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武士是什么样的存在?”
你询问缘一。
身为国家第一的武士,缘一除了手上的刀,除了天下无双的武技,他是否明白这份力量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父亲一定不曾教授过他这些……
或者说,即使父亲教授过,必定讲的也都是些他不会在意、不会记住的事情。
所以,缘一才会在即将上战场的如今感到无法平静。
听到你的问题,缘一果然不解地看向你,嘴里无意义地重复着:“武士?”
为何配合缘一的笨拙,你简化了刚刚的说法:“你是为什么而拿刀的呢?缘一。”
他的视线转向腿边的佩刀。
同样是铁平大师骄傲的作品,大师甚至为这把打刀起过【椎切】这样一听就是名刀备用的响亮名字,他兴致勃勃的提议,结果缘一毫无兴趣,无情又直截了当地予以拒绝。
权势、声名、财富……他对这些东西向来没有兴趣。
但一名合格的武士是需要挥刀的。
缘一顺着你的问题开始思考,然后慢吞吞回答:“一开始,我只是想追随兄长大人的脚步而已……”
听着这话,你忍耐地皱紧眉头。
兄长大人?
他好久没有这样称呼过你,这该是多么久远的记忆?
如果是从那时候开始回忆,对你来说,这番陈述未免过于漫长且折磨了。
好在缘一很快拉回话题:“后面是因为,父亲需要我一直握刀、斩除扰乱领地安宁的恶人……我要用刀保护好自己、还有平民……”
这个说法……倒不能说有错。
只是,有些像是继任前的宣告,带着一些大而化之、正义凛然的官方口吻。
听着总有些虚假。
但既然缘一这么说,他想必真的就是这样认为的。
以贵族的角度来看,愚蠢,又有些……可爱。
你忍住心中蔓延的无奈,轻声开解他:“你这么以为的话,那么这一次的战争,也是一样的性质。”
“一样?”
“前田利殿下,也就是你效忠的主君,他需要你握刀、斩除扰乱大名领地安宁的邻国逆民;你要用刀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你效忠的主君、保护好你领地内受你庇护的民众——就是这么一回事!”
缘一看向你:“是这样吗?”
你言之凿凿:“当然是这样。”
大概是你的神情过于一本正经,于是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的缘一,很快就被你带得动摇了。
他迷惑地看向你:“那么……为什么兄长和其他武士,都如此期待这场战争?”
“这个嘛……”你犹豫了一下,好在内心很快整理出一套说辞来,“主要,有两点原因……”
缘一的表情认真起来,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你告诉他:“一个是武士想要获得领土、获得名誉、获得金钱,最快的途径就是在战场上立下大功,为大名斩杀重要的对手,赢得重要的战役,攻下新的领地——无论哪一种,都比和平时期呆呆等在家中、空耗时光要好得多……”
“……”
缘一此时的表情,用言语来形容的话,就是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他对这第一点并不感兴趣。
他看着你的眼神里甚至隐隐有着催促,催你赶快说第二点原因。
你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
然后继续开口:“另一个原因……你也看到了吧,城里的平民因为战争的消息,大家都人心惶惶,害怕自己在战争中丧命,却因为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开店、努力生活;
在这样的氛围中的城池,和往常一样开下去的商业街,完全繁荣不起来,城里的税收会下滑的很厉害……”
你余光里注意到缘一的眼神。
是有些疑惑却无法一时想明白的眼神。
唔……这个说法不对吗?
你换了个思路,继续说道:“他们是你的领民!你出刀,是为了保护你的荣誉和财产;领民的安全也是贵族财产的重要组成部分。
比如乡下生活的阿系和她的家人,比如城里生活的卖金鱼的老伯和他的儿子(不出意外他的儿子会被征召上战场吧),比如你上次特意送回家的给你青瓜吃的阿婆……
除了你这个领主,还有谁会在意他们的性命与安全呢?”
你看到缘一脸上逐渐露出恍然的神色,就知道,现在陈述的方向是正确的。
“武士的每一次挥刀,除了夺走对手的性命,同时也是为了守护背后之人的性命——如果这样说明,你就能明白了吧?”
你询问缘一。
他循着问题看向你,缓慢地眨了眨眼,眼睛中的迷茫如同薄雾被吹开:“那么兄长,你也是为此而挥刀的吗?”
——哈?
