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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位在横岭山腹,州境东西四百七十里,南北三百一十里。京师长安户万余,居城北、临皇城兴明宫,又有府邸官署百家。其间侍从奴婢恐不下三千余众。烧水洗菜,跑腿采买,洒扫洗浣,管家理财:只一个五品中书舍人宅中,诸如此类杂役便有二十又二。进堂近身伺候主家的,又各自有二三人,除三福堂那位“四无丫头”外,俱是年轻貌美、伶俐机敏之辈。同僚轻视,杂役妒恨——早非一日两日。卯初才扫雪,柴房不肯借铲;日出请早膳,厨房缺人捡柴;午后买胭脂,门房手头窘迫;晚间讨灯油,库房老鼠作怪。帮了这个帮那个,忙了这头忙那头,四无丫头两眼一黑,有时真不知自己醒着还是睡着,好梦噩梦惯来缠绕不休。她先做个美梦:长夜第一道月光下少爷红光满面从前门走进来;清晨第一缕阳光里主子珠翠满头从后门抬出去。“父亲明修栈道,原来暗度陈仓——你那日求情可入主院,站在周氏身侧?这便是了。据实相告,难免节外生枝。而今圣旨已下,林怀思三字赫然在侧。饶县君愤愤不平,父亲只管一问三不知——还能抗旨不成?收了弟弟一身衣裳,不许再哭天抹泪,这有一支金钗——我与你亲自挽上。”

本就是个爱慕虚荣的人,金饰往发间一插,连木棠都得惊呼,那神色顿时大不一样了:泪眼收了、怨气清了,嘴一抿头一抬,立刻贵不可言、仪态万方。林怀思本就是这样矜娇的官宦嫡女——如若母亲还在。木棠做了个美梦,梦里的林怀思竟不曾悲从中来。绫罗绸缎很快离开四方的宅院,烈日红映,今儿是个晴天。

木棠做了个美梦,就在正月二十,林怀思盛装入宫参选的那个中午。她梦见红光油亮、滋滋作响的上元夜盛会,京城冒着热气、滚烫灼手,像极了了林府家宴上那只肥肚子烧鹅。她接着梦见阿兄沾满泥巴的手:

“快,燕谷偷了几个鸡蛋,刚烧熟。”他说这话时带着颧骨两团红、额角一团灰,用厚重的乡音连诓带骗,“嘘,别告诉爹娘。”

于是她摇摇晃晃跟着就走,从田垄、一迈腿就是人迹罕至处。阿兄松开她、向前转个弯,转眼就没了踪迹。千山叠嶂、万重屋檐,故乡在她望不见的遥远地方。

可她正沐着初春的阳光,是初春软乎乎、暖洋洋、蚕丝锦被一样的阳光。于是整晚盘发梳妆的手臂不再僵硬,小臂上的伤不再隐隐作痛,两手的冻疮也不再发痒,她从主家的软床高枕上爬起身,看见阳光透过窗格,一层明一层暗落在面前小圆桌。茱萸的暗纹细碎发光,桌上那是两身簇新的衣裳——练色的裙子、茜草染色的袄,她轻轻拂过,柔软的细绒刺红了指尖。

远处有什么声音一颤,锣鼓从正门响进来:

“二位姑娘过选——大喜!二位姑娘过选——”

雄鹰展翅,扶摇九霄。

它掠过缠满西墙的狮子草,看似枯败的枝叶瞬间伸展,将红色的五星花密密开满;它掠过斜生东南角的李树,去年遭雷劈死的根系恍然复苏、继续向下盘根错节;它掠过屋脊上稀稀拉拉的杂草,青葱翠绿一时巍巍壮观。春日将要到来,那墙头会飞过蝴蝶,树梢会停着鸟雀,草丛中还要响起虫鸣,一声一声,彻夜不歇。

木棠抬起湿漉漉的眼睫,看见清风穿堂而过,阳光忽而炽烈,春天、本该在这一刻悄然到来。

第二个美梦随即到来,与木棠没有太大关系,毕竟在主院挺直了腰杆、言笑盈盈的是主子不是她自己。但看着林怀敏那一张臭脸,她还是忍不住要觉得快意。她的头没有垂很低,面上的小心思实则一览无余。周氏忙着为自家女儿庆贺,林怀敏就算出声要罚,居然接着还被自己父亲阻住:

“你母亲才出门为你和思儿上了香,入宫尚无定论,莫要见血光,令佛祖不快。”

小丫鬟上元夜曾因劝主子“少喝些酒”挨了掌掴,今儿个明晃晃对面笑了二姑娘却能全须全尾出来,焉能说这不是美梦?

