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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落下厚重的车帘,跳上马背一扬长鞭。大雪纷扬,不多时便没了马车影踪。文雀扫去跺掉肩头鞋尖的小雪包,低低叹一声,踏起急促稳重的步子转进了角门里去。往来的孙府下人已有识得她的,出言提醒了一句。文雀欠身谢过,依言径直往后院而去。

才一会儿不在身边,小祖宗又是个大变脸。刚才那焦急烦闷尽数散去,她正开开心心地央孙家姑娘出来一起玩儿。这么兴致冲冲上去,却是冷脸贴了热屁股。她说要打雪仗,郡君说有损闺阁仪态;她说要堆雪人,郡君说太过劳累;她说要煨火赏雪吟诗,郡君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那你到底让两位妹妹闷在房中做什么?”

“自然是绣花了。”郡君展颜一笑,侧身让出道来,“前些日子新请的师傅,曾是御前的绣工呢。方才还新泡了壶金骏眉,姑娘快进来躲躲雪暖和身子,也听个热闹。”

“绣花?没趣。”杨绰玉把嘴一撇、转身就走。文雀和卢正前便在她身后紧步跟着。脚下路滑,文雀低垂了眉眼仔细着,一个没注意差点撞在忽然停住的主家身上。长公主殿下转过身子,打量他二人一眼,横眉立目愈发不满:

“这样好的日子,难得见这般大的雪,干嘛一个个都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他们不同我们玩,我们自己回院里去玩儿便是了,何必不高兴呢!”

文雀点头称是,却并没有实话实说。她操心着木棠,又本就不喜欢下雪,如何高兴得起来?下雪的早晨得早早起床去扫宫道,那活计她初入宫时做得不少,又累又易挨骂,实在折磨人。后来入了昭和堂,每天琐事不断,来去匆匆,既恼雪花迷了眼、又怕脚底打了滑,可不是恨透了这鬼天气?卢正前也是一样的心思,文雀大抵猜得出来。保镖出行在外,若荒郊野外遇上大雪纷飞那就不仅仅是路途艰险的问题了,若不赶尽找到人家借宿怕是性命都堪危,哪还有那赏雪的闲心?

木棠也不喜欢下雪。更准确地说,她怕下雪,更怕化雪。

冬日里本就冷,化雪的时候更是刺骨的严寒。她在林府上那两三年,就只一床薄被,两件旧袄。本就吃不饱饭,白天冻得打哆嗦,晚上冻得睡不着,她便总生出熬不过去的错觉来。不过冬日里也有一桩好处——她不必再怕林怀敏的藤条和板子,那般火辣辣的疼,说起来倒还能让身子暖和不少呢。

她曾因这个偷偷笑起来,恼得林府二姑娘踢翻了炭盆。那是上好的银丝炭,比从前家里用的金贵得多,少有烟气,落在身上也滚烫得多。相较之下,现下的舒适是怎样的不可思议。她一手抓着文雀给她带上的暖炉,一手捏着夹袍的滚边,缩在角落随着马车颠簸剧烈地咳了一波又一波,就差要把肺也咳出来。脑子有些昏沉,她不住地想着那许多人。

她想起昨日,乃是寒衣节。

进了审身堂一遭,不晓得林怀敏的泼辣性子有没有收敛些许。良宝林那头,若翡春能如愿顶替自己做了七品姑姑倒也挺好。离开林怀思已有半年,她会不会偶尔想起自己,关心、不,好奇自己在王府的境遇呢?如果她知道自己如今来了夏州,游回作何感想呢?

木棠忽地记起那对翠玉耳环,就是良宝林临别时所送的那对,时至如今还一直在腰间的荷包里装着。前阵子缺钱用的时候,她想过当了头上小之送的银簪子,犹豫过要当了戚晋送的匕首,但就是没打过这对耳环的主意。倒不是因为在意、或是舍不得。她总想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了,能大大方方地将其物归原主了去。

就凭一对翠玉耳环要买她的命,她可不卖。

嗓子刺得疼,她便不再去想那一场反复在鬼门关前打转的噩梦。她想起弥湘,觉得开心;想起桃灼,又难免担忧,思绪悠悠晃晃地荡漾开去,她又想起红络。

昨儿个寒衣节,她是不是该烧些纸钱给她的。

她没有给他们烧纸钱。人死就是死了,死得干净彻底,不留一丝念想,烧什么寒衣,不过是活着的人为自己讨个慰藉罢了。只有活着才有喜怒哀乐,活着才会烦恼难受。可他们却连烦恼难受的机会都没有了啊!天下既然有自己这样的不孝女白眼狼,自然也会有午献那般的无情无义的父亲。她如今再到宁朔县来,或许……可是天赐良机?

