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云帝还没垂询,胡太后却也是主动开了口。
“既然陛下心里十分疑惑,又如何不开口问一问。”
德云帝亦是不由得说道:“委屈太后,让我好生不安。”
胡太后伸出了手掌,她这只手原本断了三根手指,俱是因当初贤贵妃的关系。如今胡太后手上也戴了指套,免得瞧上去显得骇人。而她手腕之上,更戴着一串紫檀木佛珠,谁不知晓胡太后性子慈和,素来吃斋念佛,是个极为善心的人。
随即胡太后的手掌轻轻摩擦面前小几,手腕上的珠子落得几上生出清音,比起德云帝,这位胡太后倒是确实有几分伟男儿的姿态。
“陛下若是要问,那些个手臂之上有飞鹰纹身的宫人既然已经捉了来,何不当场问一问。”
至始至终,这位胡太后可也是气定神闲,竟然不露半点惶恐之态。
亦是难怪,胡太后当日无宠无子,仍然是能在宫中屹立不倒。
德云帝心下微微一沉,强作无事,只是一笑说道:“若是问一问,岂不是委屈了太后,也不算什么要紧的事,那也不必问了。”
胡太后却只一笑:“我瞧陛下,还是问一问才是。”
德云帝原是一国之君,说得话当不容违逆,然而此刻胡太后一句话儿,竟然好似比他还有用一些,顿时亦是有内侍领命下去。
德云帝的心里亦是越发沉了了沉,这次他来坤宁宫,随行侍卫不过几位。而坤宁宫的的侍卫却绕得此处团团转,这让德云帝暗里心惊。他原本对胡太后并无半点怀疑,既然如此,又怎么会生出什么堤防心思?德云帝之所以对胡太后如此相信,是因为胡太后膝下无子,而自己又对胡太后十分恭敬,他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胡太后居然会生什么谋逆之心。纵然换个皇帝当当,难道对方就能对胡太后言听计从,十分孝顺?
此刻众人心思各异,谁也没料到李竟居然轻轻牵着姚雁儿的手掌,走到了一旁。
姚雁儿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轻轻说道:“是妾身糊涂,不该来这里。”
李竟却并不在意,唇瓣亦是浮起浅浅笑容,竟然亦是那副心情极好的样儿。他蓦然掏出了帕子,轻轻为了姚雁儿擦脸。
苏尘原本替姚雁儿化妆了,如今被李竟轻轻擦了去,顿时露出原本十分娇艳的样儿。
赵青亦是心下慌乱,然而她余光瞧着李竟与姚雁儿宛如*一般亲呢举止,一股酸意亦是涌了过来。
她嫁入蜀中,夫君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又对她十分宠爱,轻怜蜜爱,赵青也如喝了蜜糖一般欢喜。纵然她与李竟决裂,可是李竟原本也是她追求更好道路上的累赘。舍掉一些不好的,赵青原本并不觉得可惜。再者原来她以为,李竟纵然与她决裂,却亦仍然是对自己恋恋不忘,绝不会喜欢上别的女人。这个时代的男子,因为父母之命延续后代,娶妻纳妾,又有什么爱情可言?自己自然也是与众不同的。
然而此刻赵青却是觉得自己心里孤零零的,好生不是滋味。此时此刻,她心下惶恐,连个依仗也无。她忽而想起,从前自己在京中,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可都有一个沉稳可靠的身影足以让自己依靠。只是也许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了些,赵青就不免有些漫不经心,并不将自己能轻易到手的东西放在心上。
至于胡太后居然是个极有野心的人,赵青原本竟不知晓。
那些坤宁宫的侍卫压着捉住的宫人亦是纷纷鱼贯而入,挤得此处人满为患。然而随即那些个被缚的宫人绳索亦是被解开,并且侍卫亦将兵器递过去。瞧着眼前这一幕,德云帝面色亦是变得十分铁青,若不是因为自己如今安危已经在胡太后手中,他已经勃然大怒。
胡太后目光扫了过去,却也是蓦然轻轻的叹了口气:“诸位原本为我办事,却亦是不得不躲躲藏藏,遮遮掩掩,这些年来,实在亦是辛苦你了。我在此处,先也是谢过诸位。”
胡太后居然极为干脆,当众认了这桩事,这亦是让德云帝的面色微微沉了沉。
而在场侍卫与宫人无不齐刷刷的跪下来,齐声说道:“属下不敢!”
这般声势,骇得不少人皆变了面色,心尖儿发寒。
德云帝最初的惊骇过去了后,他容色却也是不由得平静下来,忽而缓缓站起,瞧着胡太后说道:“此时此刻,朕心下总还是有那么一桩事情,十分糊涂,还请太后明示。”
德云帝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思忖脱身之策。他自从登基以来,亦是小心经营,宫中侍卫无不拢在手心。然而此刻胡太后的人却亦是将自己团团围住,纵然之后能尽诛这些逆贼,然而自己好端端的玉石,又如何能与瓦片一起粉碎。
胡太后亦是点点头,只说道:“陛下若有什么想问的,只问无妨。”
德云帝亦道:“当初贤贵妃生乱,太后立下功劳,却不乐意沾染俗务,从此深居宫中,可是朕逼迫太后,让太后不得不如此?”
