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侧身,向前靠向桌子,侧头看同桌。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令他吃惊的一幕。
只见纳丁戈迪默同学两眼汪洋,就像两个幽深的泉眼。
他的泪水从两个泉眼中不断地溢出,并顺着脸颊往下流,像夜晚月光下泛光的河流,不断地流,不断地流,流向下颚,又从下颚不断地滴下去,打在他放在大腿的两只手上和裤子上。
李天仁往下看,才发现,同桌的整个手背都是泪水,手掌下方的裤腿也都被浸湿了一大片,连地上也有着不小的一滩!
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不知道同桌是什么时候开始哭起来。看他哭得那么厉害,如果这样持续下去,一定会对身体,会对眼睛不好!究竟是经历了什么让他如此伤心,以致于失魂落魄!
李天仁很难受,但此时他必须采取行动,要做点什么。
“纳丁戈迪默同学?纳丁戈迪默同学?”
李天仁见同桌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味地落泪,默默地,任由泪水滑落,对自己落泪没有丝毫察觉的样子。
“纳丁戈迪默同学,你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的。我们虽然只是第一次见,但我们已经是——同桌!对,我们是同桌!就是——比同学关系更加亲密的同桌!坐在一起的同桌!——接下来的1年时间里,我们每天都可以一起去饭堂吃饭,每天都可以一起来教室,每天都可以一起听课,一起学习,一起做作业!对——我们还是住隔壁宿舍的邻居,你住在605,对吧?我就住在606,我的宿舍,就在你的隔壁!你的宿舍,就是我的隔壁!同桌加上邻居,对吧?现在,将来,一年的时间里,在学校里,没有比我和你之间更亲密的关系了——可以说,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好朋友!知道吗?嗯,好朋友!我叫李天仁,上一节课跟你说过的,‘微风习习’的‘习’,‘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星星’的‘星’!我,叫李天仁,你的好朋友!”
李天仁为了不影响其他同学,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语速很快,几乎是语无伦次。
虽然说得很快,但他还是尽量避免用可能刺激到同桌的词语。不提跟同桌的过去有任何关系的事物,连“过去”“以前”这些字眼都不敢用。
他只说当下,说以后,说让同桌觉得有陪伴的“朋友”。反正,他就是要吸引住同桌的注意力,让同桌注意到外在的世界,注意到身边有人,以便让同桌不要沉浸在内在的悲伤的世界里。然而,他发现自己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话,没有丝毫效果。于是,他伸手,想试着把手放在纳丁戈迪默的左手手背上,一边说道:
“欸,纳丁戈迪默同学,你听到我跟你说话了吗?我是你的同桌,我叫李天仁!你的同桌,你宿舍的邻居,你的朋友。”
李天仁把“好”字省略,以免表达分寸不当。然而,纳丁戈迪默同学把左手往后缩了一些,刚刚好避开他的手。他一时不知道怎么理解同桌的这个动作。他猜测着。
是不想我碰到他,打扰到他呢?还是本身就很敏感,忌讳握手?——F洲人交往的礼仪不正是握手吗?——还是他不喜欢交朋友?抑或者是胆子小、怕生,怕伤害到自己……
无数个念头在李天仁大脑里飞过,但都是不确定,想得他脑子疼。但——至起码,纳丁戈迪默同学有所反应了!
虽然没有理会自己,但至起码对外界有所反应。——那就是说他并没有完全沉浸在内在的悲伤中,只是伤心极了,情绪把控不了!对,没错!就是这样!
李天仁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欣喜异常。
对,也许是杜级长和廖老师的和蔼可亲,也许是上一节课同学们在班里营造的和谐气氛,也许的也许,是自己刚刚跟他说的一番话!怎么样都好,只要是哭,同桌就是没到伤心郁结的程度!
“欸,纳丁戈迪默同学,刚刚廖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作业,你听到了吗?就是复习高中语文必修上册第一课《沁园春?长沙》,廖老师要求我们仔细体会词中的精髓,并把新体会写成文章。”
李天仁稍微停顿一下,观察同桌眼神和表情中的反应。都没反应,接着他继续说道:
“这首诗我是这样理解的,作者被通缉,孤身一人去往南方组织农民讲习所。他面临着事业的困境,生命的危机,对吧?当时社会一片黑暗,作者产生了‘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疑问,甚至应该说是极度的苦恼,对吧?毕竟从15岁左右开始,他便离开家乡,为救国救民不断刻苦努力,为拯救民族披荆斩棘,十多年的付出,前途依然渺茫,让作者内心不禁产生伤感,对吧?”
李天仁不断用“对吧”的提问,来吸引同桌的注意力,吸引不了,起码能通过刺激同桌耳朵的听觉神经,间接地刺激同桌的脑神经回路。
反正就是要尽量把同桌从内在的伤心世界里拉出一点就是一点。这是太爷爷教自己的,针灸,最关键就是治疗患者的心。毕竟,除非是肉体上的伤病,其他所有疾病都是起于心病。
所以,李天仁想,自己现在做的就是要给同桌治心!
随着在不断提问的刺激下,他发现,纳丁戈迪默同学的眼神有了细微的反应。泪水依然在同桌黝黑的脸上流淌,但是速度已经有所减慢!
好现象!
“要不,我把我刚刚的作业读给你听,好吗?我听廖老师说,你所有科目的成绩都是满分,我想,你学得比我好多了。你能不能听一听我写的作业,帮我修改修改?——嗯,我开始了啊。”
同桌没有表情,眼神中并没有任何异样或者排斥拒绝的情态。于是,李天仁开始读起自己刚写的故事。
但他想想试探一下:
“1925年深秋,因为从事革命运动而被通缉,他离开了故乡。——”
读到第一段,李天仁看向同桌。同桌还是流泪,但没异常。
于是,李天仁又重复一遍,边读边看同桌:
“1925年深秋,因为从事革命运动而被通缉,他离开了故乡。——”
当确定同桌没有排斥,便不紧不慢地读下去。
“……这一天,他回到了见证他成长的常沙,回到了母校……他回想起跟自己一起的——意气风发的书生,热情奔放的同学,干劲十足的少年!令他回想起跟自己一起革命的战友……我们多次一起到橘子洲游玩,无论炎夏还是寒冬,每次都会从橘子洲头下到江里游泳……”
李天仁一边读一边看向同桌。当他读到中间部分,他发现,同桌流泪的速度明显减慢,几近不流了!
厉害!
一定是伟人的伟大情怀,伟人的凌云壮志,伟人的精神力量把同桌给感动了!
李天仁兴奋起来,希望自己没有过度解读作品的力量。他的声音虽然还是很小,但却饱含感情!他自己也被感动,完全投入到作品的情景里。还没读完,同桌已经不流泪了,只是目无表情、一动不动的。
他赶紧拿出两张纸巾,想递给同桌,没有反应,但当他把纸巾塞在同桌左手掌心的时候,同桌的左手竟然没有退缩!
真好!
看来,自己读故事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殊不知,纳丁戈迪默同学倏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