿舍取账本。队长说:“让你司机长进来。”志峰说:“嗯。”程司机长阴沉着脸走进来,坐在队长对面,队长说:“程司机长,大伙儿都对你很有意见啊。”程司机长毫不含糊地说:“都有啥意见?本人不管干啥,光明正大,对工作、对伙计绝无二心,都有啥意见?”马师傅想说,看看队长没说。队长问:“咋都不说——了?有啥事儿当——面说。”“大家不说,我替大家说,”马师傅说:“大家都嫌电奖发的太少,你每次买东西都是一个人去买,买的东西又贵还不好。”“啥——意思?”程司机长提高嗓门尖声说:“你是说我吃回扣了?贪污公款了?哈哈,这不是笑——话嘛!就车上这点儿钱还值顾贪一回?我就是再——没钱,也不能贪大伙儿这点儿血汗钱!”屋内几个人都沉默不语,程司机长的话音在门上碰了一下,弹了回来,从窗户飘了出去。
很快,志峰拿着账本进来。程司机长尖声说:“小吴,你把今年的账全念给大家听听,看看我有哪点儿对不住大家,对不住车队、车间?”志峰就开始念:“三月份电奖总共五百六十元,每人分四十共三百二十元,定检吃饭一百五十八元,春季大检查联系费五十元……”“等等,”程司机长打断他说:“小吴,春季大检查谁联系了?跟谁联系了?我咋不知道?”志峰大吃一惊,抬起头问:“你不是说你联系的吗?都是你说了我才记的。”“胡——说!谁联系了?我才懒——得跟他们联系哩,就咱这车,不挨批不扣钱就行了,还想争啥名次?还想要奖励?小吴,这是不是你编——的?”“你!……”志峰瞪大两眼看着师傅看着司机长 ,急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程司机长厉声说:“你啥——你?我说的不——对?”“……”几个人都看着志峰,志峰呆愣愣的不知道说什么,他不敢反驳师傅,又不想承认栽赃。队长说:“小吴,你再念。”志峰就念:“四月份电奖共六百一十元,每人五十元,定检吃饭一百二十六元,买胶皮手套,每双八元,共……”“小吴,”程司机长又打断他问:“你买那胶皮手套都八块钱一双?”志峰说:“都是你去买的,都是你……你说了……我……我才记的……”志峰心里乱糟糟的,声音有点儿“哆嗦”。程司机长厉声说:“小吴,咱说话可得讲良——心啊,你咋能往你师傅身上栽赃儿呢!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啊!”“我……”志峰又急又气、无言以对。程司机长说:“我什么我?无话可说了吧?年纪轻轻的就干这——事儿?李队长,我车上是不敢要这种人了,你看咋办吧。”志峰脑子“嗡”地一声,他脸发烧,低着头。队长问他:“小吴,你司机长说的对不对?”志峰忽然抬起头低声说:“不对。”程司机长愤怒地瞪着他,话音喷在他脸上:“咋——不对?历来都是谁管账谁买东西,哪——有司机长亲自去买东西的?是你干的你就老老实实承——认了,态度好点儿,我给队长说说,队长给你换个车,不然让你打预备!”队长又严肃地问:“小吴,你承认不承认?”志峰低着头不说话。队长看看大家说:“算了,我一会儿要添乘走,回来再说。”司机长说:“大家都走吧,都回吧,队长回来再说。”大家都起身回家,程司机长和队长说了一会儿话才走。
志峰心里一片混乱,各种念头、各种情景纷纷乱舞着、搅动着、翻腾着、撕扯着……他晕头转向、头痛欲裂……司机长那凌厉的面孔、尖刻的话语在他面前狰狞着、叫嚣着……人心毒辣、生活险恶啊!他万万没想到天天一块儿上班的师傅竟然是这——样的人!每天在他面前小心谨慎、对他唯有尊敬之心,然而他——他的司机长、他的师傅竟然这样整他!记账完全是他和司机长的事,没有别人知道。司机长一翻脸他还能说得清吗?别人也不知道实情,也没法说;他是司机长,队长肯定相信他,还能相信他一个伙计一个副司机?但是,这事儿能认吗?他啥时候干过这种事?有过这种想法?这事儿传开了,他还怎么见老同学?还有脸待在这儿?不行,不能承认!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马师傅在职工之家借完书对他说的“引火烧身”,当时他还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现在才明白这就是“引火烧身”啊!他又想起当初司机长让他管账时说过的话:“让你管账是信任你,你就相当于司机长助理,就跟车间主任和技工室主任一样,一般——人会让他干?”那时候,他还真以为他跟车上别的师傅不一样、不是一般人呢!自己上班没几年,刚到这个车上没多长时间就得到司机长的“器重”,他还真有点儿飘飘然哩!此后,本来就对司机长唯命是从的他,更是绝对听命,让他干啥就干啥,绝无二话,可以说假如让他给司机长洗裤头、擦屁股他也会去的。然而,现在呢?就像猛然间跌入火坑一样!或者就像走在路上,忽然脚下裂开了他一下子陷进去,跌入无底深渊……
“嗨!不要命啦!”突然一声大喝把他拉回地面,一只大手把他拉回来,差点儿拉倒他。原来,他走到作业线横过股道时刚走过一台机车准备往前走时,一台机车从后面过来,离他只有两三米,他已经走到离股道不到半米处,旁边一位正在擦车的师傅大喝一声拉住他,把他拉回来,那台机车也紧急停车!司机探出头凶他:“头不抬、眼不睁,不——想活啦!”志峰吓得一脸刷白!
回到宿舍,志峰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李广回来,看他的样子有点儿“吓人”,凑到他面前问他:“你——没事吧?”志峰看他一眼,“咚”一声倒在床上。李广吓一跳,看看他,没再问他,轻轻摇摇头说:“又受刺激了。”就拿饭盒去买饭。
“小吴,”司机长推开门进来关好门,走到志峰跟前。志峰坐起来,低着头不说话。程司机长低声说:“小吴,这样跟你说吧,刚才在车队我是没办法了才那样说的,我不会赖你的,也不会让你还钱的,你只需替你师傅担个名就行,明天我给队长和车上人都说你把钱已经还了,不让他们对别人说,你明白不明白?就算帮你师傅这一回,以后咱俩还一班,以后你考司机包——在我身上,我保——准让你考上!”志峰瞪大双眼,脑子还没转过弯,司机长又问:“你还不明白?”志峰想了想,点点头。司机长这才笑了,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伙计,我刚才说的这些话不要对任——何人说,明白不明白?”志峰看着司机长,木然地点点头。司机长又说:“好了,今天先说这些,明天叫班了再说,我走了。”司机长就开门走了。志峰又倒在床上,看着屋顶,半天回不过神来。
窗外,一阵旋风刮过,窗扇“啪”一声关住又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