马车在这时停了下来。木棠收了想不明的思绪,举着伞下车去,却险些一脚滑倒。她重新理了仪容,装出些说一不二的气度,一番恩威并施轻易唬得小二点着烛火带她去了库房。可才取了金凤夹袍,只一个转身,她却险些同小二撞个满怀,那宝贝更是差点被火烧了去。如此一番折腾下来,等坐上车将凤袍反叠了装入箱中落了锁,木棠却依旧觉着不踏实。犹豫半晌,她到底还是叫住了车夫。

“您可知,县衙在哪儿?”她强忍着不适,尽量撑大嗓门,“能不能麻烦你绕路过去,耽搁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马夫不咸不淡地应一声,掉过马头。木棠一个摇晃,脑袋又磕在车厢上。她揉住脑袋,有些怕自己的希望落空。

如果孙刺史有意为难、就是想对午县令不利,那他可能根本没知会过午花的死讯。午县令没有派人前往堂审就不奇怪了。那午家姑娘躲了这么几个月,追捕看起来也很是松懈,保不齐就是她父亲想私下处置,大事化小呢。

她还是不愿不信,午花的死会和她父亲有所牵连。

马车在县衙偏门停下,门口的雪地里零散埋着一些纸钱。木棠并没有做多想,大户人家人口多,这祭奠不一定就是为着自家姑娘。何况午花的尸体还躺在州府的仵作房中,要祭奠总得先把人接回来下葬吧。偏门门口没有衙役,她收了伞站在檐下局促地叩响了门环。等了半晌,才有小厮来应门。他只将门开了一条缝,打量木棠一眼,懒声说一句今日太爷不坐堂便要关门。木棠忙伸手去阻,险些夹着了手指。

“我是打……”她本想拖了刺史府的名号混进门去,可又怕那个把小之都不放在眼里的刺史老爷秋后算账,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眼瞧着那小厮又要闭门,她脑筋一转,忽而计上心来。

“这耳环,”她伸手去荷包里掏出那对翠玉耳环递去,“是你家姑娘的吧?我有大事要见太爷,几句话,就几句,说完就走,不耽搁。”

那翠玉耳环再普通不过,只怕稍微有些家室的姑娘妆奁里不会少。况且主子有什么首饰守门的下人哪能知道得清楚。木棠纯粹是抱着瞎猫逮着死耗子的心思试他一试。果不其然对面态度软了下来,但也不放她进去,只接了耳环让她在门口稍等,转身还是合上了院门。

木棠既怕那位县令当真要见她,更怕那小厮是哄了她的东西去,心跳得就愈发快。她握着已经凉下来的暖炉在门口跺着脚,白气呼得一下比一下浓重。恰在这当口,有人脚步匆匆自院内往偏门而来。于是她赶忙整顿了衣服,板正了身子——

来人是个年轻姑娘,看着与午家女差不了几岁,衣着简单但暖和,发髻上也不见什么首饰,但气度不凡,一时让木棠摸不准她到底是丫头还是主子。正自犹豫间,那姑娘先探头去向外扫视一番,随后眉睫一低,给身旁的仆役使个眼色,挽了木棠就向里走。

“莫怕,着人去同车夫说了,耽搁不了你半盏茶功夫。”姑娘言笑晏晏,没几步便带木棠带到了一间偏房中。阖上房门后,她福了一礼,才自我介绍,说是午家长女,略一思索、却并不通名姓,“你且唤我长姑娘吧。不知姑娘是何人,来我家、有何贵干?”

她或许本不该来。

长姑娘看出她有所顾忌,当即直言道:“你是从州府来的,我识得刺史府的马夫。你那对耳环是我送给小花的,是不是她在州府出了什么事了?”

长姑娘说着说着就着急起来,几步走到木棠面前牵起她的手,端的是一片赤诚:“她要是有个好歹,我……是我对不住她,所以一定请你告诉我她到底如何了?你放心,我绝不会牵连到你。请你体谅体谅,一定告诉我实情!”

小花?

