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观回来以后,见陈明依旧房门紧闭,心中惶恐,怕他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
一念至此,他就再也忍耐不住,径直破门而入,却见陈明脸色苍白地坐于床上,看到他进来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惨笑:“尚宾,你来了。”
许观快步走上前,看着陈明那苍白如纸的面容和憔悴不堪的神情,脸上露出心疼之色,连忙关切问道:“伯昭,两日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何以病至此啊?”
陈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道:“不知为何,这几日突然犯了肠胃病,不能进食,只能喝些汤水,所以才会如此虚弱,浑身无力。”
许观听后,眉头紧皱,心中暗自担忧。沉默片刻后,他开口说道:“伯昭,我已经打听过了,此次会试你虽然未能名列‘三甲’,但按照规定,贡士就可进入国子监继续深造,而且只要学业有成,将来仍可授予官职。”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安慰和鼓励。
陈明听完后,眼神闪过一丝感激,道:“多谢尚宾为我谋划,不过此事关乎我的未来前途,是去是留,我还需要再仔细考虑一下。”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透露出内心的挣扎与思考。
许观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陈明的想法,并告诉他不必着急,可以慢慢考虑清楚再做决定。
同时,他提醒陈明要注意身体,尽快恢复健康。
两人又交谈了一会儿,许观便告辞离开,留下陈明独自思考着自己的未来之路。
最终,陈明决定,两日后去国子监报到。
人活一世,怎可稍不如意,就忧伤病沮,不能复振。
三日后,奉天殿上,天子坐龙廷,仪式隆重有礼乐。
许观头顶纱帽,着玉带朝服,持槐木笏板率领诸进士上表谢恩。
随后,许观率诸进士谒国子监,谒先师庙,行释菜礼。
礼毕,易官服。
最后,由礼部奏请,名工部于国子监立石题名,在石碑上记载进士的姓名、籍贯及他们的名次。
做完这一切的许观被国子监祭酒叫去说话,而其他新科进士则参观国子监,不曾想竟碰到了熟人。
彼时,陈明正在查找文献,见有人前来,便要退去。
众人看清其脸,才有人叫道:“原来陈兄没有高中吗?”
“什么陈兄,凭他也配和吾等称兄道弟”,李万青一脸得意地道。
听到此话,虽然知道两人早有过节,但部分人还是对他露出鄙夷之色。
李万青逮住机会,继续刁难陈明:“陈明,你见到我等,为何不行礼啊?”
陈明听到这话后,面无表情,微微躬身道:“见过各位大人!”
然而,李万青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反而变本加厉地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平拜我们,你面前的诸位以后都是为官作宰之人,你应当跪拜才是。”。
此时,一旁的江诸再也无法忍受李万青的嚣张气焰,挺身而出:“李万青,你不要太过分了!”
陈明连忙拱手向江诸表示感谢,并示意他不要动怒。接着,他将目光转向在场的众人,神情恭敬地俯身跪倒在地,向着李万青行跪拜大礼,口中称道:“草民陈明,拜见大人。”
说罢,他以头触地,表示敬意。然而,由于并未得到李万青的允许,他一直低着头,不敢轻易起身。
李万青见状,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起来:“哼,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京城吧,这里可不是你这种人能待的地方。”
陈明听完这句话,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语气平和地回答道:“多谢李大人的指点。”
见到此幕,众人纷纷摇头,渐渐远去。
和虞集叙完话的许观出来时,众人已走,自然不知道先前所发生的一幕。
他来此和陈明交谈一二,之后才前去寻人。
陈明其实对方才的经历并未放在心上,那李万青今日之举,无非是小人得志罢了。
这样的人胸无城府,反而没有多大威胁,可这隐藏在背后的权贵就难知了。
那李万青倒是点醒了自己,他的那句“谢李大人指点”其实并非虚言。
他原本也想留在这继续读书,等待合适之机翻身。
只是那人既然敢在天子面前“动刀”,把自己从进士的榜单上割下来,未来更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步入朝堂,手握权柄。
此时,留在京城反倒不安全,悄然隐退才是正途。所谓的“面子”和“屈辱”相较于活下去,根本算不得什么。
人在梗塞不顺时,就容易忆起那些快乐、美好的时光。是时候回到登封,做一闲散举人安稳度日了。想到这里,他取出纸笔,给许观留下一些文字。
直到两日后,听到江渚不经意间提起,又回想起陈明当时那张风轻云淡的样子,许观心中顿感不好,来不及多言,便往国子监去了。
可惜已是人去楼空,当职的小吏见他进来,递给他一封书信,说是陈明所留,昨日那人就离去了。
许观打开信笺,看到信中所言:
昔子房于博浪沙一刺闻名天下,然始皇未死,良逃于危难之间。圯上老人深感子房才有余而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而今吾科考未举,为众人所耻笑,受百般曲辱,此非子房见折圯上之老人耶?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吾年尚幼,而心志未苦,筋骨未劳,体肤未饿,此身未乏。故吾得病于前日,未能进食,以饿体肤;三月科考失意,以苦心志;赴此学习,夜以继日,以劳筋骨;未尝懈怠,以乏吾身;众人耻笑,以折吾节。然受书留侯之老人何在?孰为识千里马之伯乐?
