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羽鸿把项目合作谈崩了之后,他就开始频繁地收到类似的消息或来电:
【陆总,有个项目来找我,我把你的联系方式推给对方了。他们那项目,我们技术不够,人手也不够。】——晓帆
【陆总,给你推荐个人,他们手上有个项目挺不错的,你看下。】—张尤
【……】
对于北斗这样的做法,陆羽鸿心里非常不悦。但他知道,这个项目既然是他跟陈婉君设计出来的,那除了他跟齐墨,其他人也真的没法做。一来他跟齐墨就没想着在这种项目上捞钱,他做预算的时候,把能免掉的钱全都已经免掉了。实力不够的机构连生存都困难,怎么可能倒贴钱做这种没有经济回报的项目?二来,专利在他们手上,又是跟ZF搭边的项目,谁敢拿业界声誉开玩笑?
春风轻拂,四月芳菲尽染,本是赏花游春、共叙佳话的好时节,陆羽鸿的心绪却如同被乌云笼罩,难以觅得一丝明朗。项目突然易主,不仅打乱了他的布局,更剥夺了他去见陈婉君的由头,那份隐晦的情愫,只能深埋心底,化作无尽惆怅。
更令他心生厌恶的是,接手项目的竟是那种不堪之人,行径之卑劣,行事之鲁莽,犹如春日里偶遇的流氓,辣手摧花,让人扼腕。在这本该是诗意盎然的季节,陆羽鸿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与烦闷。
终于,在他工作手机的铃声再次响起之时,他按捺不住内心的逃离之念,决定暂时放下这满手的繁琐与不堪,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办公室。他来到涌金门,踱过涌金桥,再走过去就是之前谈及的将来会成为体验馆的场地。他望着那片被绿色的假草遮挡起来的空间,上面挂着“正在改建”的牌子,他摇了摇头。
“今天改建,明天改建,天天改建!西湖边永远都没有个安静的片刻!”
然后他就调转方向,往游人渐少的南山路走去,不知不觉,踱到了陈婉君的书院。他看见陈婉君正在书院门口浇花,然后她抬头,也看见了他。
“干嘛站在那里?今天没开车吗?”陈婉君笑着向他打了个招呼。
他随即上前,跟着陈婉君的脚步,走入了书院。藤三七的叶片拂过他的刘海,忽然之间,他感觉所有的烦恼与忧愁都随着那轻轻摇曳的三七花飘散而去。他漫步于书卷香浓的走廊,每一步都踏出了久违的轻松与自在。他知道,只有在这方静谧的天地里,他才可以暂时忘却尘世的纷扰。亦或许,只有在陈婉君的身边,他才能看见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陈婉君见他一脸倦容,心里猜到了几分,她放下洒水壶,开口到:“去里面坐,喝口茶先。”
两人在陈婉君书房的圆桌对坐,陆羽鸿喝了一口茶,说到:
“他们那些固定资产,全部要我投入,你猜给我分几成?”
“三成吧。”
“你怎么知道的?”陆羽鸿吃惊的望着陈婉君。
“符合他们一贯的作风。虽然不知道他们打点要多少,但是你觉得有谁会做出力不讨好的事情?那必定是要花销的。你觉得他们拿七成黑,说不定到手还没有你的三成多。”
“够了够了,不要给他们找借口。残花败柳!破坏了一池春色!”
“我猜你的底线是六成吧?因为你也不会做投资回报过于低的生意,还有齐墨那里你也不能少他。”
陆羽鸿叹了口气,说到:“陈婉君我有时候真的佩服你,现在是人家抢了我们辛苦筹备了这么久的项目,你怎么说的那么云淡风轻的,好像是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八卦话题。”
“我可不谈无关紧要的八卦。”
“他们现在四处在找可以接下这个活的机构。弄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随他们去吧,最后还是你的。”陈婉君说着,又把茶给陆羽鸿添满。
“可我是因为你才接的这个项目!现在搭上一帮这样的外行人,算个什么事儿!”
“你跟齐墨如果可以把我的设想做出来,我已经心满意足了。钱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你是知道的,而且……”
陈婉君顿了一下,继续说到:“我也不想卷入无端的纷争中,做一枚棋子。能力有限,不能福泽天下,总能独善其身吧!”
