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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木棠看来,戚晋或许在挟私报复。正如她曾陷在夏州危境内,他却一无所知、束手无策一样;如今换做他在那西受降城前线战火里,换她一无所知、束手无策。但她哪能当真就坐以待毙呢?她在赵家宅院陪着他,陪着一个明知不是他的背影,直到大获全胜的消息传来。

屁股坐得疼,腿坐得僵,眼睛酸疼发花,连同脑袋也是沉甸甸的。她长长伸个懒腰,接着却挂上笑容。她忙不迭要去做些什么,要将高昂士气传染遍九原的每个角落……至少恩济药庄和青柳客栈的每个角落。赤脚学堂关了门,青柳客栈收拾了桌椅,恩济药庄摆开架势,童昌琳前后搭着手,她却只管剪了些彩色布条四面欢欢喜喜挂上——还是用从前右威卫的被服改作铺盖后的剩下的边角料。其后一连几天,她每日要小心翼翼拿出胭脂和铅粉来化上。西受降城终得解放的乡亲本就不容易,哪能再坐视他们愁云密布、唉声叹气去?

青柳客栈大堂安置下三十六人,另外腾出来的五间屋舍安置了十名重伤者。其中有一人是被黄泥炮丸打伤了脏腑,一人是被火箭烧伤了大半个身子,一人被利剑断了臂膀,还有两位是饱受燕贼摧残气若游丝的姑娘家。来来去去经过那些屋子,向里稍望一眼,木棠的笑意就要减淡几分。他们大多与家人失散,茕茕孑立,又困于苦痛,时不时就有一了百了的念头。顾婶劈头盖脸骂过,小掌柜强颜欢笑劝过,连童昌琳都推心置腹关照过,只有木棠什么都不曾说。她历来怕死,自以为可以为哪怕苟延残喘付出自由乃至尊严的代价。可她到底从来都是身康体健的。如果有朝一日也落到如此病痛缠身、康复无望的时候,是否也会如此心灰意懒、甚至存了死志呢?

她有点儿害怕这么想,后来几天都在大堂内和药庄里帮忙。吃糠咽菜饿坏了肚子的小女孩儿后来能赖着她学歌;哭瞎了眼睛的妇人竟与摔了腿的劳工丈夫劫后重逢;日日咳血的老头儿逐渐也能站起来走两步路。她听了很多故事,关于西受降城的陷落,关于燕人的蛮横,关于小雪当夜的起义,甚至还包括未来的种种期许;有友邻同舟共济,有家人生离死别,有萍水相逢一次举手之劳,有默默无闻曾经雪中送炭,亦有亲朋反目、情人陌路,君子渡河而死,小人苟且偷生;无数次希望落空,有人悬梁自尽,有人做了行尸走肉;小雪一战,有人生生死在黎明前头。如此多细数不尽的悲恸,此时却化作几句轻描淡写的回忆,说罢也就揭过,反倒使旁观者许久不得平静。

从前林家那些渺如尘埃的日子,竟忽然显得自在而可爱。上至老爷,下至主子,毕竟各个都不是坏人,就连林怀敏也不过就是迁怒撒泼,可并非成心要她木棠的性命。她想不出如若自己陷在敌营中,要如何在那如狼似虎的燕人手下讨生活。她会先被吓个半死,彻底冻住了脑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可没道理可讲,没花招可耍,连神仙,都没处求去!

所以西受降城光复,自然更加值得隆重庆祝,她接着甚至将林怀思曾送她的发带找出来,在头上也增一抹鲜艳色彩。她睡得更少,说是兴奋不已,实则根本就安不下心。十月廿四过去了,十月廿五过去了,十月过去了,十一月又开了头。日子风风火火向前,她固执己见扮尽了笑脸,却愈发觉得自己好像那戏台上的丑角。兜兜转转帮不上什么忙,还净在嘴里念些歪理,就坐视身旁看护们一个个累得发晕!

