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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伶汝有时还会梦到去年的正月。梦见采选当天宫殿上盘旋的燕子,前排姑娘发簪上的蝴蝶;梦见中选那晚迸在衣间的炮仗,梦见入宫清晨冰凉刺骨的墨色;梦见红络鬓边绢花“咕咚”掉进深井,梦见孙美人姐姐的哭泣从墙头飞过;梦见宫门两合,梦见弟妹的身影被车辕尘土淹没……不过小半个月,那么多的不甘与委屈在她伶仃漂泊的夜里流连,几乎将她此后的人生也熏没了颜色。她告别了京城深宅大院,去华阴只两进的祖宅安身;收起各样珠钗首饰,将妇人发髻散成女儿家发式;侍奉去外祖榻,浣衣做饭,而今样样要操持。乡间村舍遥远,谁人疼惜她这青春娇嫩的脸面;门前人影稀缺,谁人相看她这精通三从四德的贤妻?

可是抬头往南看啊……那儿热热闹闹的长安城里,有一座接天连云的兴明宫;兴明宫里行走着花儿般的笑容,金碧辉煌的身姿婀娜而雍容。她们与她一起从家中飞出来,而今眼瞧着一只只凤鸟跃上枝头,连带母家都根肥叶壮、郁郁葱葱……独赵家自此门庭冷落……

赵伶汝跑了。

第一次在三月初,是被村正撞见,回去跪在祠堂听舅舅上纲上线了一整天。第二次转眼已是九月初,她偷了鼓鼓囊囊的钱包,却忘了披件厚实衣裳。夜里喷嚏声暴露了行踪,几乎立刻便被县里的法曹拿住。火把一举,扑腾在她面上,对面凶神恶煞的两只牛眼睛立时便澄澈了。“你不是贼盗。”这是未来夫婿说给她的第一句话,“冒犯罪过……我送你回家。”

赵伶汝久居闺中,对世间男子都怀有一种初生婴孩般的认真。哪怕是翻过年头去,私相论了嫁娶,她还是说不太好他长相如何,可堪周正俊俏?甚至分不出他的笑容是否质朴真诚。至于身世家业,那更是无从念及。左右她令家族蒙羞,是没有人要的女儿;哪怕配与山野匹夫,舅舅说也是她前世的造化。在华阴黯然蹉跎了整年,她大约已经接受一文不值的人生,等着被岁月熏杀成黄脸婆。所以法曹很好,更别提他们有这样的因缘际会……她该得找个时间向舅舅提起,议亲、生子,等他公事有闲,再修一座大宅院……

三月里,京中来了家书,逐渐稳定的幻梦就此结束。母亲说去岁的风波已过,给她找好了媒婆。从接到家书到离开华阴不过短短半天,人生的际遇岂非太蛮不讲理?去年离京的路难,颠得她浑身散架;而今回京的路长,使她胸闷气短。曾与她交好的林家姑娘如今做了才人,圣眷正浓;同样去年的小宫女儿因缘际会、都得幸封了选侍;何家认死理的傻女儿嫁了探花郎,苏家舞枪弄棒的野女儿成了妃位的娘娘;甚至连红络都看不起的丫头,转眼都抬进了王府大门,独她一个,舍弃了在县衙做法曹的未婚夫,照旧还是一无所有。

“还得是京城热闹……姑娘快瞧!”贴身婢子拿胳膊肘捣捣她,大半个身子都探出车窗去,“前面就是千觞楼!对了,才过太后娘娘大寿,一定好些使节,难怪这样人头攒动!姑娘!一路赶得急了,咱下来歇歇脚,喝口茶?”

分明家门近在咫尺,赵伶汝却鬼使神差般地应了,甚至下车时忘了带上帷帽。一步走进楼内,扫视只用一眼……

恰巧他正回头。

磐石方且厚,蒲苇一时纫。等待婚期的姑娘背誓归家,分明是另得了高枝。不知算不算英俊的面庞刹时怔住,又扭曲成不知是不是愠怒的模样。她没有躲,他出了头:她说“放手”,他骂“混账”。而后燕人猎鹰般的眼睛从门口窜进来,野驴般的身子往当中一别——

赵伶汝要换个梦魇了。

“心生歹念地痞遇厄,两肋插刀燕使解危”:京城无数席间津津乐道;赵伶汝于是知道自己不会再被家人原谅了。今年等着采选的妹妹,来日等着娶妻的弟弟,各个都歪眼乜她、对她不屑一顾;母亲涕泪涟涟,据说哭了整宿整宿;就连父亲,在朝中据理力争,也愁白了半面头发。法曹下了狱,他又何其无辜?她焉能恬不知耻,安心当个嫁不出去的蛀虫?