“你就是太管的住自己了!陈婉君,你就跟我说,你想不想要!但凡你开口,我就算头破血流的,也去给你争个福泽天下!”
“呵,神经病啊!至于么!”陈婉君掩嘴笑了一声,随后用了更温柔的语气对陆羽鸿说:“我这又不是没了项目就活不下去了,我们的精力明明可以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什么头破血流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别给我找烦。”
陈婉君已经把形势看得很透彻了,也已经把自己的立场表达的很明确了。陆羽鸿听她一席话,也不得不冷静下来。其实,他的火气不在于项目易主,更不在于钱多钱少,他的怒火,来源于遗憾,遗憾不能跟她一起共事,遗憾不能替她圆梦。他叹了口气,看了下时间,对陈婉君说到:“时间不早了,要不一起吃个饭?”
“不用了,中午要备课。来日方长。”
~~~~~~~~~~~~~~~~~~~~~~~~~~~~~~~~~
这日下午,陈婉君和陆羽鸿都收到了齐墨发过来的消息,告诉他们原画已经完成了。自从上次签约之后,齐墨就一直待在工作室画画。他干起活来充耳不闻窗外事的性子,使得他完美的错过了项目易主这件事。他很快收到了陆羽鸿的回复:
【明早10点,你工作室见。】——陆羽鸿
翌日,齐墨认真的打理了一下自己,哼着小调早早的到了工作室。因为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陈婉君看见这些画时候的表情了。可是,他左等右等,只等来了陆羽鸿和一个小跟班,陈婉君迟迟没有出现。
“师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陆雪,咱们那个体验馆的项目负责人。”
“你好,我是齐墨。”
齐墨以为这应该是陈婉君指派的专员或者是场地合作方的老师,便照旧伸出了手与陆雪相握,客客气气的,为了配合陆雪的身高,他甚至微微屈身。陆雪忽然闻到了齐墨身上的香气,那气味从他的手上传来,掌心的温度,让那香味瞬间就转移到了陆雪的手上。陆雪笑吟吟地看了一眼齐墨,又看了看陆羽鸿,示意他进入下一步。
“那我们就开始吧。”陆羽鸿说到。
“开始什么?”
“人都到齐了,当然是展示你的原画稿呀!”
齐墨收起笑容,沉默了一会。他瞬间明白了陈婉君昨天没有回复消息的原因。
“你跟我来一下。”
齐墨拉着陆羽鸿几乎是小跑到了隔壁,“砰”地一声,重重的甩上了门。
“陈婉君呢?”
“她退出了。”
“为什么?”
“……”
“你倒是说呀!”
“一句两句解释不清。”
“我当你听明白了!我那天可当你听明白了!”齐墨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叉于腰间,嘴角紧抿。他来回踱步,试图平息胸中翻涌的情绪,但他的语气和神情早就出卖了他:“我说了记我账上!记我账上!你以为我做这个项目是为了钱么?你觉得我会为了钱吗?!”
陆羽鸿从未见齐墨发这么大的火。
“你先别着急上火好吧,我一句两句解释不清!咱们先看原画,把第三方的人打发了,陈婉君的事情,回头我跟你慢慢说行么?”
齐墨再无多言,头也不回摔门而去。
“哎,,哎,,你别走啊!人还等着呢!……”
陆羽鸿虽然猜到齐墨会不高兴,但是他那么大反应,也是始料未及。他只好一个人回到隔壁,对陆雪说:“陆小姐,不好意思,我们这位齐墨大师临时有点事,他已经离开了。不如,我们下次再约?”
“他也太没有礼貌了吧!”陆雪说。
“呵呵,,呵呵,,艺术家的行为,不是我们正常人可以理解的。您多担待。届时看见他的作品,您就知道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齐墨驱车一路狂奔,很快就到了书院。径直朝着陈婉君办公室走去。人不在。
书桌上除了笔墨纸砚,只有上次见她从图书馆带回来那本书《墨子》。齐墨拿起那本书,掉落一张信笺。上书:
【你若见此函,我便知你心意。项目易主之事莫要再提。今日惠风和畅,如有兴致,可至六公园码头一叙。】—君字
呵,好一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齐墨折好信笺,怒火已经褪了大半。他把信笺放入上衣口袋,随后便一路快步小跑,行至约定地点。陈婉君正坐在湖边长凳上看书。齐墨缓了缓神,呼吸匀畅之后,走到她跟前:
“在看什么?”