十月廿三的小雪早就没了踪迹,冬月更冷了些,寒气淬骨,光淘洗些止血用的棉布条手指就僵硬几乎不能弯曲。衣物被单这些大件是童大哥出力,也不知他是怎么受得住。顾婶每顿要炒整三锅菜,下两大锅面,手掌都快磨出了火星子,眉毛还险些被灶火燎去。小掌柜的跑腿取药煎药,来去人影如风,晕头转向曾经磕着了门;就连药庄的伙计都被拉上战场充数,望闻问切才似是而非做个大概,又被师傅喊去和官家分药材对账目。就这么在血腥气和苦药味里泡着,好似桃红的发带颜色旧了,新补的妆面气色垮了,连齿间鼻腔里都被腌透了,整个人好像地窖里那一串熏鱼,半死不活就要这样过了一整个冬天。

可木棠不想。

某一晚她靠墙久不成眠,干脆就想拆了发带,重新挽了银簪,再去后院打了水将这荒唐的面具洗个干净。没必要自欺欺人,要害怕便畅畅快快地害怕,想开心就直截了当去欢笑,别执念于什么歌儿、什么装饰,什么手段、什么形势。她轻手轻脚,好赖没在一片漆黑中磕着绊着,也不曾惊动睡得死沉的童大哥。水桶不算沉,腰却依旧有些酸,她想堂内多少留了灯火,对水揽镜能洗得仔细些,正好也省得有人半夜需要用水,便还是一步步提水走回来。可是这一瞬间的风似乎和方才很不一样。像是硝烟,内里却落了眼泪。她往门边看,隐约似乎有个影子。那影子忽地向她走过来。

木棠从没有像今夜这般痛恨这双雀目,从没有像今夜这般悔不当初。有人就站在她身边,是她日思夜想的温度,她却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他的神色,看不见他是否安好,看不见他为何而来。他将水桶提去了,她下意识便伸手向前。项链从胸前掉出来,滴溜溜地,水波一般来回轻漾。甚至或许、已经撞在他的身上。

老郎中今晚恰巧在此安歇,闻听响动擎了烛台上前来,水面破开,泛起粼粼的光。她先瞧见落在期间的一颗星星,待下一刻反应过来,一口气干脆就扑腾在了嗓子眼里。

那是块石头。

是她的石头。

罢交城外,清水河畔,他们短暂地停歇。小之玩了个欢快,她守在一旁提了裙摆蹲下,一眼就看见河中如玉温润的一块石头。圆滚滚,掌心大小,没有棱角,没有褶皱,颜色均一,不参杂质,实在是因缘际会的宝贝。她立刻就想拿给他看,耀武扬威地,说自己随眼一瞥就能有这样田里掘金的好运。就算不是璞玉,那也好看难得极了,和其他洁白细密的羽毛、光洁直挺的枯枝、橘红如夕阳的落叶一样,实在想一样样排到他面前去。

她当然没有找到机会显摆。抵达九原的第一晚,梦里她将满包裹的宝贝散落在窗外小巷……

那不是一个梦,所以他知道这块石头。

他与自己心意相通,所以他拿走了这块石头。

那高大的影儿此时就在她身前,一句一句还在说着什么:说她辛苦,说她体弱,说她识字断句,说她大可做些简单活儿。他还说谢谢,替她说谢谢,还是……为他自己说谢谢?她好像忽地就被纳入他的生命里了,快得比那日狂奔的狗儿还让人头晕目眩。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鼻酸,伸手去只想牵住他的衣角,再踮脚看清他重瞳的眼里,自己究竟是如何倒影。他依旧一身玄甲,简直无隙可趁,夜色一般拦不住的,忽地又远去了。他甚至没有回过身来再看她一眼,没有对她开口说哪怕一句话。

她把宝贝石头从冰水里捞出来。十指刺痛,她不想在乎。

她只想稀里哗啦地痛哭。

夜幕满当当放开烟花,一朵接一朵;苍穹熠熠闪遍了星星。那些烟花和星星,全掉到她胸膛里来了!火花四溅,迸得她站不住脚;星星四角尖锐,刺得她双唇酥麻;向上!她喉咙里还飞起一只鸟,要她追出去,跳到云里去!

她跑出西门,二哥在身后追着她,又绕到她面前来。方才他已经问过一遍,她显然不曾听见;此刻清清嗓子,他唯有更加和声细语,希望她这回能够明白:

“你可、安好?”

“他、殿……不是、晋……”

冲着自己二哥,她立刻就通红了一双杏仁眼儿:

“他、他去哪儿?我……”

双手不自觉地,将那块石头向前一送:

“……我、给他。我送给他。”她低头看一眼,咬着嘴唇又吃吃地笑,转瞬雨过天晴,欢快得简直要跳脚,“我送给他。我……这个很好看,是不是?”

