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禀告了父亲自己的想法。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继国家会在年初为缘一和你举行元服之礼,宣告成人。
既然已经成人,称职的继承人就该将婚姻提上日程,早日成婚,诞下子嗣,保证家族传承绵延不息。
在贵族中,这是十分正当又紧迫的人生安排。
父亲听到你的话,沉吟了许久。
你等待他点头,这样就可以找来画师,去收集邻边贵族家少女的画像,询问她们的信息,然后开始进行继国家下一任夫人的挑选。
想到这里,你甚至隐约有些迫不及待。
可父亲似乎并不着急。
这些年他的身体变得差劲起来,逢到秋冬,早早就要披上大氅,连出门也打不起兴趣来,总是在前院的书房里坐着发呆。
大概是缘一偏离他的指点,在大名殿下那里来之不易的机会,竟然用在召回你这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上——这种无法饶恕的计划的偏离,对父亲的打击实在太大,他在这之后虽然总是打起精神和你们说话,但说着说着,往往就走神起来,有时候看着院子里的阳光或者月光,又或者是桌子上的烛光,也不知道他的灵魂到底顺着光线飘摇去了哪里。
可即便身体大不如昔,精神日渐颓靡,父亲在这个冬日里,也早早做好出行的准备,预备如往常一样,去到清水寺进行祈福。
“从清水寺中请一尊佛祖回来,您就在家中祈福吧!”
你曾经对父亲提过这样的建议。
他断然拒绝了。
“这样心不诚。”
前半生连佛堂都没有走进一步,看到母亲上香拜佛就要露出嘲笑的嘴脸,对待自己的子嗣也未见过多少父辈的慈悲——这样的男人,在母亲逝去之后,竟然奇妙地对鬼神的存在多出了许多崇敬来。
你想起缘一曾经和你说过的话。
父亲盼望神佛因为他这苍白的崇敬,而在他死后,可以接引他跟随母亲的脚步成佛……
——哈哈!
你要努力忍耐,才不至于当着父亲的面笑出声来。
你怀着滑稽的愉快感,按照父亲的需求,让新的后院主管川下夫人准备好出行必须之物,务必要在父亲礼佛的几日里照顾好他。
沉湎于对鬼神的敬畏中的父亲,随着缘一在城内树立起威望,渐渐地也开始放手宗族的事务了。
对这些,你倒是乐见其成。
即便如此,父亲他对于缘一的婚姻似乎依旧有所坚持。
“再等等,马上就……”
说到这里,父亲嘴里吞了几个字,随意地又含糊过去,他看着你在说话,眼神却飘忽,明显心神不在你身上,说的话也就并不可靠:“说不定会有转机的……”
说完这些,他又陷入沉默之中。
明明已经做出【等待】的决定,可实际上,他并不笃信这份决定。
甚至,都忘记掩饰一二。
你明白父亲对前田利家的公主殿下依旧有想法,只是苦于找不到好的时机去提出求娶。
可是,何必这么麻烦?
如果真的有所谋求,凭借缘一【第一武士】的身份,直接光明正大地前去求爱即可!
——你是这么想的。
可父亲似乎有一些你所不明白的担忧与算计,因此踌躇彷徨起来。
你站在父亲面前,看着这个坐在桌子之后,日渐佝偻的男人,你因为身高差,俯视着他,然后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就如同母亲离去之前,你与她短暂的会面。
最近与父亲的相处,好像也有类似的观感。
有一层轻薄的、晦暗的屏障,不知从何而来,从何而起,将父亲笼罩了,你立于这样的父亲身边,看到他的面容,闻到他身上的气味,透过这些存在的事物,好像触碰到了些别的、不存在东西……
你看着父亲,身为继国家主的人。
名为【武士】的坚硬躯壳,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逐渐有了裂痕;这场对话中,在你面前裂开的,是名为【动摇】的裂痕。
你透过这些日渐斑驳的裂痕,看到躯壳之中,父亲那微薄缥缈的、被腐蚀消耗的魂魄。
直接给出结论。
——丑恶的灵魂。
——绝对不会成佛的灵魂。
——无法高尚的死去,也无法高贵地活着的,可悲的男人。
这样犹豫、踌躇、动摇的家主,如果让继国的家臣看到,实在会让你感到丢脸。
你甚至惫懒于再和他多说。
你低下头,沉默地点头表示明白,稍后拜别父亲离开。
你从父亲的书房回来,就看到雨拿着一封邀请函给你。