等等。

“午花她、是你的侍婢……”

电光火石间,木棠全明白了。

同样一对耳环,同样一个主仆情深的故事,荒唐,简直太荒唐!

“是……午荏!那字是午荏、不是什么午花!你是午家长女,作弊的人……是你!”

木棠直直望向长姑娘,沙哑的嗓音里已不觉带上了几分怒意:

“是你、你爹,因着名字相像,你拿那耳环买了她的命,让她替你担责,替你被追捕,替你东躲西藏,替你……替你去死?”

午荏被她说中,面带有愧,垂了头,却还有的分辩:“姑娘说话怕是太严重了些,她是我午家家奴,替主分忧本是分内之事……”

“那你科举作弊也是分内之事么!”

木棠陡然提高了声音,眼中已是两行泪水簌然而落,接着也不愿再与她废话,抬脚便要走。午荏在她身后又出了声,声音颤抖瑟缩,居然仍旧满怀委屈:

“怪不得我,我就只那一个弟弟,偏偏还是个痴傻的。为了我午家的荣光,为了爹爹的期盼,我还能怎么做?”

木棠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嗓子眼里又是声咳嗽,她抓住门框、喘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不忍:“午花死了,尸体在府衙。你要是还有半分良心,请去替她收个尸。我替她,谢过。”

她没有回头,只管猛地一拉房门,冷风卷了大雪登时便扑面而来,一时迷了她的双眼。而等她咳了半天缓过劲来,再直起腰时,竟然看见了个她万万想不到的人物。

薛家客栈里那个无功而返的深夜,就是这么一双眼睛,曾在楼梯口冷冷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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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飞大雪、窦娥冤哪。那孙固也不知又上了哪里,魏叔叔在牢里不知有无冬衣穿。诶,文雀你说,孙固不放魏叔叔出来,可没说不让我们去探监呐!要不、置办些衣裳被褥,加些吃食,你代我去看看他?”

文雀看一眼那纷扬大雪,再看一眼檐下无所事事的主子,可恼着这回要如何推诿,院门外就转过个救命恩人来。江钊仪表堂堂、待人谦和、相处两三日下来,除了木棠谁不喜欢。此刻长公主打眼瞧见,站起身连连招呼,就说请他帮忙,往牢里走一遭。江钊听罢执手,先说孙姑娘仁慈:

“只是如此一来,恐怕,要坏了大事。”

“怎么说?难道你已有办法救魏叔叔出来?”

“并非在下。”江钊浅笑,“是百姓。”

于是乎连文雀也围近些,听他鞭辟入里,将如今形势利弊缓缓道来。经昨日堂上一审,如今民众口耳相传,多认定了这位慷慨帮助张氏母女的必是名义士。魏铁为人伸冤、反受累下狱,可怜可敬,可不能放脱了真正幕后黑手。“在此关头,魏铁越是凄苦,反倒越是胜券在握。下雪本不冷,魏铁正值壮年,挨这几日,想必不会有大碍。”

“原来还有这么些道理。”小之啧啧感叹,“你和我姐姐一样,寻幽入微,总能想到些出其不意、又事半功倍的好点子。可惜姐姐不喜欢你,也没说为什么。我想,许是江叔叔你风度翩翩,她怕自己见异思迁!”

大家伙于是都笑。除了卢正前。他还专门再站得离文雀近些。江钊接着自然就问起木棠病情,以及为何她今日不在主子身边。听闻那丫头有事前往宁朔,江钊略一思忖,接着摇头叹息:

“可惜,在下怕是没机会再见她,无法与她交心做个朋友了。等她回来,孙姑娘但为在下美言几句,只求她呀,别四下说在下的不是就好!”

小之跟着站起来:“怎么说?你要走了?”

“在下顺化县主簿,自然有公务在身。这次是为小女病情,告了假,烧香拜佛、求医问药。假期今日便尽,午后在下便要启程。特来此,与孙姑娘告别。”

他说罢拜下一礼。小之慌忙要赦、手伸出来又捂在胸口,好似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我一个人闲极无聊,才说江叔叔来了,陪我堆会儿雪人……午后走、那、走还有些时候……”

“小女的病情虽不急、但耽搁久了,也是不好。”江钊浅笑道,“不过,孙姑娘既然有此雅兴,在下也可省了饭食,陪上孙姑娘半个时辰,等这雪小些,快马加鞭就是。”

这下小之可是乐了个不得,甚至一时欢喜只扑进人怀里。江钊也是没料到她这样热情,当下打个趔趄,还是被文雀即使扶住。小之只管咯咯地笑,抱了人家腰还不肯松手。“小祖宗欸!你还没出阁、光天化日,还不快些……”

文雀没有说完,小之“噫”一声,道是奇怪:

“江叔叔,你腰上……有血滴子?”