“我们要回西受降城,”荆风却道,“火拔支毕随时有可能现身。”

小姑娘猝不及防“哦”了一声,低头想一想:“那我就先拿着……”她还是要笑,还是那样羞赧、却心满意足、要翘着眉毛的笑。荆风在心底将那欺负妹妹的家伙骂到第一千零一遍,可该说的话,总归还是得说得更明白些:

“他不会回来了。

“我们会从西受降城回来,但……”他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就差转身要逃,却到底绕回来,“你想做什么,学学问,做女学究?”

“都可以没关系哪怕种田只要……”

好天气被剪了个破口子,“噗”地漏了风。在他对面,小姑娘冷不丁地颤抖。就这一瞬息,她面上的笑意已全消了:

“二哥。”她轻声唤,口中还倒吸着冷气,“我怎么觉得好像……回家那天,说要赠给我,百两的银票。”

她缓缓抬起头来,一片漆黑中,仍旧将荆风盯紧,令后者竟好似掉入陷阱般手足无措,却逃无可逃:

“你告诉我,不是那样的。二哥,你告诉我。不是、不是完璧归赵,不是……”

不是就此作别。

“木棠。”荆风忍不住,已将她抱住,“我希望,你一切安好。”

他未着明铠,胸前转瞬就湿了大半,连内衬的软甲都透着冰凉彻骨。她随即将他推开。

扔掉那块石头,她还回身去,将所有的稀奇宝贝一股脑全填进伙房灶膛。荆风紧跟着依旧抢救不及——他到底是吓了一大跳的。哪想平日里可怜巴巴的小妹妹,也有这样壮士断腕的倔脾气呢。甚至连带那些纸页——认认真真品鉴了每一地特产,心心念念要挑给梦中人的那些记撰——她也三下两下就撕个干脆。点了火,灭了火,她起身回去,扯了被子蒙头就睡。

如今还是靠着墙根,还是打着地铺,和从前林家三福堂里有何不同?什么挣扎、什么磨难、什么成长,统统都做不得数。她花费了多少努力,才能走到他面前来。可原来对方一心一意,竟只想将她推远?文雀姐姐说得对,她不要再在这些虚无缥缈的幻想上浪费气力。二哥说的对,她该一心一意做学问,或许做个能挣束修的女学究。

可盖上了被子,豆大眼泪还是啪嗒嗒的掉。从前林府上无声的哭泣,她原来已经做不到。她或许是退步了,变得更加糟糕,连这样平淡无奇的黑夜,此刻都被无端迁怒,令她深恶痛绝;她或许变得更加脆弱,好手好脚、吃饱喝足、有的遮风避雨、能自己讨生活,从前梦都梦不来的好时候,她有什么好哭?她于是接着后悔,对他,对二哥,对那些宝贝。后悔得肝肠寸断,更是睡不下去!她又生气,气自己执迷不悟,不争气更不上进。实在可恶,深更半夜扰人病患休息;又实在无能,于他、于九原、于所有人!

她哭得更厉害,拖着被子就跑去后院缩着,荆风瞧见那止不住的颤抖。他便唯有飞也似地逃离——

得去请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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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州刺史府内先撤去了椅子,而后是西受降城,荣王不知为何,忽而就偏好站着办公。时丰来来去去了几趟,总想问一句又怕自讨没趣。如此过了一两日,东路传信:乔巴山附近疑有燕贼踪迹。秦秉正磨刀霍霍按捺不住,荣王却沉吟许久——或许又是在神游天外。至此,时丰才终于觉得自己得多句嘴:

“殿下宿疾在身,大敌当前还是得多加修养;固本培元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操之过急反而容易精疲力竭。”

练武先练行走坐卧、站立深蹲,这右卫将军自然以为他这是抓紧时间抱佛脚练习气沉丹田稳固重心哩!至于时不时的恍惚,必然是累过了趟没得歇。为怕他丢脸,这话还是刻意等秦秉正走后来关心。与往常不同,这次戚晋还是很久才给出回应,就像仍旧在走神一样,也不过简简单单只嗯了一声。果不其然,多管闲事。所幸亲事典军恰在此时上得堂来,说着“私密要事”,主家令都不请,上来就要送客。时丰倒是乐得离开。他与一名高个姑娘擦肩而过,也没多想想,如今丰州与西受降城有什么事情是关于某位姑娘,他这右卫将军却不能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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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雀并没有向荣王行礼,倒是毫不客气、上来就将枚信封拍在桌上:

“您可以读读这个,看看被迫打道回府的卢大镖头是如何卑躬屈膝、用尽春秋笔法向木棠叩首讨饶的。”

戚晋没有看她,荆风跟了一句:“九原戒严,卢道已经回程。昨日午后寄来致歉信。”

“所以呢。”戚晋冷声道,“与我无关。”

“如果卢大镖头也知道这事与您无关就好咯!他要立刻抖擞夹起来的大尾巴,再为自己竟然害怕一个小小丫鬟气得七窍生烟。指不准,在战火平息之后,更要找木棠报仇!”

