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映月觉得自己快被这些幻象折磨疯了。
怪不得来此地前,杭灵竹会如此担心。
对了,杭灵竹......
邬映月终于想起临行前,她给自己塞的那块墨玉。
邬映月下意识往腰间一摸,可那里空荡荡的一片,没有半点墨玉存在的痕迹。
邬映月:“......”
她垂眸盯着自己半透明的身体,恍然记起自己是神魂状态。
呵呵。
只能在这干等了。
“巫月阿姊,师兄,你也见过她吗?”
没等苍梧厌回答,邬映月先一步抢话:“当然没见过。”
苍梧厌皱起眉,银色的长睫遮住眼底闪过的晦暗光芒。
他没有认错。
她和梦中救自己的那人,明明就一模一样。
苍梧厌已经记不清那日是如何逃离,他只记得她的容貌。
只是再醒来后,他被师尊带到苍衍宗修习,没有机会去寻她。
没成想,她竟然来了此处。
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和新来的小师弟也很相熟。
“若是没见过,你为何要转过头去?”
苍梧厌冷着脸,眉眼间流露出几分不悦。
曲衍之嗅着空气中弥漫的尴尬气息,赶紧打圆场:“师兄,我饿了。”
“阿姊,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师兄说,要给我煮面吃。”
苍梧厌皱眉,冷声道:“我可没说要给她煮。”
邬映月一听,反而高兴:“太好了,那你们俩去吧。”
“衍之,你不是喊饿吗?不用等我了,我真的不需要。”
邬映月推着曲衍之出门,还未走出半步,眼前的银发少年,忽然红了眼眶。
“为什么不想认识我?”
“为什么不吃我做的东西?”
邬映月:“?”
她一脸茫然地怔在原地,对上少年通红的眼眸。
“你明明就认识我,却还要骗我。”
“难怪当初会把我一个人丢在鬼域边界。”
一滴滚烫晶莹的泪珠从少年的眼角滑落,邬映月看着他纤长漂亮的长睫被水汽一点一点濡湿,忽然有些无措。
“不就是说不吃你的面吗?”
“而且,是你不想做”
“谁说我不想做了!”
少年凶巴巴地打断她,泛红的眼尾微微下垂,看起来很是委屈。
算了。
在这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跟他们过去。
“那你做呗。”
“我又没说你做了我还不吃。”
邬映月轻飘飘的说完,抬手想揩去他的眼泪,可手指拂过他侧脸时,却莫名其妙地透了过去。
明明刚刚还能碰到曲衍之的。
怎么......
邬映月看着自己的手陷入沉思,苍梧厌却胸口一滞,更觉得心中闷堵。
“算了,我才不与你计较。”
“走吧。”
他目光复杂地扫了眼旁边笑得讨好的小男孩,旋即收回目光,恨恨的往回走。
邬映月心情也很奇妙,她看了少年一眼,抬脚跟了上去。
-
浮光殿,小厨房。
邬映月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面碗,一时陷入了沉思。
“姐姐,你怎么不吃啊?”
“我记得我乳娘和我说过,魂灵可以吸食饭菜的香气,你怎么不吸,是胃口不好吗?”
邬映月摇摇头,视线在碗里转了一圈。
只见底下铺了满满的一碗面条,面条上面堆了三块煎得金黄焦脆的荷包蛋,荷包蛋旁,是切得厚薄均衡的卤牛肉片,卤牛肉片旁,摆着一堆切成细丝、鲜艳油亮的火腿。
火腿下,是孤零零的两根青菜。
面条的香气混合着肉类的香气钻进鼻尖,邬映月封了嗅觉,侧过脸,看向曲衍之面前那只拳头大的小碗。
小碗内,面汤满得快要溢出来,一大把青菜盖在寥寥几根面上,看起来格外惨淡。
“那个......你是不是端错了?”
邬映月扭头,看着慢条斯理地解开围裙的少年,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两下。
“有吗?”