更如梦似幻的故事还在后头。正月廿一,林怀思得了父亲允诺,同林怀章一同出京去谒佛,也算是求个好运。林怀思好容易扬眉吐气,连木棠都穿上一身新衣。将头发一缕缕编起、拿红色的头绳扎出两只小羊角,她跟在林府的马车后,第一次、得幸迈出这四方的天地去——

抬头远望,雁过留痕乱了一朵云彩,枯枝高而峥嵘直刺其上,枯笔留白倒是种别样美感。街边房檐蓄了雪水,日光一打,将那青瓦映得锃亮。檐下往来行人早换了艳色娇嫩的衣衫,云鬓罗带擦肩而过,总使木棠不住地回头。此时清风微徐、天色正好,街边酥油的香气、茶水的热气还有蒸笼的雾气夹杂着正慢慢氤氲……她或许不是在做梦,她梦不出如此繁荣盛景。

也梦不出如此豪盛的酒楼。

出城往五佛山还得一个时辰,林怀章自作主张说要去这新开的铺子为长姊摆宴践行。留君楼位在东市最人来人往的所在,高三层、红漆油亮、门口尚留着爆竹碎屑,揽客的小二哥一袭干净清爽的短打,隔了十余步就小跑着迎上前来连连打恭,嘴角都快要咧到后脑勺去!还有……瞧瞧那桌上各式各样的菜品,有小碟、有大盘;有硕大的鱼头淋着红汤,也有整整一根肋排烤得焦黄;蒸笼叠了好几屉,卷子点心还缀了不同的色彩;汤品更是五花八门不重样,清透的粘稠的,盛在勺子上都晶莹透亮。右手边,就她此时此刻那右手边,小二哥刚送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面。那汤头上漂着油花,还撒了香菜葱花。食客捧起碗来,咕噜咕噜一吸溜就是大半碗下肚。又大又厚的羊肉块被他满口塞下,那腮帮子一动一动,鼓鼓囊囊时而有汁水溢出嘴角外……

她哪里是走进了什么酒楼,分明是迈入了九天宫阙,被热气腾腾的山珍海味环绕!

后来发生了些什么,她不太记得——好像是少爷替位丢了钱袋的解了围,而后又攀住话头推杯换盏怕至少得说上半炷香时间——总之她盯着少爷身后那桌刚端上来的炙肉看得实在无可忍耐。昨夜林府为祝捷大摆筵席,她个小丫鬟站着伺候到夜半不算,回屋还得听自家兴奋过头的主子事无巨细将那宫中形状细细说来,甚至没空偷溜出门去捡几口残羹冷炙,现下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本可以再忍忍,不若不是身在山珍海味,却只能干瞪眼的话。

凌空丢来一个钱袋,沉甸甸,砸得她一个趔趄。

“还愣着做什么?上楼找你主子吃饭去,吃什么自己要,记张家小四的帐。吃饱了出去正好西市再走走看看,如果长姊有什么看上的,一并买了就是,不许委屈了自己个儿。我这、”林怀章说着,将身边脸红到脖子根的青衣后生一把揽过,“我这与刘兄结缘一见如故,还要向这上京赶考的举人讨教学问,不陪她出城了。记得替我给母亲多上三柱高香。还有,让小五驾车早去早回!”

于是她上楼去、连吃了两张胡饼,趁林怀思不注意。胡饼虽干却能饱肚子,不像桌上其余素菜,她吃不明白。“少倾要拜佛,不可不敬……”林怀思是这么说,然后雅间内就不见半分荤腥。木棠却并不在意——就算真点了什么鸡鸭鱼肉,她也定然不敢伸筷子的;还得是胡饼,实诚、管够。她于是伸手去拿第三张,却险些被嘴里还没咽下的噎住。主子在说什么,她忘记了,只讪讪收回手,跟着就下楼往外走。

行走在大梁最繁华熙攘的街市,她想起那座见所未见的恢宏皇城。

少爷惯喜宫体诗,她零散听过几首,却从来不解其意。儿时过年戏台上倒有不少穿金带银的天潢贵胄,她只记得她们的首饰头面闪闪发光好看得紧,记得他们气宇轩昂说话掷地有声,就像、对,就像街那边,八抬银顶舆轿里的那般人物:

先一只灼灼生辉的锦鞋、而后是另一只。蹦蹦跳跳下轿来的那不过还是个孩子,似乎与林怀敏差不了几岁,但周身气质可远远不能相较。那妙人儿发间还簪了一朵火红的绒花,小脑袋一晃一晃就像初开的牡丹,在倒春寒的冷风里歪了脑袋,回头就往身后玄衣狐裘里钻。