戚晋背过身去不愿看她,嘴里依旧道:

“与我……无关。”

“这样奴婢就终于全明白了!”文雀扬声道,“典军老爷曾经说——在我们成为朋友之前——没有立场替我生气;他却自然有立场给他妹妹出气,可以夸大其实吓死那银样镴枪头。殿下也这样认为与木棠毫无瓜葛,所以对卢道那卑劣行径从来不置一词?

“不,”她又道,“您只是不相信自己。”

她接着转向荆风:“假如我们全无干系。卢镖头砍了我一刀,你会不会替我砍回去?”

荆风点头道:“以眼还眼,匡扶正义。”

“好,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你怕不怕之前杀死的燕人、还有刺客,回头报复,伤害到我?”

“不可能。”荆风毫不犹豫。

“那你更不会因为有此顾虑,就对他们手下留情?”

后者自然否决。文雀继而又看向戚晋:

“殿下,您呢?”

荆风心无杂念,因他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凡是他打定主意要保护的,必定安然无恙。无论以寡敌众,无畏诡计阴谋。这已成为他存在的客观事实,他必须深信不疑,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但戚晋不同。

他不觉得自己能够保护木棠,无论是过去、现今、还是以后。

“那是因为,殿下没有下定决心。”文雀道,“缇萦年纪弱小,却敢一路西行上书救父;宋末的钓鱼城,能在蒙元铁骑下坚持过三十余年。心如磐石一定要做到的事情,怎么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殿下以此为理由,不过是根本没下定决心。您根本从不认为木棠有所特别之处,所以即便现在,右威卫不会再盯着您身旁的奴婢大做文章,您却反而退避三舍。”

她说着冷笑一声,竟然唾了声“懦夫”。荣王闻言忽地便怒了,重瞳的眸子里猛地喷了火,几乎要将文雀吞没。可荆风先挡在她前头,低声道:“有愧于人。”可不是,他曾打算坐视文雀去死呢。眼前的人就变成头困兽,走来绕去,因无计可施变得更加怒不可遏:

“你懂什么!”他低声嘶吼,“长安、燕国……你懂什么?!”

“奴婢不懂,难道木棠就懂?”

就这么冷冰冰的一句,对面的火气立刻全都卸了。他怔在原地,张口结舌,好像已说不出什么。文雀并不打算饶过了他,反倒向前一步,一句一句,专要找人心窝子捅:

“那丫头满脑子胡思乱想,还以为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她已经无家可回,还以为自己终于有运气否极泰来,却不过就是个玩笑!我去青柳客栈帮忙,她闲下来就哭,眼睛本就不好使,现下更肿成核桃!就这样,她还不肯歇,为什么?因为她害怕,因为她也知道救命稻草就是稻草,不堪一击根本就救不了命。多学一点,讨点经验,将来就饿不死。您知道这些天她在想什么,在想回家种地,觉得九原人不会做的事她学会了,以后还能再回来教书育人地赚钱。可她就是没想过再找她二哥或是找主子说情,更没想过来找您。”

文雀摇摇头,又叹声气:

“因为奴婢不懂的事情。她太懂。她不懂也要以为自己很懂。她会说您有难言之隐,您做的决定必然深思熟虑,她肯听。”

话说到这份上便差不多,她毕竟不是来好为人师,更不是替木棠叫苦叫屈。说实话,她倒更希望荣王殿下坚定不移,木棠也能大彻大悟,最好以后形同陌路,对谁都更好。要不是典军老爷言辞恳切,要不是主子跟着也下了命令,她何苦跑这一趟,来人家荣王面前大呼小叫地责难?

“殿下已经决定好的事,看今日意思也不会再回圜。好,至少木棠以后能歇歇她那双眼睛,不用再一整个晚上、眼巴巴瞅着个虚无缥缈的影不睡觉。”

荆风伸手拦了她,还想请她多说些什么,文雀毕竟口中干涩,也终于是懒得废话了。可这一次,在她即将推门离开之时,竟是戚晋出声将她喊住:

“那一夜……小雪那夜?她、是否,曾很害怕?”