备了三尺白绫,当夜她本打算一同上路,只是想再去最后拜别爹娘,再去看看弟妹。就是这一去,却听父亲愤愤不平:“罪魁祸首,怎能轻纵!”这才晓得她仅有的丈夫,居然原封原样要被放回华阴?于是心潮猝而澎湃,第三次,她还得逃家!且此一去……最后的机会,她不能够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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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宪长公主初时并没能认出她,虽然她们本就素昧平生。达官贵人家的姑娘大多都长成差不多的模样:一定身量纤细、皮肤白皙,一双似愁非愁含情目,一点将启未启樱桃口。她们是养在深闺的女子,不常得见天日,少有真情相诉;永远是到了十六七的青春好年华,敲锣打鼓就嫁作别家妇。下一轮水席上,谦恭和顺的就变成年轻的妹妹们;再过几年换成初晓人事的小女儿家。

可今日面前之人却大为不同:见了长公主不下拜承恩,粗黑的眉毛反倒紧皱;春风吹老了蜡黄面皮,连那头发都是乱糟;捏了裙子她还想去捏脚,实在仪态全无!刘家新妇一旁出声帮衬:“京师到华阴路远,赵姑娘近来辛苦,礼数不周,望乞见谅!”义宪长公主不解,区区两日车程,也能叫苦连天?

“赵姑娘、是走过来的……”刘家新妇疼惜不已,“脚上一准打了水泡了,长公主开恩,许她落座吧!”

义宪再将她上下打量,这时候记起面前是才从狱里捞出来的嫌犯,早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心下唏嘘,却更加大惑不解。好端端一个姑娘,又才受了委屈,隔天还在家里寻死觅活,转脸就自己翻山越岭来缉凶寻仇?难道向死而生,大彻大悟啦?赵伶汝那头屏气敛息三日来第一次得了安逸,杯中热茶尚且来不及用上一口,听闻长公主试探,眉头却蹙得越紧,好似那月下窝了鱼的黑石。“长公主以为……奴、来华阴是为了?”

赵伶汝在千觞楼受华阴法曹侵犯,后者据说开释返乡,前者闻听当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排除万难穷追不舍。皇长兄在信中如此揣度,还大有赞许之意。义宪照单全收,竟然还有些妒忌。能令她那位卓尔不群的皇兄赞许的女子,天底下能有几个?她这等聊胜于无的妹妹怕也是望尘莫及。可是现下坐在这儿,成功帮皇兄救了人出来还是使她兴奋;没几句快言快语,竟是将什么都给说了。

粗枝大叶的义宪却不曾留意,那厢赵伶汝的双眼猝而一怔,旋即竟有泪意酝酿。何幼喜瞧见,当她苦尽甘来、感慨良多而已。却不知赵伶汝当下如何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在长公主眼中(在荣王殿下?)眼中,她竟然是那么勇敢的女子,是那般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喜爱她,帮助她,救她逃出生天,茶点之后还跟着上了阳春面。躁动不安的一颗心就此瓷实了。她见过母亲的背影,弟妹的眼泪,听过父亲的叹息,与舅舅的训斥,所以没有什么能比“肯定”更加珍贵;她理过田垄,收过麦子,走过山路,才进过县狱,所以没有什么能比饭菜更加安心。她受了皇家钦命,领了皇家饭食,就此就算不进兴明宫做娘娘,也已是戚家的人了。脚不疼了、腰不累了,麻木不仁一副假面收了,不折不挠的骨血重新挺立。何况长公主软言宽慰,放走凶嫌乃是为了顺藤摸瓜、要将华阴贼人一网打尽,并非包庇轻纵,她竟然也忘了为法曹惊惧忧心!甚至!有一瞬间她想起来,他曾潦草说过,自己替上官押过些宝贝进京,年节所以没有空闲。是否这便是长公主口中“华阴与京官勾连”的凭证,她或许……还能将功赎罪?

