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嗓音清脆,语气雀跃,恰似初春枝头上的黄鹂鸟。
祝鹤来悠悠垂眸。
只见少女白嫩的指尖扯着自己的袖子,脑袋偏到一边,像是在搜寻什么东西。
“找到了!”
少女翻出一只端方清雅的偃月青玉竹冠,放到他掌心。
“喔,这个是本来就要给你的。”
“一方紫砂金漆云龙文砚台,一支雕漆紫檀木管提笔,还有这卷星墨卷轮......”
“我买的时候,那里的人告诉我,只要在星墨卷轮上题上咒语,就能发挥出十倍以上的力量,我感觉挺厉害的,师兄若是感兴趣,也可以试一试......”
少女在镯子和纳戒中一顿翻找,等拿出的东西塞了青年满怀时,才抬起眸,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些够吗?”
少女的声音带着几分局促。
祝鹤来有些哭笑不得:“多了。”
“没事,都给师兄。”
邬映月说完,老实巴交的坐到一边。
殷玄看着她刚刚那殷切的模样,手就有些痒。
见小姑娘坐过来,他终是没忍住,抬手揪了下她的发带。
“谢谢师妹。”
“下次师兄带你去拍卖会玩。”
“拍卖会?”说起这个,少女瞬间来了兴趣。
殷玄挑眉:“嗯。”
“每月逢七,是东南一带的拍卖会,这时各路修士都会齐聚此地,拍卖珍宝。”
“今日初一,离初七也不剩几日,师妹要不要先和我去魔族玩一圈,回来正好赶上拍卖会。”
殷玄半是劝说半是诱哄。
眼看着邬映月就要被勾走,苍梧厌赶紧打断:“下次的事情下次再说。”
“还有小玄,你别动不动就要带映月去魔族玩,那是她现在能去的地方吗?”
“她如今是苍衍唯一的弟子,全宗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她,要身上沾染了魔气,她以前那几个伥鬼师兄又要闻着味过来污蔑她了。”
如今在宗门之中,他们都不能光明正大的保护她。
有时一些自认为是保护的举动,还会给她带来烦恼。
殷玄闻言,撇了撇嘴:“宗门有什么好玩的......”
“如果有人敢污蔑,我就——”
话还没说完,苍梧厌抬手给了他一记响栗。
“你就什么?”
“青天白日,又在这里说大话。”
“别给师妹添麻烦。”
苍梧厌眉头紧锁,沉声警告。
那老气横秋的模样,让殷玄都忍不住吐槽。
“师兄,我怎么感觉你现在越来越像师妹的爹了?”
苍梧厌怒目而视。
殷玄捂着脑袋:“你看看,说两句又要急。”
两人无时无刻不在拌嘴。
邬映月欲言又止。
倒是祝鹤来从容地收了东西,抬手给少女斟了杯茶。
“你们到底还听不听?”
青年温声打断。
殷玄和苍梧厌瞬间安静。
“你说。”
祝鹤来拿起杯子,倒了杯清茶,轻抿一口,道:“我是十年前去祝家的。”
“同年秋天,我隐匿修为进了宗门,成了紫剑峰苏长老座下弟子。”
“十年前?”