呜呼!夫子胥匿于芦草,犹有渔父送食,苏子谪游赤壁,尚有友伴鹤访。而吾憔悴之姿,何人为之悲哉?欲以杜康解忧,则身不行矣;欲告之于故交,则书未可达矣。唯效古人之书愤而消吾愁,故作此篇,以感时伤事。
时明德十八年三月十六日于国子监作
许观看着陈明所写之文章,只觉句句悲戚,如杜鹃啼血,猿猴哀鸣。
他慌忙去客栈再觅陈明,路上边走边责怪自己:“许观啊许观,枉你饱读圣贤之书,既知陈兄定有冤屈,为何没有禀明圣上?是要惜身避祸吗?还是贪恋这状元之位?伯昭视你为手足,你可视他作兄弟?”。
不出意外,客栈里也未有陈明的身影。许观见此,心中一横,便有了决断。
宽敞明亮的东宫内殿之中,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太子姚温正端坐在书桌前,专注地批示着奏章。他剑眉星目、面容俊朗,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上位者的高贵气质和威严风范。
这时,属臣王进快步走进殿内,恭敬地行礼后禀报道:“殿下,新科状元郎许观求见。”
姚温闻言,手上动作微微一顿,但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地说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许观便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进来。他身穿一袭崭新的官服,身姿挺拔如松,相貌堂堂。
许观一见到太子,立刻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高声道:“殿下,臣有要事禀报。”
姚温依旧没有抬眼,只是嘴角微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口吻道:“说吧。”
许观眼中闪过一丝急切之色,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一张折纸,小心翼翼地摊开双手奉上,语气诚恳而坚定:“请殿下一观此文。”
王进见状,连忙上前一步,从许观手中接过折纸,然后转身将其转呈给太子。
姚温随手将其展开,读到前两段只觉得此人狂悖至极,又是个一不见用,就忧伤病沮,不能复振的贾谊吗?
竟然还敢把自己比作张良和千里马,这许观难道是要让我治此人的罪不成?
新科状元的肚量竟然如此狭小,莫不是他与此人有仇?
待他看至最后一段,只觉得典故频出,光彩耀目,能看到许多圣贤佳作的影子。
既有伍子胥过昭关、苏东坡的《赤壁赋》,又借杜甫《梦李白》之“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后是曹孟德的《短歌行》“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最后则是效仿了陆游的《书愤》,其字里行间又透出李密的《陈情表》,这么多东西糅合在一起本应该杂乱不堪,偏偏在其笔下又流畅自然,如同在读王子安的《滕王阁序》。
可见,其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
可惜了,虽然文章璀璨,却无治世之能,就不追究其罪了。想到这里,他抬起头看向许观,问道:“汝意欲何为啊?”。
“此为臣之好友豫州士子陈明所作,臣请复查其卷,恐有所疏漏,以伤陛下和太子之明。”,许观再行大礼。
姚温平静地道:“我知汝之心情,可殿试的答卷,孤尽看过,此次杨相阅卷公允,未有丝毫偏差。”。
“非是微臣信不过殿下,只因我与陈明相识已久,平日里也曾畅谈国事,其思虑之深远,臣尚不能及也,我实在不知,能写出如此锦绣文章之人,他的试卷如何会拙劣不堪?臣愿以状元之位恳请殿下复阅其卷,还他一个公道,如若可能,望殿下允我随行。虽重得罪,死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