赵伶汝居然不肯回京。

“奴,既然与那贼人不清不白,甘愿将计就计,以身涉险!长公主与殿下但有所求,奴必定、鼎力而为!”

义宪后半夜的梦里,便全是这样一张热血映红的赤诚脸面。长公主自己才不过十五年,出嫁却有三年,从兴明宫到范府,是听惯了夫子慷慨激昂、男人家矢志不渝,哪里亲眼见过这样英武不屈的女子,竟使她以为当下的人生无趣。她的丈夫很好,却毕竟年岁也太小;范家上面压着一位老太师,中间挺着一位侍中,孙儿辈如今都做了京兆尹,曾孙少不了每日战战兢兢。夫妻俩可别提房闱乐事,连话都少说。如非受父训,哪有今日这遭相偕同行。夜半人静,愁思无凭据,她想起自己儿时错过的欢笑,又为晚生了几年深深抱憾。瞧长兄长姐、还有皇帝陛下,年岁相仿,曾经如何相亲!偏她孤零零一个二公主,上面隔了个痴傻的三哥,下面连跟了两位夭折的弟妹,谁也挨不着;既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亲娘也疏于关照,唯一亲近些的勉美人得了癔症自戕于上元殿,如今除了夫家,竟像是伶仃漂泊、全无依靠了。所以皇长兄恳请,她便全力以赴;当下羡慕赵伶汝一往无前,甚至也想给自己寻个地痞流氓好好置之死地而后生!

或许身在华阴,西岳大帝有求必应?她这般念着睡去,第二日一早如约便有赖皮刺头不请自来。皇长兄亲王府长史蒋孟,说来也是范家远房的姻亲。那滑头却规矩得很,可不敢随意同长公主攀亲戚,开口只说“进言”、“替主家分忧”、“为长公主着想”。莫不是昨晚夜会赵伶汝被他闻着了味?义宪眉头一挑,一句“快快住口退下”尚未叫出,却听对面先行发难:

“长公主夤夜忙碌,伤身劳神,敢问驸马、为何不加劝阻?”

范毫自到华阴便去同县令任君生吃酒谈天,义宪几近一夜无眠,却直到现在也不曾想及丈夫,当下是双颊一红,自觉有愧。蒋孟便知事已成了七八,又来问:

“先皇时,宣清公主曾抛却私利、劝先皇励精图治、远离杨珣。宣清公主此后不久难产而薨,宣清公主府竟有十余年做了湖兴郡公府。因缘际会,岂非可叹。”

“杨珣毕竟是姑姑丈夫。”义宪答道,“国事上大义当先,家事上夫妻一体,这有什么好说?”

蒋孟点头一笑:“是,否则新丰郡主……啊、不,是襄安公主,何以太太平平,预备着要做燕国贺可敦呢?”

义宪眼神一低,总瞧着那贼眉鼠眼的家伙不怀好意。本来觉少,丈夫又迟迟不归,正当烦躁,她遂起身便要送客。蒋孟留步一刹,只挑明一件事情:

“任县令盛情款待驸马,是因为其父亲京兆尹是自己上官;京兆尹力劝长公主夫妻到访华阴,难道不为周济庇护自家县令?荣王殿下微服私访要查什么,必定与范家脱不了干系。华阴的水不清,长公主既然嫁作人妇,又不得圣意,不妨效仿襄安公主,隔山观火,独善其身。莫再做,宣清公主之憾呐!”

短短这么几句,分明威胁警告。义宪何时被人如此驳过面子,当即气得双手发麻,头顶血涌。却如若细想:蒋孟区区一介长史,如何这等放肆猖狂?他今日来此,又到底是作为荣王府的府吏,还是范家的姻亲?

蒋孟随即告退,旋即是范毫走进门来。京兆尹的好儿子沉下脸、难得装出几分肃杀派头,义宪一腔怒气竟立时散了;再听丈夫侃侃而谈,分析局势深中肯綮,景仰之心更油然而生,使她柔了化了,恨不得听之任之,根本无从隐瞒避讳了!