后下轿那人,有着一目西楚霸王的重瞳,是她曾听闻过的哪号人物?寒风凌冽,那双不怒自威的面庞却荡漾开来。她在撒娇,他在微笑。冰消雪融,寒冬便轻易烟消云散。这样的自在、温暖,正如木棠记忆里十一岁之前的每个年节。

阿兄早已离开,但她还有娘亲。

宝华寺免费赠香,她便也拿了三支,还学林怀思平日里的样子叩头敬上。这求祷很快应验,却不是应在她身上——

下山之时,她看见了先县君。

就在百余步开外那棵桦树下,粗布衣衫的妇人分明望着林怀思的身影已痴痴了许久。无数次,木棠见主子摩挲那副泛黄的画像;无数次,木棠听姑娘说起娘亲哄她入睡时令人安心的笑颜……鬓间虽满生了华发,额上虽深刻了皱纹,但她眉目间依稀还能寻出半分昔年画像上那绰约的风姿,望向林怀思的那双深藏着爱怜与悲怮的眼眸更是带着独属于生母的那份舐犊深情。

先县君、林钱氏……

她还、活、着?!

半空中、一道雷劈。

木棠做了个噩梦,就在五佛山。她梦见自己一个分心丢失了主子,等再回头,连先县君都一起消失不见。山上山下往来香客如云,她被这个绊了脚,又被那个撞了肩。五佛山的石阶高而陡,她险些要一脚踏空。

“诶——这位小郎君!到底有钱没有!咱这新开的酒楼生意忙,可没工夫陪您在这闲耗!”

耳畔炸起好大一声响,是小二哥将抹布摔在桌上。他吹胡子瞪眼睛冲着那弄丢了钱袋的青衣后生发难,却教木棠白了脸出透了一身汗。她从没有上过正宴伺候,更没有来过这般豪奢的地界,她一路踏着碎步握紧了手,本已局促不安。

木棠做了个噩梦,就在留君楼。

近在咫尺的肉香遥不可及,似曾相识的怒吼却震耳欲聋:“贼人……贼人?!诶你这无赖!空口白牙赖人清白!咱留君楼从西市开到东市,三家铺面何曾混进过贼人?咱留君楼不缺你那两小钱,挂在账上便可,撒这短命的大谎……亏你还是读书人!不成!在座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了,今日这事必要说个明白!咱去见官,让老爷们来楼里评判!”

唾沫横飞,嘴里还没咽下去的胡饼很快软了,还险些让她像孩子一样流出口水。她抬手要擦擦嘴角,却又很快反应过来如今身上的衣服可是金贵、不能随意糟蹋。她于是要抬手去拿第三张,却忽然就顿在那里。

林怀思倚窗而望,右半张脸正缓缓滑下泪滴。

“出京一趟回来一趟,不知还有没有时间在街上走走看看,以后……”

她的目光穿过彩绘的窗纸,凝神在楼下熙攘的街巷;她驻足在这人来人往的街边,许久才轻轻叹息:

“怀章素日爱写那绯靡昳丽、哀怨悱恻的宫体诗,我曾笑他没有志气。”她说到此,突兀地转头来问,“如若当真有幸中选,你、可随我一同入宫去?”

你、可随我一同入宫去?

街那边转来两列全副武装的兵丁,八抬大轿里的人物有一目重瞳。那是她曾听闻过的哪位天潢贵胄?他就在街那头,看来却如隔天堑,高不可攀。她如何敢仰面而视,又如何……如何敢染指天家宫苑?!她吃饱了肚子,眼睛却想要流泪。她竟垂下脑袋:

“奴婢……当不起……”

“钱家的女儿也要入宫,她也配!”

木棠做了噩梦,在正月廿二,林怀思过选的那场家宴。庆礼盛大,大姑娘却依旧敬陪末座,老爷依旧搂着小女儿一句接一句地宽慰:“让你独自入宫为父怎能放心?”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决定,“不论如何自家人在旁,相互帮衬……”

“那俩钱家的分明在笑话我,哪记得血脉亲情。你瞧,连那贱婢都在笑!”就算被父亲扯了坐下,二姑娘的眼白依旧亮晃晃的、要往她这头刀,“背后就是你这贱婢出谋划策,焉知便是长姐入了宫也不会带着你,有命笑、有命活吗?”