邬映月托着下巴,思绪有些恍然。
十年前,好像并不是很陌生。
那时她五六岁,正是疯玩的年纪。
她成日在邬涧巷来来回回穿梭,谁家有忙要帮,就过去横插一脚,凑凑热闹。
邬涧巷民风淳朴。
她西家帮完去东家,等玩到天黑,兜里就会多很多煮熟的鸡蛋和山栗。
有天黄昏,村口的婶婶给她煮了篮新摘的豆子。
她想带过去给爷爷尝尝,谁料走到半路,忽然瞧见天外闪过一道银白色亮光。
紧接着,那亮光从直直坠落,落在她家屋后的河道中。
夏日,初汛,河水湍急。
她担心是什么不好的东西落在附近,急忙忙地跑过去。
结果赶到河边一看,有个浑身是血的白衣修士飘在河边。
他一半身体攀着河边的浮木上,一半身体隐入水中,在河流中浮浮沉沉。
其破烂衣衫被河道中的树枝勾住,裸露在外的伤口被河水泡得发白,血色顺着他的衣衫流入水中,不断渗开,扩散,荡开一片片深色的水浪。
那是一个很难忘的夜晚。
年幼的邬映月不知哪来的勇气,丢掉篮子,去河边拽住那个快要落水的仙人。
然而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力气。
在她拽住伤者的袖口时,濒死之人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将她狠狠地往下拽。
邬映月惊恐万分,想甩都甩不开。
慌忙喊了两声爷爷,就被那人拽进了水中。
“我是仙门长老,若此次得救,定当回报。”
落水时,意识模糊的男人抱着她,在她怀中低语。
邬映月憋着气,努力挣扎,想要逃脱,却还是逃不过。
好在爷爷听到她先前的求救,及时赶来,将两人都捞了回去。
爷爷擅医。
那天夜里,他用养活映月的草药给他处理了伤口,而邬映月却是高烧不退,昏迷了整整三日。
等她清醒时,那白衣仙人已经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见她睁开眼,便给了她一块青莲玉佩。
“此乃信物,拥有此玉,他日可向我提三个要求。”
“为了报答恩情,无论何种要求,我都会满足你。”
邬映月躺在病床上,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
还没等她细问,那人便化作雪色微光,随风而去,消散不见。
那时的邬映月抱着玉佩,看了一整日,最后只得了一个想法。
还不如给她们钱呢。
那时的邬映月还是个乡野丫头,看着这不能吃不能喝,更不能换钱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为什么要救呢?
这世间多死一个人,和她也没多大关系。
为了这一日,反倒让她们日子难过了。
后来爷爷重病,她无时无刻不在祈祷,那白衣仙人能带一颗灵丹妙药出现。
只要出现,什么愿望要求,她统统都不要了。
她只想要爷爷能活下去。
只是祈祷只是祈祷,仙人听不见她的声音。
爷爷去世了,她彻底成了讨人嫌的孤儿。
爷爷留下的老屋被叔叔婶婶拆了,那块地变成了药田。
她搬去了叔叔婶婶家,和她们同住。
叔叔婶婶嫌她碍事,成日苛责她。
邬映月其实也知道苛责她的原因。
无非是家中孩子多,平白无故多出一张嘴,叔叔婶婶赚来的那点辛苦钱,完全不够开支。
为了不给叔叔婶婶拖后腿,她每日天不亮去采药草,等天黑了时再回来。
回来时,叔叔婶婶已经灭了灯歇下。
厨房灶火也熄了。
锅灶里空空的。
留给她的,只有掉落在地,沾了草木灰的半块麦麸饼。
麦麸饼粗糙干涩,很是难吃。
但架不住肚子饿,她就着井水一边吃,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吃。
眼泪流进嘴里,又苦又咸。
连麦麸饼那种苦涩的味道,都被冲散许多。
她哭着把从小到大经历的所有事情都想了一遍。
最后只留下一句感慨。
要是仙人能出现多好啊。
她想修仙,想做腾云驾雾的仙人。
能降妖除魔,为世人消灾。
也能靠着自己的本事,挣点口粮。
她不想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也不想成为别人的麻烦了。
那时她夜夜睡不安好。
有时候是饿的,有时候是噩梦吓的。
睡不着时,她就抱膝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皎皎明月,做着属于自己的春秋大梦。
事实证明,做梦是有用的。
有一天,她忽然能感知灵气了。
天地,日月,虫鸣,鸟叫,万事万物生长,衰落,消散。
那些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变化,在她眼里,慢慢变得格外清晰。
她莫名其妙就学会引气入体了。
再然后,她一点一点地爬上了炼气一层,炼气二层......
有了自己的力量,叔叔婶婶好像也没那么轻视她了。
他们对她的语气开始变得客气,从前的一日一餐,也变成了一日三餐。
但吃人白食总归不好,邬映月引气入体之后,干活更利索了。
她常常会跑出去赚外快,攒来的铜板碎银,全部留给婶娘。
人或许是有感情的动物。
不知是她的勤劳还是什么打动了婶娘,婶娘对她愈发得好了。
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愉快,邬映月开始享受和亲人的相处。
她觉得,要是她们不赶自己走,她可以更努力一点。
只要能待下去就好。
只要有容身之处就好。
只要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就好。
她把未来的日子规划得圆满周全、有条不紊。
可有一天,那个消失已久的白衣仙人又忽然出现,打破了她的平静生活。
“你叫映月是吗?”