四月十二日,华阴生变。

此前数日,家书一概俱阙。

李木棠搬入宣清公主府“借住”了六天,心神不宁就等了六天。她所以应当忙起来,除了初七初来乍到整顿稍歇,初八即着司马左谦笃领着,好好去各处看了看修缮现状。这一看不得了,人正儿八经的公主府远非赵茂故居改建的荣王府可比,光占地便与半个兴明宫相当,期间沉湖挖渠、起山设石,别具江南雅韵,实在豪奢非常。整个府邸坐南朝北,入正门两座主殿受雪灾损毁最甚,而今只将屋脊匆忙修成,所用乃是铜质鎏金鱼鳞瓦,较之从前的琉璃瓦已是逊了三分;且只做鸱吻,戗兽一只也无,越觉斯人远去,门庭冷落。李木棠将手炉暖紧,寒气莫名绕颈愈甚。前后两进据说曾经郁郁葱葱的草木也受冻死了根系,至此空留着一片片土坑,更为碍眼。向北一汪浅湖落满春花,东侧御碑亭先帝圣迹仍在,碑前香火却断了经久。左谦笃抚须而叹,道这还是先皇盛泽庇佑:除开御碑亭,西南六处屋舍无一幸免,只受灾轻重不同而已。不过去年此时,那炙手可热的国舅爷尚且而已燕卧厅议事、存馨阁小憩;莫听轩乐舞狂乱一番,烧竹馆焚琴煮鹤附庸风雅罢了,正好再去誉雪仙馆消受一番美人滋味。而今亭台颜色新漆,往来人影却稀。最西面占公主府三分之一地域的抚秀湖已然解冻,时无春风,波澜不兴,石舫染了青苔,戏楼二层深锁门;南面小岛上,那花圃多生了杂草,一阙一亭门户洞开,前方山石造景一览无余。

据说曾经都是国舅爷巧思。左谦笃低声介绍。专门堆土起山,又自苏杭购得奇石,在山下穿凿一处石林密道,名为“别有洞天”。过了此洞,花草叠影间便是曾经小之所居的院落,叫作闲索居的,也是李木棠昨夜暂住。据说附近还有一座青寿庐,同西面山顶上的的跳海楼一样,同是雪灾中幸免遇难的不多几处。再往南,角门附近的狗洞还是没填。李木棠念及从前小之自此处逃家的憨态,可以叮嘱了让原样留着,不许擅改。如此前后走了一遭,到底是腰酸腿软,就在附近二厨房坐了,吃了盅茶,这才想起一桩古怪:

“公主府从前的庶仆呢?怎么、好像一个也没见?前院那么漂亮坚固的大屋子都被雪压塌,奴婢们住的地方难道也……莫不是还害了人性命……!”

“姑娘莫急!”左谦笃忙劝,“去年国舅伏法,襄安公主搬出公主府时自道用不上这么多下人,早令管家遣散了去。府中诸衙署,下狱抄家,也都不在此间伺候。年底雪灾之时门庭空落,因此无人受害,反为幸事。”

李木棠闻言,倒发起愁来。

她是不想再回荣王府去了的,至少在晋郎回家前不要。说不好是担惊受怕的庶仆们还是格外热切的段孺人更使她诚惶诚恐,总之彼处人事纷杂,春日又向来多雨,她是一个也不想搭理了。更别提要是哪日段家的这位夫人过来,朱府的那位祖宗驾到……她该有些自知之明,躲得远远得好!可现在,公主府上又一穷二白,光她随身带着的一个湛紫一个凝碧两位婢子,小邵和童昌琳两名亲事,就足够叫她发愁生计了!小姑娘的手就往自己的荷包里掏。三千两的银票,每月开上一百两、二百两的月例银子,也能花上十五个月,到那时候自己腿脚总能好个完全。不对,已经给韩镖师花出去五十两……可是童大哥又说,对面分文不收,是仗义相助,甚至反倒送来金疮药和棉护膝呢!三千两银子整整齐齐地、还在她手里握着。但要是接着请先生、买食材、做衣裳、吃药敷药、有时候还得出门,还得送礼……

后来是整个亲王国一并被拉过来,算好她名下那些个田产铺子每年约有五千两的收利。小姑娘前前后后举着灯台仔细验看了一遍又一遍,到上床就寝时间却居然干着两只眼睛还是想哭。从前林府三福院就很好,兴明宫更不赖,但那不过是她头顶一棵大树,和她这小小蝼蚁没有什么干系。可如今爬上了树冠,鸠占鹊巢好似也沾了光鲜,竟然这才发现自己是个外来客,触手可及的还是假象,树干岌岌可危随时都要断裂……她连梦也都不敢做了!生怕太后娘娘闯进来不由分说、把她也丢上宝华寺出家当姑子去!