“该害怕的是那‘四无丫头’,大姑娘进了宫,她还能有几日活头?”

木棠做了噩梦,在正月廿二,林怀思盛装入宫迎旨参选的那个午后。她在地板上睡僵了身子骨,有一阵子就倚着墙根发呆。阖府上下的主子已走了个干净,说是到傍晚才会回来,下午……少爷好像说有庶仆要来三福堂除草,在这之前得先将屋子内外洒扫一番,再去柴房新提桶炭。还有大姑娘的床铺,早上走得急,甚至还没来得及整理……

她猛地跳起身。

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以为自己误睡了主家的软床高枕——都赖初春已有了些温度的阳光。她打开窗扇望不见陇安,回身就做起影子游戏。雏鹰迂回盘旋,穿过她想象中满庭春色。那些还未来得及绽放的景色,却正在进院除草的庶仆手下,一点点毁去。

噼里啪啦,像烧着柴火的碎响,那是冬日干枯了的狮子草被一片片扯断;呯呯嘭嘭,斧子剁进李树,木屑飞溅打响了砖瓦;叮呤哐啷,有人自头顶房脊上行过,泥土带着草叶从窗外高扬而下。

雄鹰还在飞,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

而后是窸窸窣窣,夜半老鼠偷粮般的声音渐响。她用单手捂了耳朵,人声就遥远而模糊。可这般情形实在上演过太多次,但就算她当真耳聋目瞎,她也能听得见屋外的一字一句,更看得清他们每人脸上那再熟悉不过的神情。

她听见有人没说出口的叹息:

“这李树实在可惜。少爷做什么非要砍了,要是被大姑娘回来看着……”

她听见有人衡量已久的算计:

“大姑娘以后、要么进宫要么嫁人,这院落左右都要空下来。这李子树死了没多久,现在拉出去横竖还能卖几个钱……”

她听见有人欲言又止的忧心忡忡:

“可要是到时候二位姑娘真都嫁了,咱府上里用不着这么多人,岂不是该挨着发卖……”

有笑声铺天盖地:

“瞧瞧!他要和这院里的争头名哩!白操心!该害怕的是那‘四无丫头’!大姑娘进了宫,她还能有几日活头?”

那嗓门尖细,就像晴空一道霹雳。雄鹰迂回停在云头,她要用两只手捂住耳朵。世界轰隆隆地震颤,外间的声音,却在她心底炸开:

“今早送别时候,”他们说着又笑,“瞧她那样!还敢气红了脸!大姑娘选秀不带她去,那是该!”

“还不是因她自己个儿丢人现眼!当年拿了五吊钱混进咱林府的门,滥竽充数……现今、那可是皇宫!‘四无丫头’,她也配!”

“什么?什么五吊钱?”

他二人笑得欢,剩下那不明所以的找个空隙忙不迭要追根究底。尖嗓子便将他说了无数遍的笑话再讲一遍:什么她是拿五吊钱买了人牙子的后门,才被破格带来府上相看;赶巧那日县君正在气头上,随手便将这资质粗陋的指给了三福堂——这可不是存心要恶心大姑娘么?可笑那“四无丫头”,腹内空空,居然大喜过望,反将此事到处宣扬,何其鼠目寸光!

才进府不久的小庶仆被这突如其来的戾气骂得噤了声。那尖嗓子却不放他安生,压低声要加上一句:

“她家里杀过人,她能是什么好货?”

“嗐!小五哥,这可不兴胡说……”

“真事!陇安那头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这话你可别和县君说!左右等大姑娘走了,她都得被撵出去的,咱没必要自个儿去触主子霉头……”他说着,向堂屋这头啐一口,直道晦气:“烂泥腿子还藏在里面躲懒!听见了不快些出门来犒赏哥哥!给你院子里做工累的满身大汗……没眼力见……”

外界喧嚣的鼓乐就是在这关头撼天动地响起来:

“二位姑娘过选——”

木棠做了个噩梦,在择选的前一晚。二姑娘兴师动众,主子闭门不出,大少爷作壁上观,她独自出门,就在院子里跪坏了膝盖。“都给我看着,不许教她起来!”林怀敏在月下踱步,是暴躁的豺狼,明晃晃冲她亮两排尖牙,“好狡诈的丫鬟,诓得爹爹同哥哥一起做戏——不知如何死乞白赖!这样的贱婢,怎配吃我林家的粮,睡我林家的院!姐姐!你尽可做缩头乌龟不要出来!明日你我一同中选,妹妹我给您换了知书达理的进宫去伺候!明日你不中选,此婢卑劣也断不可留!明儿好日子,我尚且不愿见血。你怎么还不谢恩,快点磕头!”