苍梧厌神色淡淡的扫了眼桌上两只明显分配不均的碗,面不改色道:“没错。”
“师弟在外面饿太久了,一时间不能吃太丰富,容易拉肚子。”
“面汤暖胃,青菜面好消化,而且他人小,吃不了多少。”
苍梧厌低声解释完,旁边的小孩就握着筷子,夹起青菜面吸溜一大口。
“嗯,师兄嗦得没戳,我人小,吃这点就够了。”
“姐姐,你要多吃点。”
邬映月扶额。
室内的气压有些低,邬映月叹息一声,道:“衍之,把这里的东西吃了吧。”
“我不属于这里,吃不了。”
她现在不过是一抹窥探记忆的神魂,不可能真的像鬼魂那般进食。
而且......
邬映月看向抿唇不语的银发少年,不由道:“你生闷气了?”
久违的关切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苍梧厌记起自己只能在梦中回忆的温暖,眉头皱得更紧。
“没有。”
他矢口否认,可凝重的神情还是暴露了他的心绪。
曲衍之看着两人之间流通的尴尬气氛,琉璃般的眼珠咕溜溜转了一圈。
他扭过头,看向沉默的少女。
“姐姐,师兄忙前忙后,应该还没吃东西吧?”
邬映月反应过来,她看向面前那堆成小山的面条,抬手运法,将满满当当的海碗往旁边轻轻一移。
“我吃不了这个,你帮我吃了。”
少年稚嫩的脸上浮出一丝古怪,他不太自然地瞥了眼少女,嘟哝道:“我才不要。”
“是吗?那衍之,你吃。”
苍梧厌的脸色瞬间黑沉下来。
他扭过头,死死地盯着少女,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邬映月歪头,笑而不语。
苍梧厌气得胸口起伏不停,他盯着桌上的碗看了两秒,终究是没忍住,坐到桌前。
桌对面,曲衍之吸溜着面条,吃得津津有味。
一小碗面条很快见了底。
他三两口把面汤喝完,然后乖乖地把碗放好,冲着少年道:“师兄,你快吃,再不吃的话面要坨了。”
“谢谢你为我煮的面条,等会你吃饭我来洗碗。”
苍梧厌抿了抿唇,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你吃饱了?”
曲衍之点点头,刚要回答,肚子又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嗯......应该是我方才吃太急了,我的胃还没反应过来。”
苍梧厌扫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的将他的碗端过来,把卤牛肉全部挑出来,放到他碗里。
“师兄,我真的不用......”
话没说完,少年筷子一挑,又给他夹了两个荷包蛋,一筷子云腿丝,以及大半碗冒尖的面条。
那只小小的碗瞬间堆成小山,而苍梧厌面前的碗,已经空了大半。
“我已筑基,不需要吃太多。”
“可是师兄方才还说我吃多了容易不消化......”
苍梧厌低头,看着飘着油星的面汤,唇角忍不住上翘几分。
“我瞎说的。”
“你吃吧。”
“撑了也没事,我这里有灵丹。”
“灵丹?”曲衍之睁大眼,“是吃了就会无病无痛,强身健体的药吗?”
“是不是还能提升修为呀?
“不过我还没筑基,吃了那个会爆体而亡吗?”
小男孩叽叽喳喳的说着,苍梧厌看了眼托着下巴看热闹的邬映月,随即收回目光,道:“爆体而亡了也没关系,师尊可以复活你。”
曲衍之闻言,浅褐色的眼瞳里升起浓浓的惊恐。
苍梧厌看着他的样子,倏然笑了:“骗你的。”
“不会死。”
曲衍之瞬间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夹了几块牛肉,一把送入口中,把嘴塞得鼓鼓囊囊。
“那师兄,你是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寝殿吗?”
“嗯,我喜静。”
喜静?
邬映月抬眸,多看了他一眼。
记忆中的四师兄,明明吵闹的很,这样的他,竟然喜静。
她还以为,他会和其他师兄一起住。
“那你的头发,是天生就是银色的吗?”
苍梧厌优雅的吃完面条,从怀中取出块锦帕,有条不紊地拭去唇上的水渍。
“也不是。”
“我是鬼族的。”
“每逢六七月,我的头发便会如此。”
曲衍之好奇地睁大眼:“鬼族是什么?他们住在什么地方?那里很好玩吗?”