“偷袭了西受降城,真刀真枪,她怎么可能不害怕?”

“大胜的消息几乎第二日一早便传回九原……”

“奴婢说的是小雪当夜!”文雀加重声音转回头来,“她当然知道那不是您的影子,就算她看不见。您来了又走,不知所踪,又是那样好的天时地利,她说换了她,也是要抓住机会立刻发兵的。”

“她知道?”戚晋迟疑道,“那她还……”

“她能做什么?”文雀嗤声道,“她一个小丫鬟,什么都做不了。她只是不希望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可终于,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换了奴婢,奴婢得比她哭得更厉害。”

她顿一顿,又道:“不过,如今殿下也什么都做不了了。所以奴婢该告退。”

这次她没有停留,终于是走了。荆风也跟出去,正堂内,很快剩下戚晋一个。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缓缓合上眼睛,想象回到那一天深夜的青柳客栈,想象她依旧站在自己身后,这么近,温热的鼻息都渗进明光铠缝隙、绵软细密,使他心尖充血、浑身战栗。他已回味那一刻回味了太久,为此甚至舍弃了椅子,竭尽所能地站着,就好像身后某处,还躲着那梦寐以求的姑娘。之前每一次的回忆里都带着诀别的不舍与苦涩;但这一次,他却是当真很想回到那一瞬间,想在睁开眼的漆黑夜色中回身将她抱住——真如数月以来每一场化为泡影的梦境。

呼吸到第三次,他睁开眼,眼前光如白昼。他在西受降城,他已经做出了决定,最好的决定。

可他实在高估了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

荆风过于贴心,将青柳客栈及恩济药庄每日记录的病患情况额外讨了一份日日都及时送上。那笔迹清秀俊挺,自然不可能是木棠的。他所以做梦,连伏案小憩的片刻都做梦。梦里反反复复的是那日她与童昌琳同乘一骑的笑脸,是她跃到那混小子怀里翘起的尾音,是那不知轻重的混账给她戴上珊瑚项链时指尖与她肌肤相触的一刹。他记得很清楚——即使在梦里,北上时时卢正前,九原郡里又是童昌琳,各个与她朝夕相处一月有余。从前便是在王府上,他和木棠也是十天半夜月地难得见一面。算来,竟已经有旁人与她更为亲近?

她在梦里与童昌琳跑马,童昌琳绕过她的腰、握了她的手;她在梦里与童昌琳闲谈,童昌琳为她指点着天边月亮星星,说起远在天边的故乡;她在梦里与童昌琳协作,童昌琳帮她在冰凉的井水里浣衣又在穿堂的冷风里执笔,还讨了药膏细心也给她双臂双手上一份药。卢道拦街骚扰、衙役巡街戒严、燕人从阴山打到了门前,她什么都不必怕,她身前有童昌琳。

童昌琳童昌琳,梦里全是他那胖耳朵!贴在她耳鬓的,蹭过了她鼻尖的,逗她咯咯发笑的,迎亲时高高竖起骚得血红的!梦境向下狂奔,几乎片刻他都要喝上他二人的喜酒,要看小之送她出阁,看荆风亲自给她落下盖头,甚至到了了还要他上前去唧唧歪歪说什么祝福!童昌琳,玄康十九年生人,至今未有婚配,还偏是个不知分寸的糊涂性子,在梦里笑得极其快活而欠打,还伸手这么一搂,木棠跟着就走。他追出去两步,却竟然什么都说不出。

他从前自然用不着着急,可他终于已经失去了她。

聊作慰藉的小石头,如今物归原主。噩梦骤醒时他除了剩下那两副药,身畔竟寻不出半分她的印迹。也只有剩下那两副药。东线好消息传来时,他好巧不巧又犯了胃疼。在时丰急声关注下、在秦秉正幸灾乐祸下,他却坚持回绝了贴身暗卫那居心不良的请求。现成药用不得,医官随后终于是上堂来,却见荣王面色似乎愈发难堪:

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火拔支毕麾下豹师被右卫大将军韩寿春全歼于乔巴山;但火拔支毕依旧不见踪迹。且尸体只搜出三万余众,在他带出王帐的十万人中远算不上主力。

但不论如何,至少、如今他该是有理由,立刻再回一趟九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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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的冬天总是咯吱咯吱地响,清扫滚边袄子、拨弄炭火、封写冥票。三福堂冷清,就只有这些了无生气的细碎动静。再有就是踏着满园的雪匆匆来去。皇宫里不一样,到处都是热闹,四面都是人影,红红火火就像暖了热炕过年,便是困极也不肯将歇。王府的冬天……或许会处在二者中间。围起一个小院,不过分热闹,也不过分冷清,有那么几个人,各个喜气洋洋,就像从前在家里一样,这便够了。