主子入不入宫,同她有什么干系。

少爷不会怜惜,她早该认清。

她毕竟不是个人。只不过,是个“四无丫头”。

可她尚且还活着,在十六日晚些时候。二姑娘忙着庆贺,或许当下想不起她来。连几名仆役为迎接贵人娘娘都走得急,庭院还未彻底撒扫干净。李树原本的位置留下一个小坑,只一天功夫、不知从哪聚了小半洼雪水,在月光底下浅悠悠晃着。木棠提个黑黢黢的桶从旁走过,又倒退几步,照着那半明不亮的小水洼左瞧瞧右看看。头顶两个羊角包已经有些松散,身上的新衣辨不出颜色,但到底是完整的。她提一口气,拎起些精气神正要走,忽而又望见水中脏污般的一个小光点儿。

是今晚的月亮。

昨儿才从五佛山回来、今日又忙了一整天的小丫鬟就像丢了魂儿似的,站在直愣愣盯着那模糊不清的赝品发傻。她在那一瞬间想到很多事情,想到这些时日的美梦与噩梦,还有许久之前的美梦、与噩梦。县君院里的大丫鬟就在这个时候从她面前走过去了,不曾关心一句她在掉什么眼泪,不曾怒斥一句她在犯什么傻,来人脚步轻盈、行止端庄,几步就迈进堂屋里去,好似她木棠倒是个透明的外来客。

木棠知道她来找林怀思是为了什么。

中选的旨意下午已送到府上,林家并蒂双姝,双份大喜,各处议论的就都是接下来入宫的事宜。堂堂嫡长姑娘不可能带一个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的“四无丫头”进宫去,所以陪嫁侍女的名额尚是空的。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但她从来不曾想这么快就会有人上门来表忠心——何止,她迈出三福堂,见到家生子左顾右盼偷偷向此而来;她添了一桶新炭,连粗使的烧火丫鬟都揩着手起身也要一路去毛遂自荐。往来四五人,每个人都看到她,每个人都当她不存在。用不着威慑胁迫,更没有唏嘘寒暄,她就像那滩雪水,眼下是有碍观瞻,但明儿太阳一起,就很快烟消云散,本用不着理睬。

可她本是林怀思的贴身丫鬟,是过去两年有余、三福堂唯一的丫鬟。

堂屋的灯久久亮着,木棠蹑手蹑脚进去,屏风这头烧火丫头恭恭敬敬行了礼,打好架势准备滔滔不绝;屏风那头林怀思斜倚榻上似已昏昏欲睡。烛油留了一桌,炭盆里只剩下零星的火。她剪掉烛花、续了新炭、扫了灰堆,轻声细语请那烧火丫头离开。对方本还想辩解什么,向屏风那头一望,接着便没了声,而后有意或无意地、撞倒了就放在她脚边的灰桶。因怕惹出声响惊动主家,她下意识伸脚去垫——

练色茱萸暗纹的裙子是新做的,地面是昨日才擦过的,眼下已近戌时。

有那么一阵子,木棠就盯着满地余灰出神。她是不是又做了一个噩梦?如若不是,她或许应该想哭,可她只鬼使神差地、抬头望屏风那头看;上下唇一碰,不成句的字音险些要从齿缝中漏出来。“主子行行好”?不成,“主子仁慈”?“主子赏个恩典,就让奴婢跟进宫……”

屏风上人影歪倒,出城奔波一日、焚香候旨一日,林怀思此刻早已陷于酣眠。主家还未拆散发钗、还未沐浴更衣、还未洗漱净口。木棠在一地狼藉中站了些时候,接下来却只想到:她得去厨房舀些水,将自己脏污了的裙摆清洗干净。

这毕竟是少爷赏赐、是属于她自己的裙子。

小丫鬟毕竟只有十三岁,难免少不更事、目光短浅,她不再一鼓作气求主子给自己谋个一劳永逸,反倒连鞋面上的灰堆也来不及抖,急匆匆就踏着烟尘缭绕“砰砰”跑出门去。

她却很快又刹住脚步。

视线向上——在雪水之上、月亮之下,月洞门边、南墙顶上似乎孤零零立了个雪包。她用力踮脚,隐约似听到一声鸣哨,而后、先抬起个绒绒的小脑袋,又伸出两只细小的腿爪,那团雪绒抖抖身子、就在她面前四下裂开——

是只落单的雏鸟,通体雪白,才刚好好睡过一觉。抖抖翅膀、它再轻啼一声、左右跳两下,脑袋跟着一晃一晃。“趁来得及,先爬上李树,再跳去墙沿。”木棠瞬间便有了计较,“如果它要飞走,就一路沿着墙头跑去堂屋房顶,还可以跳主院房顶,这么左左右右的,我好像很快就能和它一样,飞出长安城,飞到月亮里的陇安……回家去!”