“反正不是人。”
“不好玩,人死了才会去鬼族的栖息地,从那边进入往生河。”
“你若是好奇,可以死一次试试,我争取在你踏进往生河前,将你从判官手底救出来。”
曲衍之成功被唬到,他面也不敢吃了,扭过头,求救般地看向邬映月。
邬映月也不知道他为何这般信赖自己,只抬手拍拍他的脑袋,道:“吓唬你的。”
“你不会死。”
曲衍之咬着唇,腮帮子鼓鼓囊囊,眼中似有泪花涌动:“那师兄也不能死。”
“不能为了救我,就去危险的地方。”
三四岁的孩子,哭起来像个奶团子。
邬映月看着他软萌的样子,想解释,转念一想,还是应了句“好”。
“吃吧。”
曲衍之这才放心吃饭。
这一顿吃得格外坎坷。
等他们吃完,外面已经明月高悬。
邬映月看着苍梧厌把他带到浴室沐浴,便收回目光,走到浮光殿外。
不知是不是错觉,邬映月总觉得,几十年前的苍衍夜色,似乎比她后来看到的好。
若没有幻象,她好像还真没办法看到此般夜景。
浴室传来哗啦水声,邬映月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逛逛。
说走就走。
趁着他们沐浴的功夫,邬映月一下飘到山脚。
山下设了云朵禁忌,邬映月看着那抹流动的纯白,蓦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踏进碧穹峰的样子。
那时若没有师尊突然站出来,说要带她走,现在的她,又在何处了呢?
应是去了某个小宗吧。
也可能去不成小宗,从弟子卷宗上除名,她就再难踏进青川的宗门。
她兴许会做一个散修,在人间帮人家驱除邪祟,赚些小钱,然后给自己买一把锋利的佩剑。
等多存些钱了,她可能会回邬涧巷,看一看叔叔和婶娘。
还有,那个不准别人欺负她的嘴硬心软的邬梨梨。
她也许会在邬涧巷定居,也许会游走天下,逍遥自在,不用管那些纷杂的关系,不用纠结前尘往事,不被仇恨捆绑......
仇恨,说起这个,邬映月发现,自己很久没想起从前的师门了。
倒也不是不恨了。
就是此刻,她忽然觉得,那些不重要了。
从前,她只想复仇,想要出人头地,想要一报还一报。
现在,她忽然好像放下了。
前世种种,于她而言不过是过往云烟。
回忆浮出脑海,她却觉得自己像个旁观的局外人。
仇恨的不是她,愤然的不是她,因为不被在意而悄悄委屈难过的不是她。
那些只是情绪,只是某种必要的设定,而不是真正的自己。
可什么是真正的自己呢?
从幻象中走过一遭,邬映月好像也不太明白。
她能做的,好像也只有听随本心。
邬映月思绪纷杂地想着,忽然脑海中嗡嗡一震。
有什么桎梏悄悄瓦解,在不被注意的角落里分崩离析。
随后,一道清脆的“叮”声响过,丝丝缕缕的清风钻进灵台,将她的识海扩充了大半。
周围的一切好似变得更加清晰。
月朗星稀,山明水净。
万事万物在她眼底凝成一幅秀丽的山水画,她感受着迎面扑来的花香,忽然觉得,自己好似顿悟了。
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不再是那种雾蒙蒙的半透明,而是化成了实体。
这是......
邬映月心中惊异,来不及辨明,她倏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微闷的“哐当”声。
似有长剑掉落在地,邬映月抬眸看去,看见一眉目俊逸的白衣少年。
见邬映月看过来,他红着脸躲开她的目光,故作无事地捡起软剑,背过身去。
“抱、抱歉,在下以为这是无主之地。”
“我......我现在就走。”
他抱着剑,抬脚飞快往外跑,跑到一半,又折返回来,目光刻意避开少女所站在的地方,小声道:“不.....不过夜间风凉,道友要不要再披一件外衫?”
披一件外衫?
她穿得很不得体吗?
邬映月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她低头一看,瞧见自己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套轻薄的夏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