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独孤遐叔,南州的雨淅淅沥沥又下了起来,这一下,便又是半月,虽雨连绵,但却迎来了难得的宁静。
细雨霏霏,司马府后宅凉亭,李伏蝉与费鸡师将吃食摆满了石桌,众人这才纷纷入座,李伏蝉笑意盈盈地看着满桌的吃食:望宾楼的老少相携,南州各地的特色小吃,甚至还有李伏蝉奔赴临县购买的零食。
李伏蝉见到众人皆入座,这才左右环顾,纳闷道:“薛环呢?”
卢凌风一本正经,道:“我给他安排了课业,武艺与读书,都不可落下,这会,还没结束。”
李伏蝉一听,顿时露出了些许怜悯的神色,只是,忽然想起了自己往日被阿耶和阿翁逼着学这学那,一日不得休闲的日子,那丝同情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种难以言明的舒畅感,开心道:“那我们先吃,给薛环留点!”
卢凌风看着李伏蝉那笑的没心没肺的样子,仿佛心有所感,努力地压了压自己上翘的嘴角,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偷得浮生半日闲,苏无名一声感慨:“好久未曾这般热闹与清闲了!”
上官瑶环也不禁点头,“是啊,自来了南州,命案频发,一刻不曾安歇!”
裴喜君眼睛转了转,左看看苏无名,右看看卢凌风,忽然轻笑道:“义兄,卢凌风,是不是你们到了何处,总会掀起风雨啊!”
此话一出,李伏蝉偷笑,费鸡师疯狂点头,成乙却是默然不语,只是嘴角的那丝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就连一向淡然的上官瑶环也是玩笑道:“喜君这么一说,倒也不无道理,自长安起,你们聚在一起,命案便一刻未停!”
苏无名与卢凌风对视一眼,眼底是深深的无力,他们有心反驳,可仔细一想,倒好像真是如此啊!
众人相视大笑,风雨依旧,却掩不住众人的欢歌笑语。
卢凌风忽然一本正经,对着身旁的裴喜君行了一礼,真挚道:“此番受伤,多谢喜君悉心照顾,卢凌风感激不尽!”
李伏蝉忽然插话道:“喜君,今日的这桌酒席可是卢阿兄特地去望宾楼准备的,就是为了感激你的照护哦!”
众人纷纷望来,卢凌风气急,好你个伏蝉,怎么给我抖出来了,强自嘴硬道:“我,我这也是为了感激老费和伏蝉你啊,多谢你们救了我,并不完全是为了感激……”说到最后,终究是越来越低声,直至没了声响,因为,裴喜君那盈盈如水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他。
裴喜君欣喜一笑,没想到卢凌风会忽然感谢自己,抿含羞嘴道,“多谢中郎将了!”说完,还略显调皮地朝卢凌风眨了眨眼,给卢凌风惹得个脸红。
众人见卢凌风这副害羞的模样,纷纷大笑不止,卢凌风无奈,只得一杯接一杯的饮酒,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再一会,费鸡师与成乙喝到兴起之处,费鸡师却忽然安静下来,仔仔细细端详了片刻成乙的双眼,平日间,成乙多数闭目,今日,兴致开怀,倒是少有的睁开了双眼,只见起其双眼暗淡,俱是灰败浑浊,这个大口饮酒,笑得豪迈的汉子,又有谁能会想到,他是个目不视物的盲人呢!
费鸡师忽然放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成乙啊,你这双眼,是怎么回事啊?”费鸡师早已注意到李伏蝉日常翻阅医书,也曾多次询问关于人体五官的医理,虽未曾言明,但他知道,李伏蝉是在为成乙寻找治眼睛的药方。
而之所以李伏蝉始终不曾述清缘由,是出自对自家阿兄的尊敬,若有一天,成乙真正认可了在场所有人,由他亲自讲述,才是最好的选择。
终于,成乙仿佛察觉了费鸡师语气中的小心,洒然一笑,朗声道:“老费,不必这般小心翼翼,我早已习惯,也已坦然接受,若不是伏蝉还始终不曾放弃,我几乎都快忘记,自己曾经也能视物。”
成乙顿了顿,才将始末娓娓道来,西域都护府,成乙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地方,那一场因朝堂内乱,而致边陲孤立无援的战争,几乎打光了他们所有的同袍,困守边城,不死不休,那一战,成乙的头受了伤,是李伏蝉将他从死人堆中救出,虽捡回了命,却终究丢了这双眼睛。
众人忽然沉默,尤其是上官瑶环与卢凌风,他们久居长安,自然知道那是场什么样的内乱,皇朝更替,天子易位,那一场动乱,上官瑶环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人,想到此处,那双明亮温柔的眼眸渐渐浮现出一抹哀伤与仇恨,虽转瞬即逝,却被李伏蝉瞧了个正着,李伏蝉心中一怔,立即明白了什么,轻轻将面前的糖梅递到上官瑶环手中,上官瑶环一愣,蓦然抬头,却见李伏蝉那双温敦的双眸,顿时,心中安宁,暂时将所有的杂念抛之脑后,温柔地笑了笑。
许久后,费鸡师忽然严肃道:“成乙啊,你放心,我老费啊,其他的不行,但这医术啊,绝对是我老费的安身立命之本,我一定寻到法子替你治好双眼!”话语掷地有声,费鸡师少有的认真与严肃。
成乙愣了愣,这个豪迈粗犷的汉子,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老费,多谢了!”