雪白的雏鸟腾空而起,就在前头为她引路。它越飞越小,化作一个模糊的白点;远远的月亮则越瞧越大了:黄滚滚、缺个角,像极了留君楼里酥油浸炸的那张胡饼。胡饼!她想到此,不免哀叹一声。她本该胆子大些、把那第三张胡饼悄悄带走的!留到现在,还能垫垫肚子呢!

“……咕噜噜噜……”

好不争气,五脏庙偏要在这会儿叫唤。砍了树又拔了草,如今三福堂果然过于空荡,甚至都能听到回声。她为此莫名地莞尔而笑,好像不逐月而去也不再是什么大事。抖抖肩膀哈出口白气,她才收回视线要迈开步伐,下一瞬、却忽而向后打个趔趄——

有人。

是陌生人。

面对面、三步开外,身高六尺有余,面庞打了蜡般亮得反光,两眼窟窿般黑得彻底。幽深好似鬼火的灯笼接着落地,她反倒将他看清:

褒衣帛带、束发巾冠,同样儒生举子的装扮,林怀章常年醉着张红脸虚耗白了双唇,却偏要乜起一双冷眼向上看、演尽骄矜倨傲;他惭愧抱憾红了面结结巴巴急白了双唇,缓缓如春风般温暖的双眼却望着地面,似已愧不能当:“小生失仪、搅扰……推敲学问忘了时候,又迷了方向,不知怎得走到此地,在姑娘面前失仪,搅扰姑娘安寝,又害姑娘受惊,更深夜重,实属不该,实属不该。姑娘且安心,小生这便告退,这便离开……”

他说着连灯笼也顾不得捡,一手虚捂住小腹弓身就是要走。

“正门不在那头。”

因这么一句简单的提醒,又引起好一段顾左右而言他的长篇大论,中心意思木棠费了些劲才听明白:他是暂住林府,全赖“林兄”一番盛情。于是她自然记起昨日午间留君楼那番混乱。如今她忘了对对面名姓,可到底记着他是“举人老爷”,这下是连新衣也顾不得,“哐啷”俯身就拜。

“不敢不敢,姑娘何必如此大礼,小生不过……”

他急急伸手要搀,却念起人伦大防,就这伸手也不是缩手也不是的档口,“咕噜噜”,是谁的五脏庙又在响,在寂静深夜听来那般清晰?

或许,刚才木棠听见的,不是什么回声。

“奴婢要去厨房,举人老爷要不要同去?”

三更半夜,他做完学问跑出来迷了路,不是为了去厨房弄一口吃食还能是为了什么。木棠脸上又漾起些笑意,深觉自己做了件好事儿,对方却连连摆手,面上困窘更似从前。“眼下天也晚了,厨娘们都歇了。要不奴婢给您下碗面,就当是给您赔罪。奴婢冒犯举人老爷,举人老爷又说对不住奴婢,一来二去干脆扯平了,奴婢不用跪来跪去,您也别摆手又作揖?”

可他还是不依。

好家伙,这么一来倒激得木棠火起。轻慢了贵客本是林府不是,何需他来愧怍难安?饿了就该吃饭、天经地义,又有什么难以启齿?她干脆撂了话头快步就走,他反正不识路,谅他也不敢不跟上来。那毕竟是举人老爷,是鱼要变成龙的准官老爷。她木棠或许后天就会被撵出门去饿死街头,但今晚、至少今晚,她偏要借这举人老爷的名头给自己下碗面,就算他当真不跟来也一样。今夜、她绝不要再饿着肚子入眠。

木棠曾做过美梦,梦中自己主子似的,偎着熊熊一膛灶火干坐着,就望着上下窜动的火焰发呆,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需做。她现在正做着这美梦,即使刘深已经离开。

他的确跟了来,跟来说了些话,看她做了锅面,给她搭了下手,还与她发了宏誓大愿:考状元、当大官、做好官。他还说起皇帝——他分明从未有幸一睹圣容,却莫名笃信即位登基的新皇必是位明君:“想如今外有燕贼扰边不休、楚国蠢蠢欲动,内有国舅一手遮天,外戚擅权。天下士子谁不求明君治世,可一展雄才伟略、匡扶江山社稷。”他说到此,放了碗筷缓缓摇头,“林兄、可惜、可敬、可叹。”

他说的这些太过深奥,木棠只琢磨起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琢磨他究竟是何模样,是否蓄了胡须,是否似孝定恭皇后貌美无双;是否好相与,是否愿为钱家翻案。后面这些思量她不曾说出口,只自己止不住地担忧。如若她也能跟进宫去,能在主子身边帮忙些许,能得到些许嘉奖,就像当日少爷说的那样,如若……

“大姑娘入宫光耀门楣,你却缘何愁眉不展?”