边关的冬天,木棠本以为该是野风呼啸,什么也看不见;旷野渺远,什么也寻不着。可现下却恰恰相反:她陷在人堆里,耳边争先恐后更吵着不同的声音:

昨儿晚上,文雀姐姐絮絮叨叨,说男未婚女未嫁,相从过密传出谣言影响清誉。“小祖宗不就是现成的例子?不过就是在殿下身边跟了几天,殿下还没给她好脸色看过,就这,不知多少人说殿下一心儿女私情,置大局于不顾。甚至那天右威卫都以为我是那名‘奴婢’,要杀了我给殿下找不痛快。这儿虽然不是京城,人也不少,风言风语可也没停过。早说了就该这样,自己走自己的路,对谁都好。”

马上隔天一早,木棠去刺史府交日志,小之见缝插针又大声发表反对意见:“为一点空穴来风的事儿却步不前,可不是因噎废食?谣言毕竟是谣言,信不得,没什么用……像我爹爹,满城风雨影响他大权在握吗?反倒是赵夫子……手里有权,什么都不怕的。”

“她过意不去。”文雀小声同木棠咬耳朵,“从出殡回来就闷闷不乐,毕竟赵老大人是因为国舅才……”

“我听得见。”小之皱眉道,“我不是因为那个。我……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做的时候是一时气急,后来不知怎么,竟然就无法挽回了。赵夫子在这蛮荒之地不声不响就走了;前两天打起来,往后还要打起来,更不知要死上多少人,明明该有一劳永逸的方法。如果皇舅舅当初能下定决心,如果表兄以后能下定决心……”

“她想去和亲。”

木棠小声向文雀通气,小之果不其然又立刻听见,嚷嚷自己必然要去,否则千里迢迢跑来这冰天雪地难道只为耍脾气?“于国于家,我能有什么用。又不能去做绿林好汉伸张正义。也就能替我爹爹,弥补万一罢了……只要能少死几个人!赵夫子,说没就没了。好容易的一件事!满城戴孝又如何,功在千秋又如何,装棺里一抬一埋,他埋这头,我爹爹埋那头,都入了土,谁也再管不到谁。所以啊姐姐,总不能到了这样无法挽回的时候再去后悔吧。活着的时候,有什么好怕啊!”

“木棠知道。”文雀不耐烦道,“问题是殿下不知道。除非主子您去找您亲亲表兄讲讲道理……”

最终去讲了道理的却是她曹文雀自己,而至于结果?当事人并不在意。她直到晚上才回来,从赵宅第二场葬礼。

赵夫子续弦有妻,冬月初六,妻殉情死。别无亲族,乡官代为设祭。木棠闻讯和小之一同前去,却在当场见到依旧一身红衣的赵家姨娘。后者如今将钗鬟去了,改回闺阁女儿发式,就在书房独坐,举目四望,好像总也瞧不够、看不完。赵家姨娘去了。面前人如今是兰姐儿。出殡之后她便随弟弟回县衙居住,昔年赠与情郎的院落终究是要空下来。家畜尚可带走,才栽下去的小麦却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城外如今也在试种,来年春日,或许,九原不会再饿肚子。”

拭去一滴泪,兰姐儿轻声细语:“他与妻子在天之灵,届时或许也会欣慰吧。”

小之是不好意思见赵茂遗孀的,早早就躲了出去;木棠本想问些什么,到了了却也没问出口,她大抵知道对方的回答,一定是一句风轻云淡的“值得”。可说起赵老大人和亡妻,那身红衣上掉了眼泪;说起兰姐儿和以后,那双眼睛却隐约有光。曾经文雀姐姐无数的叮咛再次于木棠心头颤动:或许、顺其自然,能够一直做木棠便已经很好。人心不足蛇吞象,到了了血本无归,又有什么意趣?就像小掌柜的为追那姑娘和母亲闹了不知多少场,对方却在戒严前便离开九原,一去不回。世间缘聚缘散,又如何说得清?

