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个经历了店里死人的事,老板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悦来客栈的老板是个胖子,足有二百多斤,他刚刚打发走了公差,不住地擦着油汗,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店里其他的人都离他远远地,知道这时候做错了事可是要触大霉头的。
胖老板见天已经全黑了下来,骂道:“你们这般没眼力的东西,还不抓紧上门板么!”
“天还不算太晚,再来客人你是不打算接待了?”
老板抬头看去,见门前站着一个头插竹管的年轻人正瞅着他笑,骂道:“你死哪里去了,这好久才回来!白吃饭不干活,我还不如养一条狗有用。”
那人把身子倚在门边,端起胳膊在胸前抱着,道:“您老人家忘性真大,不是你让我去郭村二舅家买酒来着,郭村来回四十里,这两桶酒水把我的肩膀压得也要折了。”
胖老板拍拍肚皮, 又道:“那也不用走了一天吧,再说这一路上不知又被你偷喝了多少,一会儿我可得查一下,别像上次一般,兑了半桶水回来,客人只差骂我祖宗了!”说毕气喘吁吁地上了台阶,进店里去了。
这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见暗夜里远处天边有闪光,轻声道:“全身骨节酸疼,只怕真要下雨呢。”
旁边一个小二偷偷过来,道:“小竹子,活该你倒霉,今儿个店里面出了大事,钱胖子气不顺,正好拿你撒气。”
原来这个年轻人叫小竹子,他把含在口中的一片竹叶拿出来,用眼睛望着这个伙计,那伙计原等他问自己什么事情,等了半晌小竹子却不发问,就耐不住了,小声道:“丙号丁号客房的小二你晓得不,下午自己吊死在丁号房里啦!”
刚说到这里,胖老板在里面大声骂起来,“闭嘴!这种事还能这么大声说的,哪个客人会住在死人的客房里呢,快嘴六,你给我打水去!”
快嘴六听到老板骂他,连忙一溜烟地跑了,小竹子把竹叶重新放入嘴里,笑道:“有趣有趣!”
路边一人笑道:“下午刚死过人的房间么,果然新鲜有趣,咱们就住这间房吧。”另一人也道:“有趣有趣,现在便是有人来与咱们抢也是不行的,今晚就要住在新死过人的房间。”
钱老板早就听见两人说话,油脸上堆起笑容来,抢出来道:“二位且不要听这小子嚼嘴,咱家客房又干净又舒服,保二位住得平安。”
小竹子见二人走近,凑着灯光见二人均是一身辽人装束,头顶一根头发也没有,两人颏下一留两撇八字短须,另一人却上唇上留着短髭,唯一不同是一人左耳戴着一个硕大的耳环,另一人却背着一个长条形的包裹。
张家口原是北方游牧民族与中原内地通商的必经之路,此处见到北方人物并不稀奇,契丹人更是常见。
戴着耳环的人笑道:“这老板说店房里未曾死人,那咱们就找死过人的去住吧。”背包裹的人哈哈大笑,道:“天下这么多家开店的,哪家敢说店里没死过人的,这老板当面撒谎,果然是个奸商。”
钱老板面带尴尬,道:“果然是北方的汉子,非但通情达理,而且胆子也大,既是如此,二位就请进来吧。”
小竹子笑道:“老板是个奸商,人家骂了你,你倒请人家进来……”
钱胖子怒道:“小竹子,你的酒里果然掺了水,这笔账暂且替你记下,以后丙丁两间房就归你伺候,现在先去给客人打了热水过去,小心服侍。”
快嘴六恰好端了热水过来,听了嘻的一声,道:“活该你!”
小竹子叨咕道:“小二哥在天之灵保佑,你活着的时候可没少从我这里借钱去赌,死后可不要吓我。”
两个契丹汉子净了面,又要热水泡脚,折腾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到厅中吃饭,吩咐小竹子点起蚊香,把窗子支起来放一放味道,包裹却随身带了出去。小竹子腰间别了块抹布,手里拿个掸子四处又装模作样地打扫了一遍,一双眼睛却骨碌碌地不住扫视。他知道下午官家已经来过,那些吃官饭的伙计比自己要强得多,该看的地方早就看个遍了。
二十多日前,武马也曾在这个房间住过,当时伺候的伙计小二今天命归黄泉,新来的两个契丹汉子却故意住到这里来,小竹子越想越有趣,便咳嗽一声走了出去。
雨下得正欢,刚过得三更,一根竹管轻轻伸进了窗隙之内,不久管内白烟散出,屋内的两名契丹汉子早已喝得酩酊大醉,适才酣声如雷,过得片刻,竟然一丝声音也没有了。
窗子掀开,一个人影越了进去,身形轻巧,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这人进了室内,却不急于动作,倾听良久才立起身来,伸手去拿放在桌的长条形包裹,入手沉重,这人面上大有喜色,待打开看时,借着窗外闪电,看清原来是辽人最爱用的两把普通弯刀,不由得低声咒骂起来。他动作迅速,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已然将两名契丹汉子的物事搜了一遍,除了些散碎银两,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这人在室内环视一圈,突然掏出个帕子来,在两名汉子鼻端抖了两抖,这才又翻出窗外,闪身远去。
过了一刻,两名契丹汉子突然同时坐起身来,相互看了几眼,其中戴着耳环之人纵身落地,轻轻打开窗子向外张望,回过头来向另一人摇了摇头,这才返身回来,躺倒床上,没过多久,二人酣声再起。
房檐下的椽角处缩成一团的小竹子突然展开身子,单手在房檐上只轻轻的一扳,人已经如同狸猫般地滑过房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