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城一向喧嚣热闹,尤其暮色四合、将夜未夜时。
食物的浓香气,或清冽或馥郁的酒气,酒楼内丝竹钟磬、环佩叮当,市井中斗鸡走狗,起哄弹唱,这一切的一切,皆似涌潮,一波又一波向着人们的感官冲刷席卷而来。
而这些,俱被四条巷不高的院墙隔去大半。
马车已逗留巷中许久,柴善嘉还歪着头,慢吞吞的啃着手中一角青梅糕。
搁在她面前的牛乳茶,白雾渐稀,已然凉透。
对面的霍十二也是。
他指节分明的手就这么虚虚支在案几上,握着那支炸毛窜天猴,久久不动。
这时,悠远的钟声依稀响起。
像是自慈恩寺方向传来。
“我该走了。”
霍十二突然开口道。
因马车内没点灯,两人几乎看过大夫以后,到了四条巷,就这么就着天光一点点变暗,相对静坐着。
柴善嘉这会儿抬起头,只能见到一个黑乎乎,戴着冠的模糊轮廓。
还有他手中窜天猴。
“哦,季几收好了么?”
“嗯,收好了。”霍十二于黑暗中摸索了一下袖底被叠得方方正正的硬纸块。
“会写信吧?”柴善嘉又问。
“……会。”
“到了就写嗷,不对,路上写嗷,行吧?”
倒也不是真有这么生离死别,主要思及这位仁兄上辈子的bE结局。
这会儿作为朋友,希望他时时刻刻做一下思想汇报,但凡有点不好的苗头,也好尽快掐了,抢救一下。
“……好。”霍十二沉默片刻,又应一声。
这声音,哑得都有点不像了。
柴善嘉……疑心就还挺重,行动也相对莽撞,她伸出手,一把揪住他搁在桌面上的手掌,拽了拽,搓了搓。
其实……也没有熟到认得掌纹。
就硬搓。
再想站起来越过桌面去摸人时——
霍十二忍不住道:“怎么了?”
“啊……我有个问题。”
柴善嘉幽幽道,“有那么点冒昧,但我觉得你反正走了,我问问也没什么。”
“你问。”
“你……嗓子怎么了?自上月起就这样,破锣似的,说着说着话还自动消音,总感觉哑得有点奇怪……”
柴善嘉越说越怀疑,嘴比脑子快,“你背着我看演唱会去了啊?什么情况喊成这样?看过大夫没有啊,刚才在保芝堂没想起来问……”
“……”
谁料!
挺日常的关怀,霍十二居然没答?
他猛一起身,扶着车门,动作极灵活的三两下就窜出去了?
柴善嘉后知后觉:“肿么了呢,肿么这么没礼貌呢?”
而后,也跟着手脚并用,爬出车厢。
月光下,少年并未走远。
长长的影子被墙体遮去大半,却也秀秀气气横在不远处。
柴善嘉上前,还要再问。
霍十二扭头看他,忽然很窘迫似的,倒着往后退了几步。
再然后,四目相对,片刻,转身就往巷子口走!
柴善嘉狐疑的冲着他背影道:“这就走了啊?不说再见啊?”
霍十二脚步一顿,站定了,背着光侧转:“不想说。”
语罢,头也不回继续往前。
柴善嘉皱眉关切道:“记得写信昂,回去就写!”
“嗯!”
少年越走越快。
“嗓子!还有嗓子,记着看大夫,早点看,你这拖好久啦,要重视起来——”
少年竟还能更快,滋溜一下!
跟后面有鬼追似的,瞬间到了巷子口,下一瞬,消失不见。
柴善嘉费解的盯着巷子口,挠挠头:“嘶,嗓子眼里长敏感肌了,提都不能提?”
不过没关系,很快会再见的。
她转身,一不留神撞到了车辕。
“哎不是,你车不要了啊?!”
……
……
运河中,一艘朴拙端重的二层楼船由前后八艘艨艟战船拱卫着,正向京城默默进发。
霍十二负手站在船头,夜间风大,吹得他衣袍猎猎、发丝飞散。
小蝴子提了件厚斗篷上前给他披上,而后,垂手侍立在一旁。
片刻,又忍不住道:“殿下,恕小的多嘴,您若是真舍不下柴大姑娘,咱们求了长公主殿下出面,将她认作干女儿带回京不就行了?
或是,以长公主殿下的名义,每年接来京中小住也可,何必一边拖延归期一边又似诀别般?”
小蝴子是真觉得理不清、猜不透。
这位小殿下的性子,明面上波澜不兴。
实则为着此番离开南都,连人家爱吃的零嘴,卖零嘴的都回乡种田去了,都叫他重金薅了回来。
其余财帛产业的且不谈。
真这样着紧,养在身边就是了,又不是养不起……
霍十二蜷着手抵在口鼻前,咳了两声,才低道:“何必呢,明日我亦不知我在哪儿,何必将无辜的人卷进来?”
说着,他极目远眺,黑夜中,运河水翻涌如天地之脉搏,风声呼啸,山岚苍苍。
天尽处如蒙了一层黑黢黢的雾,不知前途如何,下一刻又去往何处……
“殿下的话,小的听不懂。
您怎会不知明日在哪儿,长公主殿下和圣上都最是疼爱您,您自是福寿绵长,受用不尽的。”小蝴子正色道。
霍十二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走吧,回舱中研墨。”
“研墨?研什么墨?是有要紧事要去信京中吗?”
眼看霍十二转身就走,小蝴子碎步追在后头,似懂非懂的嘀咕了一路,“哎呀,这会儿这么晚还要写信,得热一碗梨汤才是,别明日咳嗽得更厉害。
早知如此,上船时就该吩咐下去,这会儿也不知还有些什么食材……殿下,殿下你等等我——”
甲班上脚步声远去。
楼船也顺着运河逐渐远走,直至消失在一团夜雾中……
……
……
柴善嘉这里,趁夜使了人来将马车先带回柴府车马处。
自己则是蹑手蹑脚打算回倾曦园直接上床睡觉。
今日在外折腾一整天,因是随温怀光出去的,她就带了凌小八,也没交代要晚回,待在四条巷里那么长时间,更是没想着叫凌小八回来说一声。
虽然丫头们不能怎么着,多少还是心虚的……
柴善嘉顺着小路,横穿花园,打算悄无声息的回。
谁料,阴恻恻的夜晚,小路的中央杵着一个人。
啊!原来是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