可她……总还是有那么些不甘心。

她想向文雀打听,后者拿着荆风才送她的草编小猪呵呵瞎乐,心不在焉;倒是一旁养病西受降城乡亲耳聪目明的,且一传十十传百,又一个胜一个的热心。吴家的妇人说女追男隔层纱,就得稳准狠死缠烂打;顾婶从旁直摇头,就得耐下性子,这叫欲擒故纵;小六郎的爹说自己曾经登高远眺,就在某处悬崖畔第一次牵了孩儿她娘发抖的手——可作为参考;他邻家夫妇说他才丧妻精神恍惚:如今大冬天,又正打着仗,上哪儿的山头不要死活受冻去?

青柳客栈正堂歇着的毕竟都不是什么大病。木棠拿着日志这里记一笔那里写一句,就听着这头的叮咛,又闻着那头的好奇。她自己倒没说什么,是童昌琳觉得冒犯,一个个请大家闭了嘴,又单独将木棠叫出客栈问个仔细:

“你如今看见,这就是八月王府里曾有的架势。如果你往后回去,却与殿下生分,各院的奴婢必定……”

“我、不想回去了。”

太阳底下飞去一行鸿雁,墙根下又窜过去一只老鼠。木棠蹲下身子,干扰了一只蚂蚁的行进方向,随后在不远处找到蚂蚁窝。蚂蚁绕绕路还能回去,她不一样。她是掉了队的雁,是要逃着打的老鼠,甭管何处,乱钻一气罢了,哪能有什么祈求。

“你别听嫂子胡说。荣王府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弟兄们各个亲眼瞧着,殿下……”

“我是不是应该哭一哭?”她却问,心不在焉地、懒懒仰头来看,“为自己不自量力,为自己好高骛远。所幸我现在不过十五岁,我现在做错了,我还来得及改。”

“我们要不去骑马……”

“我们回去。”

她站起来拍拍裙子,退一步拉了止步不前的童昌琳。剩狗儿被留在院外,无聊刨了刨蹄,又低声嘶鸣。不远处传来应和。它抬起头,看见了平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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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确是该回去了。火拔支毕断尾求生,怕是赌上了同归于尽的决心。为此小之必须立即收拾行装往南避祸。自然,文雀和木棠也该一起。北上一路的宝贝扔了大半,《幼学琼林》又已经学完。木棠将狐裘穿在身上,几乎就两手空空地来。小之先当“奴婢”、而后“服丧”,一箱箱的华服首饰几乎动都没动,甚至不需要打点;文雀呢?只管栓两个草编的小玩意便能走了,这会儿她就得去催催马车,尽量赶早出发,赶明儿去胜州过夜。小之趁机又睡上大觉。木棠凭窗坐着,不敢向外看哪怕一眼。

今日一别,便是永别。往后就算小之还要北上来和亲,她也打定主意不一路相随了。毕竟脱了奴籍,她又很想家。就算要抛弃妹妹、抛弃二哥、抛弃文雀姐姐……

她要回去,做她的李阿蛮。

所以她接着就想,最后总该有个告别。荣王如今就在刺史府上,在前院,和她好像隔了万水千山,又好像不过隔着些画上山水,一提笔便能触及。离出发还有些许时间,足够她走过去,道声谢,郑重地离开。再补点胭脂,她一定要笑着,就像七月十七那样明媚的阳光,笑着,去和他道别。

“多谢关照。

“往后……珍重。”

就这么两句话,很简单。

狐裘披着嫌热,她抖脱了肩,其后不自觉地滑落。她出门去,只一瞬,鼻头耳尖便被吹红。

迎面,是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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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胄齐全、身披战袍,他已经做好浴血奋战的准备。对面是曾斩落卫国公的狼王,他一定不会承认,自己实则很害怕。所以他应当再三检查军阵、舆图、兵刃、补给:诸如此类,有太多事情该忙,有太多地方该去。他唯独不该来到这里。

可他还是来了。几乎瞬间,她便掉下泪来。都怪这该死的雀目,青柳客栈里的两个夜晚,她什么都不曾看见。已经整整三个月了啊,她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浓眉乱了,眼睛都熬红了,甚至还生了些胡茬,双唇干了又发白,整个人都蔫蔫的瘦了好几圈。老天啊!她怎么从来不想仓促掌兵他该有多么累、多么忙!她居然还要生他的气,还扔掉了他喜欢的漂亮石头,还说要自己回家!

“……跟好亲事府,不要逞能。”

大敌当前,他专门跑这一趟,就只为说这一句话?