来自上次聚会后没有离开的邻城的入江家长子,你展开信:
“一别经年,见岩胜兄仍英姿伟岸,想吾等境况仿佛,盼赴宴相诉。”
入江……
你将信件随手交给雨,让他收起来,自己认真想了想,才想起与这家伙相关的信息来。
邻城的入江家,先代夫人在诞下长子后不幸离世,长子还在襁褓中,家主就迎娶了续弦,于是不过一年多一些的区隔,入江家的次子降生,续弦夫人视自己的孩子如珠如宝……
入江家并未有续弦夫人虐待长子的风声传来,而在你的印象里,与入江家长子仅有的几次见面,他似乎都表现出对自家弟弟的无限嫉恨来。
再加上他如今在信件里说“吾等境况仿佛”……
你顿时如吃了一只苍蝇似的恶心。
但这宴会未必不能一赴。
雨得了你的指令,就开始为你做起出行的准备来。
入江在游郭中招待了你,宴上并非只有你们两人,还有许多其他贵族家备受冷待的长子。
身为宴会的主人,入江相当殷勤地将你接引入座,然后将房里最漂亮的游女招来送到你身边。
你们交谈时的座次十分靠近,入江与你说话,眉毛飞扬,笑脸相对,大放厥词时候的唾沫都恨不得要飞进你的盘子里。
你不得已放下筷子,沉下心神忍耐着,在他有意无意出言挑拨时,就露出似是而非的犹豫神情,引得他继续滔滔不绝下去。
这一室的贵族家长子聚在一起,席宴内觥筹交错,喝光的酒瓶落了一地,大声叫嚷的都是家中兄弟的不是——简直就是失败长子联盟啊。
你一直默默喝着酒,越是坐下去,就越是后悔自己竟然真的前来这样一场宴会。
你以为入江会做出些有营养的发言,会做出些有威胁的谋算。
结果他只是像个郁郁不得志的酸腐文人,所说的尽是些伤春悲秋让人叹惋的小事,里头满满的都是些弱者对强者的嫉妒与仇恨。
你随意听了一些,就约莫归纳出,对于那个受尽继母优待的兄弟,他简直要成为一个嫉恨的魔鬼了。
场上众人皆尽如此。
简直……可笑至极!
“……之后就是会战,知道的吧……”
入江大舌头地嚷嚷着发言,声音刺耳至极,好像要把自己的祈愿传达到漫天神佛那里去:“总会有机会的!总会有机会的!”
入江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过来,歪着身子似乎要和你勾肩搭背起来:“岩胜,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你:“……”
你揉着眉心,感觉脑瓜子嗡嗡作响,全是在场这些酒鬼不着调的吵嚷声。
“我们是一样的人啊……”
你略微一侧身,躲开了入江满是酒气的手,然后叹着气的回应他:“这我恐怕无法赞同。”
“哈?”
他满是酒气的嘴巴张大,跟着臭气出来的还有吵人的上升音。
但你已经懒得回应他了。
察觉到你的心思,雨及时上前,将你扶了起来。
你起身,脑海里一片天旋地转。
这次的宴会,因为不愿进食,加上身边的人一直对你喋喋不休,你饮进的酒水相比上次宴会更多。
即使有雨搀扶,你的大脑还是有些混沌,站定片刻才有闲暇开口说话:“我先告辞了。”
身前的入江涨红着面颊张着手掌,似乎想要阻拦你,你适时退后一步,走过无数倾倒的酒瓶,拂开身边游女的挽留,毫不留恋地走出了这片嘈杂的房间。
房间门口站着听到动静赶来的御艺所夫人,她是这家游女屋的管理者,看到你的模样,她轻盈地拉上了身后的纸门,隔离噪声之后适时对你露出关心的神色:
“继国大人,房间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我带您过去吧。”
她说话的时候脑袋拘谨地略微垂下,语气和煦关怀,面上也是真诚在为对方着想,有种让人忍不住倾听的安心感。
你再次揉了揉眉心。
头脑胀痛,躯干沉重。
雨依旧扶着你的半边身子支撑着你,但你明确的知道,自己此时此地,已经有些站不住了。
“带我过去吧。”
你无奈地赞同了。
你被带着来到游女屋的上层,静谧的一层,走过许多紧闭的纸门,来到了平平无奇的一扇纸门之前。
御艺所夫人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推开了纸门。
推开的纸门之内,烛火已经点燃,床铺铺设完毕。
床铺边,有一个抱着三味线的女子端正地跪坐,安静地等候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