“……”
你快要绷不住脸上一本正经的神情。
虽然非常努力的忍耐了,你的视线还是不自觉飘忽了一瞬。
也是这个瞬间,你看到你们所在的院子,院子里的松木,松木下的水池,还有水池里两只越来越肥胖的金鱼……
落下的松针触及平静的池面,漾起细微的涟漪,涟漪下的胖金鱼摇头摆尾,照着太阳,懒洋洋很是愉快的样子。
——缘一将金鱼养得很好啊……
你想着,顺带随意地思索了,自己好像从未养过什么东西。
——即使是金鱼摊老伯送来的普通金鱼,他也能养得这么康健漂亮。
——而你的话……
思绪顿住。
一道流光划过脑海。
你的视线收回,对上身边缘一看向你的,认真的目光。
你恍惚间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你在……
撒谎。
你在对缘一撒谎。
——我要用刀保护好自己、还有平民……
缘一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误的想法?
是你之前这样教授他的。
在他第一次杀人之后,在他动摇之时,让他感谢那双拿着刀、杀了人,却保护了自己与其他人的赤红之手……
——为了守护背后之人的性命而挥刀……
这一次,在他即将踏上战场,为挥刀感到迷惑之时,你依旧打算编织漂亮的、适合他的谎言,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成为战争的机器……
你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
现在,又是为何,感到动摇……
——水池里的金鱼生活得快乐吗?
你看向缘一。
啊,他刚刚问你,是否在因为相同的目的而挥刀……
——哈。
你心底发出轻蔑的嘲笑,可看到缘一疑惑的眼神,你发现自己竟然真的笑出声来。
“兄长?”
缘一全心信赖地看向你,寻求你的意见。
而你……
——水池里的金鱼……生活得快乐吗?
“不,我并非是为了这一点战斗。”
“……?”
缘一歪头,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回望向他,下意识地开始表演起来:“我是很传统的武士,只会为主君的意志挥刀,斩落他认定的敌人,保卫他领地内的领民——这样说的话,你能明白吗?少城主大人?”
缘一:“……”
这真是十分有趣的体验。
你亲眼看到缘一听完你说的话,微微睁大了双眼,随着了悟,眼睛里的迷茫与困惑倏忽间散开,于是露出恍然的神色,恍然过后就是不知所措,带着犹疑与害羞的犹豫,然后两颊开始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
他甚至开始有意识躲闪你的视线,将脑袋偏了过去。
你看到缘一毛发旺盛的后脑勺,那个高高扎起的发髻与他耳下轻轻摇晃的日轮花札;他连耳垂都染上了一层粉红色。
会因为这种随口就来的效忠言语而害羞的缘一……
怎么说呢!果然还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子,和你以为的成熟武士相去甚远……
你觉得有些好笑,奇怪的是,这一次,心中掌管微笑的情绪却无法顺利调动起来。
——金鱼离开水,会死去……吧?
你不愿意深想下去。
——你现在做的,是正确的行为吗?
心中闪过一丝你来不及细想的怅然。
“那么,希望我的回答可以为少城主大人解惑,若无其他的事情,我就先退下了……”
你起身,准备告退。
不知从何说起,不知道是哪里的时间分界,只是待在缘一的身边,和他说话,被他的目光注视,想起你刚刚所做的事情,你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瑟缩与畏惧起来。
你不愿意承认这些软弱的感情。
可你分明看到笼向自己的屏障,屏障之下,你【武士】的躯壳尚算完整——因为你一直表演得十分出色——可正因为要维持这份完整,不至于在旁人眼中露出裂痕来,你就要更加努力地收敛不必要的感情。
你不愿意成为可悲的、软弱的人。
怀抱着复杂的心情,你拿着刀,和往常一样,步履平稳地向院子外走去。
——水池里的金鱼,生活得快乐吗……
可你分明是想要逃跑的。
——那么兄长,你也是为此而挥刀的吗?
你是,因为什么而挥刀呢?
“兄长!”
身后,缘一叫住了你。
“……”
你止住了脚步,微微侧头表示自己在听。
你应该回头去看他的。
可你却没有这样的力气,也丧失了这么做的勇气。
“并非是主君……请不要因此而为我挥刀……”
你:“……”
缘一是否正在看你的背影呢?
他的视线中,你的躯壳是否遮掩得完美,掩盖下所有裂痕呢?
你的脚步站定,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作为合适的回应。
“但是我明白了……我会为了珍视的一切而挥刀的……”
心脏好像被攥住,胃部有酸楚的滋味在翻涌。
“……”
你终于忍不住,回头向缘一看去。
他在阳光的那一头,隔着明亮的光线,对你露出一个害羞又信赖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