血渍只有一星,落在褐色腰带上本不分明,可今日落雪照得亮堂,小之又靠的这样近。江钊看也不看,直道“罪过”。“前些日子干燥得过分,天天盼着雨水,到今日才有雪来。可是来得太迟了些,今早在下上火流了些鼻血,再过几日,怕就得问木棠姑娘借方子抓药了。”

“那可不行。姐姐是风寒,你是风热,不一样。药方怎么能用同一套、”小之自顾自答了,颇以为自己能耐,“不过这几日我们都在一起。一个风寒、一个风热,人和人的体质、有这么大差别吗?”

“所以孙姑娘不必忧心魏铁,他或是体热之人,下了雪反倒觉着自在呢。”江钊接上话头又绕回来,小之一拍手,这就照单全收。今儿个的雪下了一会又放缓,飘啊飘的聚不成堆,他们唯有在桌上凑活,勉强算拼出来个小圆球。就这时候,江钊好像听着什么,起身去院外叫住一名庶仆,接着问了些什么,回身告罪就是要走。

“前堂……小事,孙姑娘不必记挂。在下去看看能否帮得上忙,去去就来。”

他紧赶几步,又在门前回过身:

“一会儿雪怕要下大了,孙姑娘不妨回屋去等,免得也招了风寒、或是风热。前堂事务繁杂,往来庶仆匆忙,或许会有冲撞。烦劳卢公子看好院门。在下回来之前,莫要松懈。”

他几乎是前脚刚走,文雀还没来得及说他此言古怪,墙那头跟着就有人翻进来。卢正前却不曾察觉,非要人走到跟前才惊呼出声,剑都险些给摔地下。

“赵老大?”文雀奇道,小之立刻就从屋内探出头,见是旧人无误,蹦蹦跳跳又要扑怀。赵老大拿剑一挡,却说已没有事件:

“州民暴动,谋划劫狱,而后还要冲破刺史府。趁来得及,我们现在快走!”

“你怎么知道。”文雀向旁一跨步,将主子挡住,又悄悄示意少镖头,“州民、没有那么大胆子吧。我们在延州时田蓬捉了一整个村的人,也不见有人反抗。他们又为了什么?”

“自然是有奸细煽动!”赵老大压低了声,急无可急,“我总觉有泼皮在刺史府外游来晃去不太寻常,特意混了熟,亲眼见到他们如何受人煽动,今早如何认了计划筹备着要大闹一番!劫狱是为了救那什么凶犯,冲府是为了捉刺史、他们要造反!我没工夫骗你们!少镖头在,我还能谋划着什么报仇不成?!”

文雀与卢正前对视一眼。江钊方才的离开和叮嘱可是为了此事?“他说不能走,关门关窗守好……”

“我们不走。”小之却从他二人夹缝里钻出来,“临阵脱逃、没有这样的事!赵老大你来了正好,我们先、找郡君去!”

后院雪小,往来庶仆偶尔还是会滑脚;那前堂往来早已踩出几路泥水,各人慌张自不必说。衙役府兵早被刺史调出另用,若暴民此时攻入,生死当真难论。偌大一个刺史府竟似滚沸的开水般,烧心窝子的吵嚷。出刺史府,朔方几条主街却静得反常。北面州狱雪花都落不到地上,小巷里的阴影却重重叠叠,眼见一触而发即成雪崩之势。再东面,云中都护府快马出入,泥泞溅满辕门,各路消息一时吵了个痛快。监视多日的奸细终于在今早有了动静,顺藤摸瓜还叫暗探抓着其潜伏已久的头目——这当是大好消息,今日收网大可将这些燕贼一网打尽!可说来奇怪,探子尾随那头目一路跟至别院,却见他久不出门,原怀疑自己被发现打草惊了蛇,掀瓦一看,才发现此人不知何时竟死在了屋内,伤口只脖间一处,很是细小,一击毙命、不曾挣扎,显是亲近之人所为。正调兵遣将都护府众吏哪个不是骤然变色。朔方郡内、竟还有第二股势力?如何此前竟从不曾听闻?!