那么,至少在那之前……她手中得了三千两,已经足够庆幸!

第二日日头未高,她便仗势欺人非要上街得瑟家底去。我而今家底殷实,想要什么、大可以得到什么。她如此美滋滋念了,转脸就来问湛紫:“王府的马夫,一日,得开多少工钱?……还有马,还有车?”

湛紫显然被她问住,那厢凝碧尚未答话,她又推说自己一时好奇,现下已然不想了。“一会儿、活动活动筋骨……便走着去……”

“马是王府的马,每日草料上百吊钱,洗刷养护便不知了。车夫每月的银子在一吊半,驾车驾得稳会额外开赏钱。要是换成脚夫,出一趟工格外贴一吊钱,再加半吊子茶钱。行辕只是每半月更换内饰垫褥,想来总也得要百两。姑娘是想学着当国令掌财理家,大可去请司马来问。奴婢从前杂院帮忙,大多道听途说罢了……哦对,奴婢还晓得,昨夜公主府四下换了灯油,一处是四百文,额外仓库又买办了各样日用……”

李木棠眉心肉跳,就差要喊姑奶奶饶命!万不敢再听下去。她甚至扯住人衣裳,不许去请左司马——就这些细处银子都流水样漏了听不着个响,堂堂亲王府司马的俸禄可不得吓死人!三千两多半打不住……她自己还有五千两。五千两!那也足够多!没有什么可怕的!抚胸打气过了,她接着麻烦凝碧回王府去牵那匹小红马来。又矮、又好坐,而且总是比他的宝贝平夷便宜……要不是才下过雨走不得远路,原本连这小家伙也不该劳动的。可是骑了“高头大马”,实在是很不一样,好似山顶俯瞰众生,不知何处就油然而生一股自豪,竟令她勒马在留君楼门前,也想下马昂首进店了!

她又不是吃不起胡饼……兴许连鱼头汤、羊汤面、哪怕是炙肉都不在话下呢!她实打实吃过山珍海味,留君楼在荣王府的厨子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只用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从前冲林公子点头哈腰的小二哥就该冲着她笑!只要她挺直脊背走进去……没什么好怕的,荷包里不是满当当揣着她的底气么?方才那一句“吁”还不是颤抖变调着的?再者临街叫卖的豆饼也很香……就是风吹着土扑着太不干净,吃了怕坏肚子。前面几步,不还是有那干净敞亮的小饭馆?消遣便足够了。湛紫说想吃鲜鱼面,就给她俩点上两碗。再给小邵和童大哥点上二两牛肉?她自己呢,反倒拿不定主意了。总想着身子不好,就吃点不带油腥的罢……难得出来一趟呢!就豪横一把,不仅要羊汤面,还得多点一份羊肉呢!哪怕是吃不下!好家伙,就看看剩下这些杯盘狼藉,足够从前吃上两顿了!现在日子好过,都可以不用心疼皱眉头,她还得意,还想给两个姑娘也买点钗环首饰装扮呢!就是、这个玉钗的样子,她自己也有一对。纹路虽大不相同,且她的是金钗,但是上了发髻藏起来,大差不差么……拿在手里没多点东西,要三十两银子,不是头脑发昏,谁要买这等冤家!如此小半日扣扣嗖嗖过了,回程还是骑她那匹小马,倒是满揣了些得意劲儿,以为人间最极致的享受也莫过于此了!反倒半途停下,想买些鸡鸭,回去自个儿侍弄;再种个菜园子。这会子就不惜得钱财,急着掏银票呢。

“姑娘腿脚不便,哪日冲撞了……”