李伏蝉也缓缓站起身,对着费鸡师深深一礼,“鸡师公,伏蝉也多谢你了,今后您老人家的烧鸡,伏蝉包了!”说话间,李伏蝉的话语从严肃到调皮,将场间的气氛再度活跃起来。
费鸡师没好气道:“伏蝉,你说管鸡师公烧鸡这话,我是高兴的,但你言谢便叫鸡师公不乐意了!大家都是自家人,何必说这两家话!”
成乙听得一老一小两个活宝开始就烧鸡的问题纠结不休,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此生未曾死于战场,此生结识了伏蝉,此生更是认识了这样一群似家人一般的诸位,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人间风雨几时休,笑也过,苦也过!
黄梅时节便悄然而去,独孤遐叔早已到达长安,那封书信自然而然到了裴坚手上,没过多久,一纸关于官员调动的任命敕牒便传到了南州。
“橘县县尉?”卢凌风看着手中的敕牒,一脸的茫然。
熊千年满脸的笑容,声音中满是高兴,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是啊,这橘县虽在南州一角,县尉一职虽与参军相当,但卢兄之才,此去,必可做出些政绩,”说着顿了顿,语调稍微高了些,“如此一来,将来官复原职,甚至高升,便可期待啦!可喜可贺啊!”
可卢凌风却是满腹的疑惑与不解,不断念叨,朝廷为何有此任命,瑶环刚刚为自己争取来了司法参军一职,怎么又会立即被调任他县,就这么一路思索,也不知道怎么就回到了司马府。
卢凌风虽得了上官瑶环举荐,担任了司法参军一职,但他的脑海中仍是那日离开长安时,金吾卫大将军对自己的宣判,心中愁绪难平,疑惑难解,直到见到了司马府众人,这才缓过神。
待将敕牒上的内容告知所有人,苏无名第一个高兴道:“可喜可贺啊!这我们可得好好喝一顿啊!”
可迎来的却是卢凌风满是怀疑的目光,“苏无名,是不是你又背着我做什么手脚了!”
苏无名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能做什么手脚,我在南州,远离京城,且位卑言轻的,县尉虽小,亦是朝廷命官,官员任免,那是朝廷大事,我哪能够得着啊!”
卢凌风眉头一皱,确是此道理,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看戏的上官瑶环,这在场的若真说有个能干涉朝廷大事的,就只有眼前的上官瑶环了。
上官瑶环自然知道卢凌风的意思,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温声道:“我刚刚为你调任了南州的司法参军,又何必再为你调动橘县县尉一职呢!”
李伏蝉站立一旁,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封裴喜君寄回家的家书,便是一切的根源,为防止卢凌风再钻牛角尖,赶紧道:“卢阿兄,又何必想那么多呢,瑶环此前便已向朝廷上书,任命了你为司法参军,已然重归仕途,如今去往橘县,担任县尉,或许是朝廷对你的历练,将来必有一日,你可重回长安,再为大唐,一展抱负啊!”
果不其然,一说到这些远大的抱负与美好的愿景,卢凌风倒是立即放下了心中的疑惑,既然任命已下,那他自然责无旁贷。
李伏蝉轻轻舒了一口气,还好有瑶环在,早早让卢凌风回归了仕途,如今,卢凌风虽心中有惑,却也不再深究,裴坚之任命,想来,是希望卢凌风脱离开苏无名与上官瑶环,独自到一县之地,做出些独属于自己的功绩,那样,日后升迁,也更加顺利合理一些。
翌日,卢凌风便带着薛环早早离去,
临行前,苏无名忽然拉过薛环,偷偷耳语一番,薛环闻言,小脸严肃,郑重道:“先生放心,薛环记住了!”
就这样,两人在裴喜君依依不舍的目光下,渐渐消失在街角,上官瑶环轻声安慰道:“喜君,何必伤感,橘县距此,并不遥远,你若是念他了,我们陪你去看看就是!”
“哎呀,我哪有念他!”裴喜君羞红了脸庞,却看到了众人调笑的目光,这才不好意思地溜回了府中。
而往日热闹的费鸡师今日却是难得不曾调侃几句,反而安安静静,愣神地看着卢凌风远去,也不知是在看两人离去的背影,还是看着他们即将要去的地方。
李伏蝉细细思索,这才想起了费鸡师为何这般安静,那橘县,是他伤心愧疚之地啊!
而如今,或许是他于世间那为数不多,最后的老相识,他的师兄,孟东老正在橘县犯下凶案。
唉,不疯魔,不成活,孟东老一生致力于人体之密,企图研究出头疼病的治疗之法,此事本是造福后世之事,可惜,成也痴狂,败也痴狂,这个医痴,终究走火入魔,误进歧途,当他以活人为研究的那一刻,医道便入了邪道,可悲,可叹,却唯独,并不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