“几年不见,没想到一晃这么大了。”
气质清冷的男人用着和他形象完全不符的语气和她说话。
邬映月听着,都有点不太真实。
“你想修仙吗?”
“你想入宗门吗?”
“想的话,我带你走,从此衣食无忧,你只用专心修炼便好。”
衣食无忧,专心修炼。
这似乎对她没什么太大的吸引力。
她确实想入仙门,但不是靠这种方式。
她能自己修炼,也能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入宗门。
虽然她天资差了一点。
但青川如此之大,天下宗门如此之多,她总能靠自己的本事,找到一个愿意收容她的地方。
至于衣食无忧......
她已经能挣钱养活自己了。
年少的邬映月看着高不可攀的仙人,心生犹豫。
可从小长大的玩伴却扯住她的衣袖,目光晦暗道:“映月,你去吧。”
“苍衍是青川最好的宗门。”
“你去那里,才能有更大的进步。”
“以前说好一起去宗门的约定,也可以不作数,就算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会努力向你靠近。”
“你先去,等我来找你。”
叔叔婶娘也劝她:“映月,那里更适合你。”
“你已经大了,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村里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去了宗门,就是仙家弟子了,以后说出去,咱们脸上多有光啊。”
“不说脸上有光,映月能去个好地方,也是我们这些长辈最乐意看到的事。”
“是啊,有个归宿,总比留在这好。”
“乖孩子,去吧,要是以后想家,再回来也不迟。”
大家都劝她走。
只有从小欺负她的邬梨梨红着眼,撒气道:“仙门有什么好,一个个伪善又虚假。”
“他竟然能带你走,为什么不早来接你,偏偏是这个时候......”
“若他是真心收徒,你八九岁的时候就来接你了,何苦耽误你这么久!”
“什么白衣仙人,我看他就是居心不良,邬映月,你可不要当傻瓜。”
“要是你被骗了,以后死了我都不会去给你收尸!”
邬梨梨从小性子乖张,以欺负她为乐。
可那一次,她竟然听出几分不舍。
“我本身也不太想去。”
“让阿迹去吧。”
“他更适合入仙门。”
邬梨梨睁大眼:“让他去干吗?他更是虚伪,说那么动摇你的话,就是想借此机会,搭上你这好风上青云!”
“你是不是傻子啊?人家都利用你到这个份上了,你还傻乎乎地替他着想。”
“算了,你去替他求情吧,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那天之后,邬梨梨就闭门不见。
离开那天,邬涧巷的村民挤在村口相送。
她寻了一圈,也没看到她。
只是走的时候,风声很大。
飞舟慢慢启动,她听见邬家的西厢房里,传来几声低低的呜咽。
“记仇的坏丫头。”
“走吧,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就算被那些人骗得团团转了,我也不会再管你了......\"
……
事实证明,邬梨梨说的是对的。
什么白衣仙人,都是骗人的。
思绪缓缓回笼,邬映月眼前变得清明。
只见面前的青年长睫微垂,褐色的眼眸中褪去光泽,他静静地凝视着她,唇角缓缓勾起。
“至于为何要再入宗门,原因有二。”
“一是十年前,素来以占卜闻名的祝家家主失去了占卜能力,其膝下幼子却未承袭。”
“我作为曾经被抛弃的私生子,无意掠夺了生父的占卜能力。”
“此后被人找回,恢复了祝家长子的身份,成了祝家占卜术的继承人。”
“祝家继承人都是要入苍衍的,所以我便来了。”
“以祝鹤来的名字。”
“二是多年前,玄云峰之主夺我妖族至宝,我盛怒之下,重伤了他。”
“他无意落入凡俗,沾了因果。”
“那因果,也有我一份。”
刚回过神的少女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