“混账东西!死了个把人而已,不定是私仇、或是起了口角,怎能为此事乱了注意!大战在即,尔等吵吵嚷嚷面有戚戚,我云中府、军威何在?!”

刺史孙固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将呆若木鸡的僚属痛骂一通,余下各自依计而行。余下几路奸细的行踪尽在掌握,等州狱终于闹将起来,都护府主力精锐立刻调出半数、前往镇压;宁朔城袁九发信,另一营既往宁朔城去、擒拿反贼午献;不过这么片刻,云中都护府便已搬空。连带城中几处转运辎重的大仓也皆被调走了人手。

除了孙固、依旧坐镇云中府、不撤不逃。

是成是败,今日终将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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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棠没有向后退。

韩告武功高深、行事莫测,不动则已,行必有方。今日宁朔县衙相见绝非意外,她在等他自己开口:

“你自州府而来。

“长公主,身在州府。”

午荏仓皇离开、许久未归,韩告本是来寻人;方才问过门童车夫,寻至此间已在门外听了不少时候。此刻见了木棠,也不过简言确认一番,接着就是要走。木棠随即快步跟上,他余光瞥见,居然又开口来解释:

“卢正前不堪用,我们要快速前往州府。你可同行。我救过午献,他会帮忙。”

“所以、所有人都知道……长公主?你们一直在找我们?”

“从一开始。”

所有人、商队、镖师,从一开始就知道小之的真实身份;然而便是这样,他们那日匆匆离开之时,却没有一人阻拦。卢正前确乎少不更事,卢道却又为何作此安排?

更重要的,是那封圣旨,到底写了什么?

他们绕过后花园,木棠抬臂挡回不少咳嗽;雪花时而迷了眼,远远的却有酒令吆喝起来。二堂里生着火、跑着烟,满座挤挤攘攘,风尘仆仆的生意客和县太爷推杯换盏,五大三粗的镖师与衙中文吏同在一席。桌上溅了酒、杯盘狼藉堆了骨头,下人鱼贯退出,风雪的呼啸挡在雕花的门扇后。郭蒙站起身来,有人为她让了座。

记忆里的郑宣就是这样热情,木棠咳得肚皮疼,也不再谦让,解开袍子坐下来。那头韩告道着叨扰,说立刻便要动身前往刺史府;卢道却将人撵出门去,临了还不忘刀一眼木棠。郭蒙随即追出去,木棠咳嗽声密,却还没容得说话的间隙。赵老二又扯她坐下,死活不信汪则虎那信口开河:

“他非说他韩老弟能掐会算,今儿要把长公主给算过来。我该不相信,这却邪了门了,你给说说,到底怎么个回事?”

如果不是心口堵了那许多事,木棠一定会先反问回去,看这离别前才打了个你死我活的汪镖师和赵老二如何竟好似混成了亲兄弟。有人推门进来,是午荏新补了脂粉、姗姗来迟。她此刻面上已不见泪痕,赵老二一见便红了脸,大呼小叫又要找这未过门的媳妇吃酒。午荏浅笑应过,附耳与父亲说了些什么。那面容干瘪的县太爷终于向木棠往来,却也不过干巴巴只道两字:“多谢。”

韩告与郭爷卢爷还不回来,木棠却已经饿得发慌了。不过往桌上望一眼,她接着却咳得愈发厉害,甚至觉着恶心。雪过天冷,城里城外无声无息不知要冻死多少人,县官启酒行屠,却自然无可顾忌;州府里还停着午花尸体,她主子换了清名,却已议起新婚。

世间诸多事、从来太荒唐。

远处,响起惊呼:

“了不得——太爷!!”

有名庶仆将门撞破,又勾了跌倒在地。风雪拍进堂里,撞得木棠打个摆,又听那人连哭带喊:“州上头闹起来!劫牢、暴动,给刺史府围了去!刺史老爷调兵……找太爷、定襄府支援!”

他甚至来不及爬起身,抬手将枚铜章、连带刺史鱼符一同送上:

“来不及请军令……是郡丞骑马亲自来报!耽搁不得!太爷可快请着吧!朔方要守不住……要出大乱子!!”

“你是说……朔方要失守?”午献胡须发抖。

“长公主……还在州府!”赵老二酒杯跟着就掉。

“郡丞现在何处?”韩告高声来问。那庶仆哭丧个脸,赶紧着又磕起脑袋,说人撂了话头就走,该是又赶了回去,自己吓了不得,那儿还记得起挽留?