“《金花的秘密》。”
“有时间看书,没时间回我消息。”
齐墨一边说着气话,一边挨着婉君在她身边坐下。陈婉君合上书,微微一笑,递给齐墨一张船票。
“走吧,咱们划船去。”
两人走进码头,租了一条自划船,一人一桨,渐渐离开岸边,往湖心亭方向划去。行至湖中央,齐墨才再次开口: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很期待你的作品,不忍心打扰你创作。”
“你当时肯定很难受。”
“已经过去了。”
“那你还想看我那些画吗?”
“当然!”
两人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一会我想去你那弹弦子。”
“随时欢迎,哈哈哈,弹棉花也可以!”
此时,旁边追过来一艘小型游轮,陈婉君他们的船因此微微晃动,她放大腿上的书随之滑落。齐墨放下浆,捞起那本书,翻了几页,看到上面还有陈婉君为此而写的注,他想起自己在编写《太乙金华宗旨》时,陈婉君曾经对他说过“我要把它们翻译成英文、拉丁文、藏文,让你的书走遍世界”;呵,如今这本书真的走遍了世界,只不过是在百年后,用的另外一种曲折离奇的方式。他笑着摇了摇头,问到:
“你为什么会看这本书?”
“荣格大部分的作品我都看过了。”
“这本书,本来应该是我们中国人来写。”
“呵呵,是啊,正经起源于中国的宗教信仰,反而因为他而传遍了世界。”
“你觉得这本书讲的是宗教?”
“一本书能够在历史的长河中代代流传,生生不息,大概是因为,它给予读者一定的知识,但是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其领悟到的内容却又远远超出了文字本身的含义。这种书就好像是一个拥有自由意识的智慧体,它给不同的人不同的精神画面和体验,虽然大家看到的是同样的文字,但是理解却各不相同。而就算是同一个人,他在不同的时期看同一本书,也会有不同的感觉和体验。多元化的理解和层层深入的精神体验,是阅读一本经典带来的乐趣。”
齐墨点头,他有时候会怀疑,陈婉君究竟是真的失忆了,还是在假装失忆。这些类似的对话,在他们的生生世世之中,发生过很多次。而现在,还在继续发生。她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对生命的理解,正在逐一加深,她的神智,越来越成熟,她变得越来越像……
“齐墨?!”陈婉君见齐墨不知道想什么想得出了神,身边的船桨就要滑落湖中,她连忙喊了他一声。
齐墨回过神来,将船桨取过来,索性扔在了船中央。
“你知道金华代表着什么吗?”齐墨看似随意的问到。
陈婉君摇头,说到:“众说纷纭,各种版本似乎皆有道理,却又皆不可尽信。”
“呵呵……”齐墨笑了一声,用手捞过陈婉君手上的船桨,一样扔在了船中央。
此刻四目相对,齐墨侧身在船尾躺下,用双手枕着头,对陈婉君说:“它在我来说,就是你。”
陈婉君已经习惯了齐墨偶尔不着调的胡言乱语。她笑了一声,撩过书,在船头靠下,继续翻起了《金花的秘密》。
两人任由那轻盈的小舟随波逐流,悄然脱离了尘世的喧嚣与纷扰。五月的西湖,正值春光烂漫之时,绿意盎然,花香袭人,仿佛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诗意与温柔。湖面如镜,倒映着天边绚烂的云霞与岸边轻拂的柳丝。一幅宁静致远的江南画卷,在齐墨面前缓缓铺展。
此刻,两人靠坐于舟中,一头一尾,不言不语,却胜似千言万语。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只剩下湖水轻轻拍打着船舷,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
~~~~~~~~~~~~~~~~~~~~~~~
笔案:
《太乙金华宗旨》成书于乾隆年间,卫礼贤(Richard willhelm)在1920年的北京得到了一本《太乙金华宗旨》与《慧命经》的合刊,后将此书翻译成德文在欧洲广泛传播,并送给了他的好友荣格(carl Gustav Jung);从此,这本书就对荣格的心理学研究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并促使其写下了《金花的秘密》一书。他在书中对《太乙金华宗旨》进行了详细的分析心理学评述,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一读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