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动手杀人,把你吓到了?”
如果是对别家贵族的孩子问出这个问题,言语底下必然隐含着嘲弄与轻鄙。
没有武家之后会因杀人而心绪动摇,贵族的荣耀就是在一次次鲜血中铸就,刀刃砍掉的脑袋愈多,姓氏上的荣光就愈盛。
而缘一……
他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缘一沉默了一会儿,才在你的追问下断断续续诉说想法:“……是的,杀掉一个人的感觉——十分可怕,父亲却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他对此感到高兴,周围的人也大笑着十分快活……我因此……无法忍受……”
“唔……你与他们无法相互理解呢……”
“是,我不明白。”
“所以你来找我?有和父亲禀告吗?他应该不会同意吧……”
缘一迟疑着回答你:
“……下小田切山的时候,我驱动马匹,跑来了清水寺,父亲好像在身后发了脾气,但是我没有注意……”
“哈哈……”
你跟着缘一的描述,想到父亲被丢在身后暴跳如雷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是你的笑声似乎让缘一产生了误解,他的脊背塌下去,背影看上去更加低沉了。
将缘一的头发搓揉干净,你将手上染了血色的布巾拧干净水分,随手一叠盖在他的脑袋上,然后走到缘一身边。
他的膝盖蜷缩,手臂拢着膝盖,脊背也弯着,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看上去就是个委委屈屈的样子。
你在他身边找了个平缓些的地儿,学着他的样子同样蹲坐下来。
你侧头看着垂头丧气的弟弟,轻声问他:
“所以,缘一,你找到清水寺来,心中怀抱着什么样的期望呢?”
他微微侧头,也看向了你。
“……”
还是那双无光的、迷茫的眼睛,傻乎乎地望着你,好像你身上就一定有答案一样,让你凭空感到烦躁。
他说:“因为想要见兄长,所以就来了。”
他看着你这么说道。
你:“……”
你极力控制自己,才没有转头避开他的视线。
实际上,听到他的话语的一瞬间,你的心脏极为不适应地蜷缩了一下,这反应并非是出于感动、震撼、亲近等感情才有所触动,恰恰相反,下意识的,你对于缘一话语里透露出来的【软弱】感到反感——在这样【软弱】的家伙身边,我也会不自觉变得【软弱】——忍不住会这样思考,于是立刻就想躲闪、远离。
但你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能够忍耐着不适,以兄长的姿态正常地与缘一对视,耐心地继续询问:“现在你看到我了,然后……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得到什么?”
听到你的问题,缘一的眼睛里就浮现出更多的迷惑来。
你眨眨眼,终于还是没忍住,佯作自然地收回了目光,看向头上一片被树冠圈起来的蓝色天空:“你希望我知道这一切之后,温柔地安慰你?愤怒地指责你?还是欣慰地鼓励你?你骑着马在路上狂奔了至少两个时辰,难不成是什么都没想就过来了?——父亲一定因为你的自作主张气疯了……”
说到这里,你又想起刚刚为他褪下衣服的时候,看到的干净白皙的一片后背——缘一身上什么伤痕也没有,他白白净净、清清白白地被你牵着手走进这边干净的水池,好像天生如此。
可你作为继承人的时候,华丽的衣裳之下却经常伤痕累累……
“……”
“……”
你又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不同而感到气闷了。
你的手臂拢紧了膝盖,感受着清凉的溪水从胸口流过,在带走温度的同时,也在尽力将你心中的躁郁冲刷带走。
你喃喃地询问着水流:“……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身边的人轻轻地回答你:“我想要……兄长陪在我的身边……”
你不明所以地转向缘一,他正侧头安静地看着你,眼神看着似乎渐渐醒转过来,在摇晃的阳光斑点中显得非常认真。
你疑惑地重复了一遍:“陪在你身边?”
“是的……上次与你告别之后,我就经常这样想,想着……如果兄长就在我身边就好了;
或者我陪伴在兄长身边也可以——这样的话,如果我们心中有事情就可以直接告诉对方,我不需要写信,然后等待不知道会不会有的回信;
兄长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直接告诉我,不会自己胡思乱想,然后因为我不知道的事情而对我生气……虽然兄长有理由对我生气,可是如果每天都能见面,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能见到对方的脸,我想,有再多的愤怒,也一定会在看到对方的脸之后逐渐原谅……
我想要这样陪伴在兄长身边……”
你:“……”
“可是父亲不允许我来清水寺,我给兄长的信也没有回音,府里的课程总是教一些我讨厌的东西——今天父亲带我去小田切山,就是为了让我杀掉和我一样的人……刚刚兄长问我问题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那个人,是因为我才死掉的,也是我把他杀掉的,如果是这样的话……”
缘一的瞳孔中浮现出清晰的痛苦。
“兄长,我不明白这种心情是什么……但是……清醒过来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来到了清水寺……”
除了书信以外的地方(这家伙的信总是啰啰嗦嗦的十分烦人),缘一罕见地对你发表了长篇大论的讲话,他的语气始终十分平稳,脸上也是一点表情也没有泄漏,但是见鬼——你只看着他的眼睛,却能感受到他痛苦到快要流出眼泪来!
可是为什么?
不过是杀了一个低贱的野盗而已,根本不值得!
你:“……”
你因为他的痛苦而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与慌张之中。
在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你甚至下意识地贴近了缘一的身体(你刚刚一直和他保持着一臂左右的距离),小腿和缘一的小腿贴在一起,你伸手捧住了缘一的脸,用动作打断了他的倾诉,伸出手指头轻轻摸了摸他眼睑下的皮肤——除开顺着头发流淌下来的水迹,根本一点温热的泪水也找不到。
缘一眨眨眼,没有挣扎,只是被你捧着脸,不解地看着你。
“……兄长大人?”
他并无哭泣的意图。
你:“……”
反应过来之后,你只感到热血上涌,脸上热得发烫。
为了缓解尴尬,你把缘一脑袋上的布巾抓下来,然后粗鲁地给他擦脸,缘一闭上眼睛,让你不自在的目光就收了回去。
你故作平静地陈述:“你脸上还有没洗掉的血迹,用这样一张脸和我说话果然好可怕,还是擦干净再说吧……”
缘一:“……”
你感觉到缘一似乎鼓了鼓脸颊,但最终还是任由你动作,什么也没有说。
你胡乱给缘一洗了脸,等到自己心情终于平复下来,才又将布巾叠成一片,搭在缘一的脑袋上。
缘一头顶着毛巾,看了看你,然后抱着膝盖低下头,呆呆看着眼前的池水。
“……”
“……”
你们的小腿和膝盖依旧贴在一起,你逐渐感受到不自在起来。
话说……刚刚话题进行到哪里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