凝碧将快言快语的湛紫默默一撞,顶上前来道:“姑娘自己哪有时间精力花在这些畜生和瓜果上,莫如继续求教女夫子,好好学些本事呢。奴婢几个,也没心情伺候它们,可不想给姑娘擦屁股。”

“那我给你们加……”李木棠雄心壮志未起,忽地又哑火了。不是自家宅院,堂堂公主府若被她作弄成鸡圈农田,岂非贻笑大方?何况凝碧所言的确不错,她几乎是屁股着火跑回去,就要给自己重写一遍:“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十手所指,此心安可自欺。”拿饭粒儿粘在窗户两头,日日警醒,还立誓要将落下的课业从头捡起来、再把前院的工盯着收拾齐整。她却到底没能坚持几天。晋郎的家书一次性到了,雪花似的吹进来,淹得她心慌。前几日多相思之语,笔下寄情含蓄,倒多着墨与山水风光,时而也提及义宪夫妇、却提防多过关切,不见多少兄妹之情。六日晚到了华阴,洋洋洒洒便都是正事。李木棠随看随想回上几句,一来念及自身能力有限,二来将要请动左司马,又记起这是数日前的见闻,早帮不上忙了。本就郁郁不乐的人儿愈发愁眉紧皱,尤其当看到八日如何听得王乌娘同村控诉;后一日再诉捐官之风盛行之乡如何被吃干榨尽、青黄不接;十日更甚,居然有所谓“赤帝之子”谣传,他多半更要奋不顾身;十一日,九百余假手实终于验看已毕;十二日,赵伶汝将华州上至刺史下至县令攀附京官的礼单送至……

等等,赵伶汝?便就是……红络的主子,才千觞楼里受了委屈寻死觅活那姑娘?

“怎见得此女心志坚定,孤身一人翻山越岭追缉凶嫌;闻知华阴百姓境况,又忍辱负重对贼人委曲求全,深入虎穴求得此证。”戚晋笔迹飞白,分明赞赏有加、喜不自胜,“哪怕走漏行踪,奸臣捉拿;亦是有勇有谋。孤身纵马而出,诱敌遁走……”

剩下的话,李木棠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有什么冰凉燥热的东西,已攫住她吃饱了羊汤面的喉咙,又攀上她插了金钗的头顶……

三千两,她现下就该花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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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蛮的回信迟迟未至,戚晋已经有四五日睡不好觉。或是京中有雨,或是风云生变?明儿四月十三,离京便已有八日,至少得让二哥先回去看看;如此,或许今夜就该去县衙审一审这个私造手实的任君生。在那之前,到底是有好消息送进门来。是日午后,戚晋早回到宣满楼来。早上私下里见过了刘深,税册还放在手边;二妹义宪据说今日上了西岳庙,要在山上歇过一晚;手边饭菜冷透,戚晋早不知来回踱了多少步子,正待唤过荆风,快刀斩乱麻就是!却听通报,居然赵伶汝求见。那京中世家贵族男女向来不同席,各家姑娘他大多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这赵伶汝却居然是个容貌出众的,难怪去年中选入宫,期年返京又惹了是非。阿蛮绝在一双杏仁眼,赵伶汝则生得一只好鼻子,又挺又直,神采英拔、气度自在,好似一年的乡间生活真个使她脱胎换骨,闺阁姑娘的瑟缩劲没了,奉若圭臬的规顺柔婉也扔了,她揣着一腔建功立业的雄心来,自然就显出女将军般的威武,竟使戚晋也刮目相看了。

何况乎她献上的那份礼单。

华阴上下捐官者数百,所谓“法曹”不计其数,真正能为任君生前后劳碌的却寥寥无几。不知幸或不幸,唐突了赵伶汝的那贼子便是其中之一。俱其自称,去年曾替任县令往京师献宝六次,另有五次不轮他当班。法曹为担重任,捐了更多银两,私下少不得贪墨盗取。他现下手上还有白珠十包、缎衣两身、紫檀手串三副……如此不一而足,尽是送于京官那小箱中取得。为瞒京官耳目,也曾篡改礼单,甚至私誊一份,以备不详。而今种种证据皆为赵伶汝所得,供在案上。戚晋自验看过了,见那京中受者名姓,不由怒从中来;回首又见赵伶汝痴痴候着,心念转圜,更加敬佩十分:

“不过数日光景,与虎谋皮,造此不世之功,赵姑娘,实在大才。此间浑事已了了七八,本王与你保证,不论所谓‘法曹’,抑或县令任君生,法网恢恢,必定疏而不漏。姑娘请随亲事回京,好生将歇罢!”