堂内一时静得可怕,风住了,连雪都消了。午献同韩告对视一眼,劲装佩刀的练家子跟着纷纷站起来。卢道仍站在门外,他却已没有选择。

“如此,我又承了韩老弟的情了。”

风萧萧、雪飒飒,镖师拱手、衙属揖礼,好一派同仇敌忾的气概!定襄都护府行将全数调出、补往州府。夏州生死,在此一役!

有个破落透风的声,却在此响起:

“不能……不能去!”

桌案那头,木棠已支起她摇摇欲坠的瘦弱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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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丞……他并非怯阵遁逃。

“他就是埋在刺史府内、最大的奸细。”

就在今日上午,顺化县主簿还不过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小吏,刺史府内连庶仆都稀罕搭理;但经方才一番指点剖析,满府僚属现已对其能是五体投地。“若非此贼挑拨,刺史怎会以为午献怀有二心!”朔方县令怒不可遏;“我等不察、竟被其窃印走脱,着实可恨!”录事参军懊悔不迭;“他怕是以为大功告成、便要伺机逃脱!”长史咬牙切齿。一派群情激愤中,江钊骤然惊呼,却道:“大事不好”。

“这便是他们的计划……否则何至于盗走印章及鱼符!他要去宁朔诓兵!此时定襄府出动、必定与刺史派去的云中府相遇。云中府仍以为午献乃反贼;午献却必然认定云中府全军覆没、否则何至于调遣定襄军备。双方皆以对方为贼,岂非大水要冲了龙王庙!”

他这厢话音才落,余音在堂内回响得阴恻;堂下有庶仆来报:暴民冲门,怕已顶不了太多时候。江钊当机立断,领众人退入后院、安顿庶仆档门死守,又自后门连放数人分头从东西城门前往云中府及宁朔通报。各官吏眼瞧着生门,哪有不心动的?江钊侧身一让:“列位有顾家者,速速借此脱困。府中尚有女眷,江某不能同行。前路、各自珍重。”

他接了庶仆递来的斧头,就是要往西跨院去。身后渐渐、竟也跟上数人。县令说哪能惧了这些乱民;长史对自己上官一网打尽的计划深信不疑;司马本自司兵、又有何惧?

江钊也是一般。

毕竟那西跨院内,就是他必胜的绝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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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大说过,刺史府外有泼皮聚众;昨日堂审后,大街小巷已多为其不平之声;夏州禁酒禁屠、官仓却肥满,值此大雪,民怨自然一点就燃。

可那却到底不过是些平头百姓。积贫积弱、手无寸铁。他们索求不过一个交代、一个信诺。这些东西,宣清长公主便给得起。

夏州不能乱,定襄都护府不能擅动。何况对面并无兵符将令,郡丞不知所踪、如何取信!

午献或也知道,围困在义薄云天的镖师与衙署中间微皱眉、轻咬牙,抬手又放,欲言又止。这般瞻前顾后的脾性、这般首鼠两端的胆识,如何但得定襄府重任!孙刺史又怎会将身家性命托付……

木棠忽而一怔。

困顿许久的那些个疑虑霎时都澄清了,所谓福至心灵,她忽而就想明白:为何朔方县令堂审中有意诱导,要将祸水往午献身上牵引;为何孙刺史不肯轻放凶嫌;为何午献从不曾听闻午花的死讯;为何江钊要引诱小之为午花翻案;以及为什么,孙刺史会在宁朔的城门口布下那泥塑神、用作盯梢午献的眼线。

他信不过午献。因为心怀疑窦,所以想要以午花之死大做文章,拉其下马;还有江钊……

他也想除午献而后快。

念起那样一张虔诚的面庞,无端地,木棠却相信他不是奸细。

奸细、或许是那郡丞。手无兵令,调兵之说不可信。

县令终是要走了,镖师们前呼后拥这也要上马去,文吏们跟在后面,被北风吹得缩起肩头。木棠张口就吃了冷风,呜呜着掩袖打个喷嚏,鼻涕眼泪一块儿流。她接着却将一旁冷席残酒顺手抢过,仰脖就是一饮而尽,嘶嗓子就是尖叫:

“不能……不能去!”

她索性边哭边喊,活像被吓没了魂儿:

“私自调兵……谋反……会掉脑袋!”