木棠将小脑袋抵在碗边,嗯嗯啊啊了半天,最终只是将汤头和素面呼噜倒进肚里。“我听林兄说起过你。”对面煞有其事般开口,吓得她自己将自己噎住,“午间你领了钱袋离去后,我曾问林兄,将十数两交在一名小婢手中是否欠妥。他不曾明说,但他的眼神、并未犹疑。”他说着,亲自起身盛了碗面汤双手递来,“所以小生相信,木棠姑娘必有过人之处,便是内宫凶险、也能兵来将挡、逢凶化吉。入宫尚有些时日,姑娘不该作杞人忧思。”

“少爷……”她闻言转回头,却想起什么似的,再什么都没说。刘深是主动洗过碗筷才走的,临行前好像还很不放心留她一人在此,甚至要解了外衣为她披上。何曾、何曾有人对她如此关切、何曾有贵人……

火堆“噼啪”一响,她忽然站起身来。

有人,今日晚间、五佛山上,就在她被浓雾所困,跑上跑下无从解脱之时,原有人将她喊住。那是个身着水白色褙子的年轻姑娘,身材高挑、气质脱俗,一看便是名门贵女,她却愿陪着素不相识的小丫鬟,从山脚一路寻到山腰。

“这是当朝侍中的千金。”林怀思向旁边一瞧,没说出口的责备尽数咽回去,弯了眉眼只伸手招呼木棠行礼,“我这丫头没出过远门,今儿怕是玩疯了,得亏有姐姐襄助。早就听闻姐姐鲜明,可惜未能早早相识,直到昨日才得以一见,实在可惜得很。”

“贵人将要入宫,自然不能与落了选的民女相提并论。”何家姑娘听出她话里话外的炫耀之意,冷了脸应付得不咸不淡,“天色将晚,民女还得赶去上香,不多打扰。”

她回头,却对木棠淡淡一笑:

“山间雾重,小心脚下、千万看准了路。”

木棠当时依言抬头远望,只见巍巍长安一派波澜壮阔京就在眼下展露无遗。而她先前心思纷杂何时曾看清?拾阶而下,长安城却又渐渐消失在一片烟雾迷蒙之中、再渐渐只余无边无际相似的屋脊。登高能望远,一叶能蔽目,她好似能想明白一些道理,好像又说不清楚。她只当自己又做了个噩梦,对偶遇先县君钱氏一事只字未提。可如今再想来……冷风自窗缝里燎过她的后颈,她猛地战栗。过去所有一切显露真容,她记起所有恐惧和喜悦的原貌:

小二哥数落的不是他,少爷替刘公子付过了饭钱;街对面八抬大轿中那是一对兄妹,左目重瞳的王孙公子儒雅随和、并非不苟言笑、威不可犯;她见到过县君,她不曾在五佛山走失了主家;晚间上门毛遂自荐的婢子无一人得了主子允诺,而刚刚,她才与一位举人老爷对面而坐。

大字不识的头脑虽然依旧混沌,但她已认清、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她并非当真做了噩梦,她只是惧于流落街头的未来,怕到动弹不得,要自暴自弃、坐以待毙;她并非当真做了美梦,她只是自我麻痹、愿长醉不醒:她想吃饱穿暖,想见识今日八抬大轿里的人物;她得了何家姑娘与刘公子温柔以待,不愿再委顿在林府别院卑躬屈膝。

她不想再挨饿受冻。她想学那只雏鸟,飞往那广阔天地,

她想要、入宫去。

“什么理由。”

林怀章瘫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挑着烛花,看似漫不经心,问起话来却端的犀利:

“今儿个进进出出三福堂那么多少人,你却是头一个求到这三秋斋来的。舍近求远,理由?”

“夜深、主子已……”

上首少东家随意那么一瞥,她立时将剩下的托词狠狠吞回去。

“你是觉得,单凭上次立了功,我就会对你刮目相看?你以为现在还和原先一样,我是那及时雨,长姊有求于我要对我无所不从?你以为、”他打个哈欠又伸个懒腰,一迈腿站起身来,“你伺候长姊惯了,长姊就离不得你?”