他此刻心思还在那京官勾连者上,哪里注意赵伶汝闻言先是喜出望外、泫然欲泣;末几句却忽而眉头一低,法令深陷,又显出悲苦。须知卧薪尝胆一年余,时来运转自今日。鲁叔公尚未入得门来,便听楼下喧嚣:掀窗一看,乃是衙役纷涌而至——莫非尾随赵氏而来?本是九密一疏铸成大祸、那赵伶汝却竟然福至心灵,一拜叩首,直言:“奴去将他们引开!”继而飞奔下楼,连荆风都匆忙拦截不住。戚晋恍然抬头,却是叹息又皱眉,大为摇头。总是这般狗急跳墙。皇帝彻查华阴的圣旨当殿下达,那幕后元凶常参位在前列,亲耳听得,便应该晓得当机立断、表忠心为先;偏还放纵属下亡羊补牢,如此负隅顽抗,真真是人老糊涂,仗着家门荣耀妄自尊大。鲁叔公此刻已追出楼外去救赵氏,荆风上前收拾了案牍,眉头一挑:

“回京?”

“上西岳庙。”戚晋压口粗气,“义宪……也实在欠些教训!”

莫要责怪年少出阁的姑娘见知短浅;就连久经沙场的男子大多也是本性难改。钱权何等好东西,岂有轻易割舍的道理?酒色更是人生良伴,哪能一朝浪子回头救弃如敝屣。发了弘誓大愿还没十日,张祺裕又撞进千觞楼来。只是这次不曾大张旗鼓,只管往一楼角落里一处逼仄地儿一瘫。罢!罢!舍了酒,抛了茶!这胡人地界,就该扎扎实实来上碗牛肉面,多舀汤,少放肉!四月转脸就快过了一半,前来祝寿的各国使节走了七八,再加前次赵家姑娘出事,千觞楼食客寥寥,就连舞姬也懒散不肯卖力。张祺裕翻两下筷子,想起那燕国驸马近来又去叩苏家乃至朱家的大门便觉好笑。原本一准以为救了赵家姑娘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儿,娶了美人赚了大梁名分顺理成章便在长安留下;可是拖了这么久,皇帝陛下的态度却始终模糊。纵然燕国称臣,民间又哪个轻易能忘了世代血仇的?这时候就换成燕人和朱家同盟,盼不得楚国乱起来,再使边关动荡哩!曾经的右威卫大将军流配往梁楚边境,据说今日起行。张祺裕来千觞楼前才去看了热闹,好家伙,吕尝当街嫁女,新人哭别父母,穿红戴绿一起启程——这是生怕秦秉正心怀不满意图叛乱,连自家女儿都肯陪上去!嘬一口汤,味道偏咸。吕家女儿之苦,又如何逊于赵氏、甚至台上这群胡姬?

瞧瞧,林怀章都讨假归家不问朝中诸事,他张祺裕果然还是个好热闹的,心事重重在这想了一出又一出,汤头都结了油花,还在这认真回忆方才旁观送行者中一晃而过的、是否真真是韩告身影?难道秦家也照顾了大镖局生意,将由韩告一路相随护其周全……秦秉正怎么会不周全,谁会想要他的命?却是说曹操曹操到,受秦秉正毒害最深,险些死无葬身之地的冤家没留神就坐在他面前。张祺裕忽地把碗一抱,埋头一通狼吞虎咽,总之是没嘴搭话。对面便也唤来小二哥:

“七返糕要一份、不!两份……四份罢!还要荔枝膏!”

“荔枝还没熟成送来,哪有那么快呢?”小二哥笑道,“姑娘若馋了,小的给您记着,您住哪儿,做好了立刻给您送上门去!”

张祺裕埋在碗里的眉头一提,等着对面期期艾艾说出“荣王府”三字。对面回的却是“宣清公主府”,还大方追问,“去年是不是京里下了好大的雪?公主府都能被压垮,现在还没修好,有的忙呢!”