午献已停下脚步,郑宣凑过来就是要堵她的嘴,说这话大不吉利。木棠却一扭身子、鱼儿似的跌到地上,放开声断断续续只管哭:

“云中府、云中府都守不住要是……再去……送死……”

这下连卢道都要来骂她住嘴,一旁赵老二更是气红个宽脸庞:“原没见着你这样胆小自私!长公主陷在里头,你倒顾着自己死活!”

“长公主有你哥!她是长公主!!”往圆桌后一躲,木棠叫得愈发惨烈,连桌子都带着一块儿颤抖,“流民作乱……那不过要个公道,她能证明自己身份,谁敢、谁敢害到她!有你哥、有少镖头……你们自己的亲戚、能耐得很!现在、倒不如担心担心、起兵造反、我们的脑袋!!”

她本不该拖拖拉拉说这么长一段话,可是气一喘上,话头自然而然就断断续续,舌头一如既往地捋不直——和从前大字不识时一个丢人样子。她本也没机会废话这么久,对面大可以一走了之,卢道甚至可以径直赏她一巴掌。可是午献不声不响站定在那里,卢道怒目圆睁也停在门口。一个偷梁换柱不敢声张女儿罪责,一个疑神疑鬼不敢担负长公主安危,他们本不是孤注一掷敢拿身家性命的角色,裹挟在群情激奋当中,不过需要一个不落颜面的台阶。

惊惧失常的木棠、就是这个台阶。

走远去的镖师回身看看,一个个又退回来,有那么片刻谁也没有说话,除了木棠漏着风的喘息,堂内一时静得怕人。报信的庶仆前看看后看看,头一个嚷嚷:

“可这人都来请了,太爷咱要是不去,不是、不是抗命么?”

午献的胡须眼瞧着一根根平整下来,铜章鱼符被捏在手里,转向卢道,于是后者的胡髭跟着就要炸毛。

“麻烦卢镖头会故人之时,顺便将主薄遗失的印章交回。我会点十名精锐随行护送。也请卢镖头一并转达刺史,眼下确实局势动荡,一切小心为上。没有刺史军令虎符,我午献不敢任意调兵。今年的考功官快到了,午某是个俗人。为了头上这顶乌纱帽丝毫不敢逾矩,请刺史,见谅。”

“也不能去!”

木棠一手压着了堆在桌上带着肉汁的骨头,身子跟着一滑一斜,下意识居然还有要嚷:

“宁朔还有大仓,全是辎重。要守的、要人手!”

瞧这发号施令的气势,竟像宁朔城归她当家做主了似的,哪还有方才胆小如鼠的丑态?冷风一激,周遭好像都回过神,无数双眼睛随即向此望来。是韩告,立刻又补上一句:

“我们留下,还能尽些绵力。”

事情便这样定下,尚未出师的纷纷偃旗息鼓,午献定了心神,各自重新派了要务:文吏安抚百姓;定襄兵增守城门及各处大仓;衙役加倍巡街,镖师几个则找起那尊泥塑神的踪迹。他们到的该是时候,袁九见定襄府异动,只当午献终要举事,正当向孙固报信,索性才要动手便被拿住。众人才要松口气,城头来报,却说有大军、打云中都护府旗幡、浩浩汤汤正向此而来。

韩告向旁一寻,与汪则虎打个商量退步跟去。

小巷里,那丫鬟苍白着面色,开口却道:“得请你、绑架午荏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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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实则发生得很快,在那之前则是过于漫长的等待。有仆役曾道要挟主家逃跑,却被郡君断然拒绝。他自己将要逃命,又回来试探小之。“背主弃信,我凭什么信你?”而后他们便再也逃不走了。

暴民找到后门,冲入府中实在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中,穿云响彻的却是江钊那一句:“她是长公主!缴械住手!!”