他一句句说得平淡,在木棠听来却撼若雷霆。他堵在上首投下一片愈发浓厚的阴影,木棠一缩身子,甚至觉得窒息。

“理由。”

“二姑娘也中了选。奴婢对主子没有用,但至少二姑娘、二姑娘、”她急慌慌脱口而出,越说却声音越小,“如果二姑娘过得不顺意,宫里面却不能随意发火……”

她再也说不下去。

这实在是个愚蠢至极的理由、不、这甚至不能算作是理由。她本该寻一个非她不可的注解,可榨干了自己空空如也的脑袋,这却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这却是林怀章、唯一想听到的理由。

上首阴影下,那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一瞬他抿唇而笑、继而又摇头叹息。火光照亮他头顶那一缕白发,他似有所觉要去剪灭烛花,却最终不过将那剪子放在桌上,就在窗边伫立良久。

“我是不是说过你很笨。”

她不解主家此言意欲何为,只嗫嚅着接话,又要讲“四无丫头”那陈词滥调,林怀章却并不给她自曝其短的机会,只没头没脑提起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所以你知道小妹也中了选。你可想过为什么?”

不等她回应,林怀章接着又自顾自说下去:

“此次大选共得贵人七位,其中林家便占去两席。或许是我多虑,或许不是,可她毕竟是京兆尹的外孙女,京兆尹又是国舅的心腹。”

说到此处,他头一偏,压低了声:“名义上说是心腹,实际上么,难讲。”

木棠仍怔怔跪在下首,她大抵听不懂。林怀章便轻咳一声,转回身一把将小丫鬟扯起:

“我只问你一件事。”

他捏住她双肩,就那么认真盯住了她,狐狸眼中射出两道精光,目光如炬似要生生在她脸上烧出个洞:“如若上次要被强行许亲的是林怀敏;如果有朝一日是她身犯险境,你唯有以命相搏,你可还、愿意?”

你可、愿意。

屋内没有冷风,木棠却冷不丁打个寒噤。那么多辗转难眠的长夜,那么多口干舌燥的噩梦,那么多酸涩的眼泪、与辛辣的伤痛。要求这年仅十三的小丫鬟以德报怨,实则不吝于羞辱。她有资格迟疑,有资格发怒,有资格掉头就走。

然而她没有。

捂住遍布伤疤的小臂,她只做起衣食无忧的美梦,她道:“奴婢遵命”——不仅应得飞快,嘴角还不自觉带起自得的笑意。只这么一句,她已然半只脚踏入了内廷,她知道得清楚。她还要将姿态做足,再添上些忠心:

“如果、奴婢能进宫去,奴婢是受了少爷恩惠,是林府恩惠。”她边仔细琢磨,边小心翼翼探察着少爷捉摸不定的神色,末了郑重其事埋身叩倒,极尽虔诚。于是瞻前顾后、大惑不解的反而变成林怀章:

“你不明白。”他斩钉截铁,“林府大喜事出却反常。那内宫乃是国舅的地盘,国舅又与京兆尹貌合神离。有朝一日朝中异动,难免殃及池鱼,到那时我要你押上你的性命!这不是儿戏。”

他说得那般义正词严,木棠却好像迷惑非常,她甚至经抬起头去看他。

林府两年有余,哪一日她不曾押上自己的性命?

入宫再艰难凶险,可如何能比得过过这衣食无着、朝不保夕的寒冬?

木棠略略低下头去,掩住自己唇边藏不住的笑意。并非是讥笑、更绝非苦笑,她在笑苦尽甘来,得偿所愿。她知道少东家已做出决定。所以她叩首谢恩,字句滚烫炙热、却不再颠倒磕绊。泪水溅湿地面,她躬身退步,就在门槛外错乱了一口呼吸。

卖入林府以来,她何曾以如愿以偿?

除了今日。

唯有今日。

呛住了口水,嗓子眼刺得生疼,可这小丫鬟眯了眼却是要笑。那疼痛毕竟真真切切,她并非在做梦。

屋外寒风暂歇,西面浓云被一刀裁开,露出一线红彤彤的曙光。长夜漫漫转眼就逝去,天际尽处似有鸣哨响遏行云。她还惦记着要再去厨房将新衣搓洗干净,当下却已迫不及待转起布满灰渍的裙裾,灰烬翻飞,她洒下一身碎金。

一步一步、她跑入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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