“姑娘是做木材营生的?”小二哥了然,“去年哪有什么雪,快干了一个冬天……”

“有雪!”张祺裕猛一吸溜,擦着嘴将汤碗案上一磕,“好大雪!小二哥你别烦……七返糕!再来一碗面!”

“我也要一碗!……什么、面的!总之和他一样,要多肉,多汤!”李木棠说罢,身子往前一寸,挨着张祺裕要炫耀,“我现在有钱,不用你请客!”

张祺裕一个头两个大。躲都躲不及,姑奶奶这是要做什么?又要问燕人、荣王、华阴、赤帝还是楚国?李木棠却只把头一摇:“文雀姐姐走了,何姑娘走了,段媵侍也走了。钱家忙着办喜事,弥湘又出不得宫来……我没有几个朋友了。”她说得认真,却不看张祺裕,自己拣一瓣蒜来剥,“我要是只是他一时的相好,那实在太不值钱。我要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底气,这样吃穿不愁,才是一辈子的。我就是这么自私功利,反正张公子可以把我看穿,我也用不着隐瞒。可是我看不穿张公子,不知张公子为何突然对我避之不及,是因为林公子?”

她没想等着张祺裕回答:

“张公子不再做我的师傅,我也请了位女学究。但是想想,当时和两位公子一起,尤其受你的关照。还有……有时候听你插科打诨,也是乐事一桩。所以,我自己寻来了。千觞楼,也没什么可怕的能花几个钱呢?”

张祺裕瞪了她半晌,这会儿转眼珠子就笑。不仅一口气将面汤喝尽,还一点不客气、先抢一块儿热腾腾的七返糕去:“上次那块红绸……没得逞吧?春闺寂寞,来千觞楼寻乐子来了?”

“千觞楼又不是云香院!我想来就能来。”李木棠理所当然,“而且,虽然穿得少……但至少台上舞跳得好看,人也都好看……世间好看的人太多了,有本事的人也多,好人也多。你看外面,我身边也有两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可是就是不敢进千觞楼的门。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讲缘分的,所以,朋友却实在不多了。”

她向后一避让过面碗,望向张祺裕,正色道:

“林公子是第一个说我聪明的。他信任我,我感激得很。我进宫遇见了弥湘和文雀姐姐……张公子你家世那么好,人又聪明,却一视同仁地照顾我,不厌其烦给我解惑。我受了你好多帮助,不知道何以为报……可是不想说不见就不见了。我现在有钱,好多钱,也有了女师傅,不用你们担待我。但是如果,因为什么我如今是林公子的困扰,也是你的困扰的话……”

她低下头来摆弄摆弄腰间荷包,好像有些委屈,又很下定了决心似的:

“我以后就只去虔金号买珠玉首饰,但、就不再见张家四公子了。”

张祺裕实在被她逗笑。

“你自己说了朋友,又何来困扰?”他说着提了醋壶添给她碗中,又将辣油挪远些,“我张小四也不是对谁都胡搅蛮缠。像你说的,你我有缘,那今生便就逃不掉了。难怪刚才还在琢磨朝中之事……竟是惦记你这位好徒弟!林怀章是慧眼识珠,但论雕刻你这块美玉,还不是我虔金号张小四的功劳?”

李木棠那一双杏仁眼就明亮亮咧起来:“是,我该敬师傅!”她端的是那一大碗面,还有些不稳当呢!两人自此重又热络起来,才闲谈了没几句,正说到那宣清公主府如何时殊世异,门外又进来几位客人,谈笑风生夹杂嗤笑,轻飘飘就吹到角落里来:

“……就说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荣王殿下果然是这般脾气……”

张祺裕耳聪目明听见几句,见对面一时出神,自己便离座去搭话,没片刻再回来,却居然已换了副神色,小心翼翼甚至不敢去看李木棠。“说我么?”后者还要咬一口肉再来问,好像蛮不在乎。张祺裕又如何能够启齿?

“是殿下……多半是些胡话……”

“他回京了?!”

张祺裕犹豫着点头。“刚刚过了建安门……只是,据说,同行还带回来一位姑娘,而且……”

他顿一顿:

“不是义宪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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