刺史府的大乱,自此便结束了。

云中都护府内,趁虚而入的燕人及其武装被关门打狗,捉个正着。两府上下的内奸也被一并捉出。孙固接着赶去刺史府,却见暴民已纷纷弃刀认罪,他于是先罪己、再施恩,甚至还赞之有胆识有血性,往后填入都护府,正好能送去边关助阵;军中吃喝不愁、还有贴补款发往家中、于是满院乌泱乌泱的,又开始谢太爷深恩厚德。日当黄昏,孙固的肚子却还饿着,见了郡君也只来得及安顿她烧饭,接着还得等宁朔的消息来。

郡丞挑拨一事,直到此时此刻,才经由江钊传上来。孙固于是亲身追出去,空留两个女儿追在身后哭成泪人。

雪停了,黄昏里夕阳短暂地照出来了。

小之在远方看着,不曾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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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钊派去追截云中军的庶仆到的太晚。他遇到的已是返程大军,和业已被擒获的午献。庶仆吓得从马上滚下来,表明身份张口就问定襄府伤亡。

“午献开门出降,我们不曾废一兵一卒。”此时说起来,那校尉也颇有几分不可思议,“你又是受谁之命前来,朔方可有变故?”

“还是那些流民,这会儿这么样了我也不晓得!我是逃出来……宁朔没事,便是大好!可、你们怎么只剩这么些人?”

“我留了人手,协助定襄府护卫城中,又带了这逆贼先行复命。”校尉说着,又乜午献一眼,“既然遇见,不妨同行。回到朔方郡内,想刺史也已将奸细扫清。到时审问此贼,即可知余下细作所在。兄弟们再抗几日,可终于能有好觉睡!”

一干将士原是为酣战一番做足了准备,此时说起,自然也都是言笑痛快。只有马下受缚的午献脸黑得像锅底。一城县令,如何能受此折辱!当下可正气得牙咬,恨不能取那叛徒狗命!

如不是韩告背后捅刀,绑走他那痴傻孩儿要挟,他如何出城肯降!

午县令如此委屈,对面庶仆也看得分明。他本想说明原委赶紧放人,可自己不过小小奴役,那些军爷未必肯定。当下也只有再委屈太爷些时候,等遇上孙固本人,这误会才终于开解。

天色此时已全然暗了。城门一整日都是紧闭,木棠是直到第二日一早,在宁朔县主簿的随行下才得以入城、与小之团聚。江钊就在前堂,她来时路过,却也没必要去问。而昨夜在宁朔,她已终于从郭蒙处、得知了心心念念的真相。

“从来,都没有什么所谓圣旨。”

剩下的话,他也不必再说了。

算不上欺骗,张公子的确从未与她提及圣旨一事,不过说起和亲,她理所当然,以为此事已定。实则不然。因未昭告天下,宣清长公主并非为和亲北上,而是无故失踪。至于她失踪后是生、是死,皇帝不会在乎。

张公子也曾深觉有愧,故而精挑细选亲信,请诸位照看小之性命,又找来镖师护其前行。卢道却甚为不满——如此,虔金号脱得干系;长公主安危便全数成了大镖局是非。他所以坐看长公主离去,商队众人亦不曾阻拦。谁都不想引火烧身,除了韩告。

“你曾是午家恩人,他们信你。他儿子还是傻的……当然,你可以不去、那我去!”

韩告却连犹豫也不曾。他说如此,也算挽救午献性命。县令为了儿子,其后果然丢盔弃甲、无有不应。卢镖头却说自己儿子矫揉造作、百无一用。今晨父子会面,卢正前软了手脚、泣不成声之时,他却撇了脸还有的嫌弃。文雀冲出来要说话,他跟着冷了眼顶了牙。木棠恰从门中进来,他余光瞧见,却居然抬手、迟迟、将儿子揽入怀中。

昨夜,却是他、曾抬手赏过木棠一巴掌,在尘埃落定之后。小丫鬟逾矩冒进,连累堂堂镖头心惊肉跳,这一耳光也算立了规矩。木棠猝不及防,半面脸颊立时血肿,及至今晨也不曾消下去。

她缓缓抬起头,双目充血,明明没有用力瞪大,却好似目眦尽裂。

咬紧了牙,她甚至还抬起了手。

走南闯北的老江湖突然就轻颤了一下。她看在眼里,硬咽下一口气,再开口、是一声微不可闻的:

“对不起。”

小小的雪绒落在左边脸颊上,冰冰凉凉的,倒是舒服。城内后来喊杀声忽起忽落,她就在县衙里看了一晚的月亮,怔怔地、总像在发傻。甚至于小之扑入怀中之时,她仍半晌做不出任何反应。

直到文雀将那把金贴银匕首换来,握着她的手将其满把抓住。

刀鞘是冰凉的,丝丝入扣、寒彻肺腑。

她闭上眼,心底淌着血、双唇在颤抖。

她毕竟只有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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