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露月楼看月亮时,桑觅已吃了大饱。
身上挂满了除了好看可能一无是处的小物件,发髻上挂了串成挂饰了鸽子毛,鸽子毛染了靛蓝色,与她一身素雅暖和的装扮显得格格不入,不过,她一贯不懂什么美不美的,只晓得东西好看、好玩,便往身上添。
桑觅这一路上并不无聊。
听谢择弈说话,还挺有趣。
要紧的是,他还有问必答。
桑觅来到围栏边,俯望城中烟火。
谢择弈带着紧张出声:“小心点。”
桑觅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担心她从楼上摔下去,想到自己摔断腿,又将腿接回去的模样,她忍不住冲着他俏皮地笑了笑。
谢择弈见她笑,便也跟着她唇角上扬。
桑觅暗骂了一声“大笨蛋”,转头去看对面的阁楼,阁楼中,十几个人围着酒炉而坐,或男或女,皆一脸聚精会神,酒炉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正侃侃而谈。
隔着一条长街,依稀可听见他在讲,结草庐书生求功名,温浊酒妖狐现魅影。
桑觅有所了然:“对面在讲故事。”
“嗯,是。”
“在说妖怪的故事。”
“嗯。”
桑觅看了一会儿,便觉索然无味。
民间故事平平无奇。
多是些志怪之事。
约莫是天家秘辛,还有朝政轶事,不让编成故事到处乱讲吧,桑觅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妖怪,有时候,她希望有妖怪,那样她或许能和妖怪成为同类,不再孤零零的,有时候,她又不希望有妖怪,毕竟若是那些妖怪,像府里下人们传的那般,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她可就杀不过它们了。
杀不过妖怪们,也就保护不了善良的桑大人一家。桑大人说,世上没有妖怪,只有天地正气。
桑觅胡思乱想着,回身转向谢择弈。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妖怪吗?”
一转头,正好撞进他怀里。
谢择弈轻轻拥住她,左手搭在了她腰间,似是担心她晃晃悠悠从楼上摔下去。
“我喜欢觅儿。”
他好像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可答非所问,何尝不是一种回答呢?
谢择弈俯身亲她的脸,和以往一样,很轻,软绵绵到只是对着她的脸呼吸,桑觅没有推搡他,一阵酥酥痒痒。远处,乐坊传来的声音节奏分明,夹杂着沉稳的心跳,飘入桑觅的耳朵里,她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也不讨厌这家伙。
要是,他不去查什么杀人案就好了。
不讨厌,是喜欢吗?
喜欢,就是如他说的那样,抱着人亲来亲去?
桑觅不知道。
她心情不差,像是朝着阳光伸展的一株小花小草,学着谢择弈的样子,攀着他的肩膀探身去啄他的脸。
嘬嘬嘬。
代表她现在,不讨厌他。
谢择弈被她嘬吸得发笑,差点要站不稳。
——
望京,终是下了一场大雪。
麦盖三层被,瑞雪兆丰年。
来年是否丰年,犹未可知。
人们的祈愿与期盼,总是年复一年。
桑觅的日子过的很舒坦。
直到,她与谢择弈回了桑家一趟。
恰好。
叔父桑明禹,携妻自并州,归京访亲。
正是,齐聚闲话家常时。
大家用过晚膳后,聚于前堂饮茶。
自并州回京畿的桑明禹得知桑盈之事,痛斥了一番柳家薄情寡义,如今落了这种下场,实属活该。
至于桑觅……
她能嫁出去,这位叔父也颇为意外。
貌美归貌美,只是,对大胤士族子弟而言,娶个不太中用的妻子,很失体面。
桑明禹放下冒着热气的茶杯,话头顺其自然地转到了失踪的桑紫玉身上:“没想到今年能发生这么多事,好在诸多琐事,也算尘埃落定,倒是紫玉她,年关竟也不肯回来,唉——紫玉她性子是有点乖戾,但闹出此等家丑,实是不应该!”
说到桑紫玉,坐在小角落里剥栗子的桑觅,手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桑明容听着胞弟的话,叹息一声,沉着脸说道:“我已托朋友,带着她的画像出京寻找了,我这三个女儿呀,也就盈儿省心些,觅儿她脑子不好,紫玉她呢,在外结交了几个不三不四的朋友,攀比成风!”
桑明禹略显不解地看他。
桑明容看过去,愤愤说着:“有一回,我听兵部侍郎张大人说,他女儿同他讲,紫玉与她在百花园里赏花时,哭诉桑家穷酸,紫玉道,盈儿出嫁,我给的嫁妆寒酸,嫡女尚且如此,往后她一介庶女嫁了人,我这个穷爹,只怕更小气了!”
“张大人不过与我说笑,可我实在是气坏了,哪有女儿嫌爹穷酸的?再说了,我对她们三人,一贯一视同仁,何曾有嫡庶之分?况且咱们桑家,本就不是什么富庶之家!”
小角落里。
坐在桑觅身边的谢择弈也在剥栗子。
似乎没什么存在感。
桑明容的夫人林氏赶忙搭话:“老爷,你不要怪罪紫玉,她年纪小,不懂事,桑府非豪族,你自清廉刚正,家中给她们准备的嫁妆,比不得世家豪族,却也绰绰有余呀!”
姨娘孙氏听着这些话,不禁又是一脸苦涩:“都怪我,这几年来只顾着照看良夷,对紫玉疏于管教……”
桑明容道:“好了,我已遣了不少人去寻她。”
端坐着的桑盈取了一盘点心递给孙氏,宽慰道:“妹妹吉人自有天相,哪日心中想开,自会回家,别担心了。”
身为家人,众人到底是盼着桑紫玉回来。
诚然,桑紫玉总觉得自己家穷酸。
这或许也怪不得她,桑家确实不富裕。
六部侍郎中,刑部侍郎桑大人毋庸置疑是最穷的那个,倒也不是说其他几位大人有什么贪腐,只是桑家是望京书香之家,私产不多,这些年来,又不与其他士族联合。
久而久之,当然就寒酸了。
嫡女出嫁,陪嫁一个丫鬟!
说出去,是容易遭人笑话。
但桑明容觉得,差遣的人,够用就好。
桑紫玉性子乖戾了些,常与那些官家小姐往来,两相对比之下,心里自然不太痛快——咱们的父亲,当的是同样的官,怎的她比不上别人家的小姐?
桑明容满腹无可奈何,与胞弟说起了族中琐事,朝廷纷杂。谢择弈若有所思地听着,将剥好的糖炒栗子放在小碟中,送到了桑觅面前。
闲话暂歇间。
谢择弈忽然说道:“听闻,紫玉离家时,留有书信一封,里面或许有她出走的线索,敢问岳父大人,我能否看看?”
桑明容看了过来,很快回道:“那当然可以,若能帮忙找回紫玉,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里,闷不做声地吃糖炒栗子的桑觅,神色郁郁,她手一抖,打翻了面前一小盘剥好的栗子。
轻微的响动传来。
桑盈回头,关切地看着妹妹。
几步之外的碧珠,赶忙上前,利落地收拾着。
桑觅心不在焉地拍了拍衣裙。
嘴里还在嚼巴的糖炒栗子忽然没了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