天际方白,四下摇着火把,他又要转身走了,回到她看不见的夜色中去!庭院外忽而响起嘈杂的声响,门窗上掠过许多纷乱的影子,不是在准备出发的亲事,就是在打点府衙上下的庶仆。人影来来往往实则已经许久,但唯独在他离去的那一瞬,她才堪堪注意得到。继而,就像湖水搅起波澜,接天浪涌不歇,她好像看见最后一抹月光汇入大川,就此消失在这茫茫人海。桌椅碰撞、门扇扯响,那个萧瑟的影子被来来去去的火把和烈红飘摇的晨曦映照着,竟是那样模糊不清。

他要走了。

她在颤抖。

他要走了,再也……不要回来了……

不可以。

不可以!

一步跳出门槛,两步、三步、几乎是片刻!她便环抱住那身耀目的明光铠,贴住那红地金团花的战袍。明光铠冰凉,麻意就瞬间缠上她的双手;锦帛战袍上生着细绒,刺得她双颊登时血红。

“我……”

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单将双臂绕过他腰身,想死死抓住什么,却不过摸着他胸前护心镜。脑中轰鸣不休,她却……绝不要松开!

“你不要、不要做英雄!打不过、打不过就跑,有二哥!你能不能……能不能回来?”

她不想哭,可哭腔自己飘出来。身畔步履匆匆、行人不歇,火光明亮竟如白昼。她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却将他抱得更紧,甚至当下竟生出些愠怒!

“我知道你是亲王殿下你有你的规矩体统。可我只是一个小丫鬟,我没什么名声需要在乎!谁要说谣言,尽管都去、去说!我自己丢人现眼,我可恶至极,我自己认!你不要走,不要走……让我,就这么一会儿……”

就这么一会儿,她已经泣不成声:

“我……好多时候,我怕……我想你在。暴民作乱的时候,我后来想,你凭什么不在我身边,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一路走来费了多大力气,不知道我吃了多少的苦……才能够站在你的身边……可我呢,我这么该死,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么累了,我还怨你……我都、不能穿个铠甲、充个将军的、陪着你……我好没用……我就保护小之,你不要分心就好!我只要、这么一会会儿,让你知道,我陪着你,不管在哪里……戚晋!”

豆大的眼泪骤然落满他的战袍。她埋头在他背后,几乎是用平生最大的音量、低吼出平生最大的勇气: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北风扑棱棱吹散了她的发髻,将所有的字句颠倒,将所有的理智搅乱。她看不见他的脸,甚至察觉不到怀中挺尸般骤然的僵硬。她抱着自己的爱人,此生此世,她也再不要松手!

“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每天都想你……我说我不想哭,我想对你多笑笑。可你总是要惹我哭。我知道你有很多顾忌,你有很多道理,我想说好,我想让你开心可是我做不到。我就是这么自私,这么可恶。我、我还要见到你。等仗打完了,我要回来,我要死缠烂打,要欲擒故纵,要带你去悬崖上……我不害怕悬崖的。可我怕……”

他的呼吸忽而急促,她便急声赶在先头:

“你不要说话,不要回答我。但也不要又一言不发说走就走,让我都找不到你!我只是想……如果我能再见到你,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来九原的第一天晚上,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

她说着,忽然松开手臂,后撤几步。擦着面上擦不尽的泪水,她只想蹲身背过哭个畅快,哪里敢再看他?

“你走……我保护好小之。等咱们赢了,你肯定要回来找小之。我就在她边上,你躲不过……我、我这样,是不是很糟糕……我在胡言乱语,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别管我……”

在她身畔,是他的身影,缓缓也蹲下来。如今她眼前又花了,看不清他投来的目光已经不同。不再有迟疑、不再有苦恼、不再有嫉恨、不再有疲惫,他望着她,是那样的沉着、却坚定;那目重瞳如今闪耀如她的泪水,翻涌着炽烈而庞杂的热火,要照进她心底,点亮她整个的生命:

“礼尚往来,公平交易。”喉头颤抖,他轻声细语,一字一顿,“你,也不许做英雄,不许逞能,不能再像宁朔、不能再像骷髅山、不能再像百福镇。”

小姑娘全然怔了,接着猛地打出个嗝。他全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平平安安,等,我去找你。”

“你说话不算话的。”她犹豫着嗫嚅,“除非……拉钩。”

戚晋的手宽厚,将她的鸡爪子一把握住。冬月十日的清晨风大、云厚、日光稀薄、灯火灼热。木棠记住他的背影,记住那身飘摇远去的战袍。她要接着祈求上苍,要将他的一切一切,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可那时她哪里能想到,率先食言而肥的,居然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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