“当时陛下自然不曾逼迫,非但如此,还几次三番让我主持宫中事务,又要提拔哀家娘家兄弟,都是哀家自己拒绝了去。”胡太后轻叹不已。
德云帝冷冷发笑:“那么自然便是朕明着对太后恭顺,暗里却逼迫不已,所以才让太后心生怨怼了。”
“主持后宫,提拔外戚,原本非哀家所愿。陛下当时执礼甚是恭敬,明着没有不敬,暗里更没有不敬。”胡太后倒是答应得爽爽快快。
德云帝又是再问:“那便是朕初时恭顺,日子久了,却对太后轻慢起来,难免让太后心下觉得朕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胡太后深深的瞧了一眼:“陛下少年时候并不得意,那性子比起别的宗室子弟,可亦是多了几分谨慎小心,平素行事更是战战兢兢,不肯有一处行差踏步。真情也罢,假意也罢,这些年来,陛下所作所为,亦是不见有什么失礼疏忽,亦是十分难得了。”
“既然如此,朕也好生不解,不知太后为何竟如此不喜朕。”
德云帝问这些话儿,原本亦是那等拖延时间,思忖脱身之策。然而这些个话儿,他倒是问得真心实意,确确实实是德云帝心里觉得疑惑困惑的地方。
如果胡太后有意干涉朝政,那么德云帝纵然心里不欢喜,也还是不得不容忍下来。
然而胡太后居然十分知情识趣,顾全大局,并不贪念权柄。
德云帝纵然是个多疑的性子,然而却也是不由得为之感动,并且心里也是对胡太后极为信任。也因为这样子,德云帝从来也没有对胡太后生疑。
正因为这样子,德云帝实在难以理解,为何胡太后竟然做出这等事情。
且退一步,今日胡太后私下蓄养内卫高手的事情招摇出来,这些飞鹰内侍多是有功劳的人,胡太后也不似李竟那样子只是个臣子,德云帝也是不能如何处置。然而胡太后却俨然一副逼宫模样,这是万万没必要的。除非胡太后心下早就生了怨怼之意,所以才趁机发乱。
“陛下性子多疑,可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毛病。去年陛下还赐了些个田产财帛给我那娘家兄弟,可以说陛下对哀家,亦还是恭恭敬敬,从无失礼。若非得说陛下对哀家有些个忘恩负义,那亦是哀家待人过于苛刻。”
出乎众人意料,胡太后居然句句说德云帝的好。德云帝听了,心里倒是觉得很是委屈。
“陛下如今,当真想要知晓,哀家为何会如此?这其中缘由,其实不听也罢。”
胡太后向来待人温和慈爱,就算到了现在,竟然也是客客气气的,言语温婉文雅,实在也是有点儿出乎别人意料之外。听说她年轻时候,就是有名的才女,行事温婉大方,先帝纵然不喜,居然也是十分敬重于她。
德云帝口里说道:“若是不知道为什么,朕心里实在不甘。”
他心里转了七八个念头,却无周全之策。且德云帝纵然是想要脱身,然而确是也是心结难解。
“既然如此,那就容哀家说那么一个故事了。哀家父亲虽是名臣,然而家里素来贫困,本朝官员的俸禄并不如何高。我父亲非但没有贪污受贿,而且还时常将家里财物拿来救济穷苦之人。我母亲性子温和,从不计较。她持家有道,也会识文断字,教导儿女,也是十分称职。可惜谁也不知晓,我十六岁入太子府,成为太子良娣时候,因为府中女子争风吃醋,竟然翻起家母一桩旧事。原本母亲居然是个世家逃奴,因挂念家人,故此亦是偷偷逃出。她不过是个寻常婢子,也不是什么绝色姿容,当时逃了也便逃了,也没有什么要紧。然而如今,这桩事情居然亦是翻出来,作为绊倒哀家的筹码。更要紧的则是,我母亲卖身契亦还在主人家的手中。家母觉得羞耻,当即便自缢而死,害怕因她出身低贱,连累了所出的儿女。然而她便是死了,别人也不见得乐意饶了我去,谁也不知是我当时的公公宪宗出手抹平此事,让我并不至于是个奴婢所出。”
谁亦是想不到胡太后竟然说起曾经不堪之事。
她一个逃奴之女,如今已经是贵为太后,不但做得稳当,还做得极好。
然而德云帝的心里面,却也是禁不住沉了沉。他以己度人,胡太后既然将这般不堪的事儿说出来,那亦是断然不会容得下自己。
“那时候宪宗亦是传唤了哀家,问哀家,为何竟然会发生这般悲剧?其实我生母原本也是良家子,只因她六岁那一年,家里揭不开锅,故此方才将她卖去做奴婢。我外祖母家俱是勤劳能干的人,当年江南亦是五谷丰登,风调雨顺,既然如此,诸位可知为何哀家外祖家中会闹那饥荒?只因为那时候,江南的富庶是被世族把持,操纵米粮价格,纵然五谷丰登,家里贫穷的人家辛劳了一年,却没有米饭可以食用。如果哀家母亲没有被卖去做奴婢,就不会被人捉住把柄,更不会忍受不住自缢而死。所以归根究底,亦是因为世族盘根纠结的势力,才会导致这般悲剧。宪宗有着大志,故此挑选哀家作为儿媳。”
胡太后轻轻叹了口气:“而哀家如今,心里却也是非常失望!”
“陛下就算待哀家不好,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至多也不过是苛待一个宫中的妇人。而身为一国之君,只要政事通达,苛待一个妇人,也不算什么了不得事情,便算是弑兄杀弟,也并不要紧。反而言之,陛下便是对得起哀家这个妇人,做不好唐国国君,也对不起天下人。”胡太后缓缓说道,一双眸子之中,更亦是禁不住流转几分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