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宁策马扬鞭,在前往万春城的官道上俪影飞掠,吹动两旁飞落的枝叶,如枯叶之蝶,窈窕芳丛。
“今日一早,你便收拾好行囊,说要赶往万春城,可是有新发现?”沈昱迎风跟上,想着昨日方宁还眉目紧锁,今日倒是快意乘风,总觉得有些许不对劲。
方宁一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从行囊中掏出一卷字画,丢给沈昱,袖袍轻甩,“我夜半去了趟魏延在珲县的住处,发现了一卷字画。上面有他提的字‘幽颢长风惊门畏,苍炎氐宿伤离别’,师兄以为何意?”
沈昱心中默念一巡,恍然间,对方宁颇有微词,“你个没大没小的,还考起我来?惊门位北,伤门、离门位东南,幽颢、苍炎既是星宿,诗中要离惊门,往伤离而去,自是指向东南方位的万春城。”
方宁微紧缰绳,略有欣慰地瞧着沈昱,老态龙钟道:“孺子可教。东方青龙,曰‘丙之晨,龙尾伏辰’,万物启春之意。如今已是深秋,若说东南方位,离春意最近的,莫属于万春城了。我猜那魏延也是怕自己有朝一日,性命不保,所以藏了个答案在卷中,等待有心人发现。”
沈昱瞧着方宁清风掠耳,意气风发,不由苦笑,“这魏延也真是棋差一招,若是你夜半没去他住处,岂不是断了线索?”
方宁耸肩,似不在意沈昱的话,视线掠过沈昱去寻邵夫子,见他离二人还有老远距离,忍不住喊道:“师叔,你抓些紧。我们要赶在日落时分到万春城。”
言毕,对沈昱挤眉弄眼地笑道:“师兄啊师兄,好在你当了清正廉洁的官。你若是个贪官,活不过一载。魏延失势,留在珲县的官员必想去分一杯羹,瞧瞧他住处有什么值得瓜分走的,你又是个酷爱字画的,魏延必定是以为你会拿走那幅画,才在上面提字的,谁曾想你就是油盐不进的,非但没去,还连夜书信朝廷,去抄了他的家。我想魏延在天之灵,也会咒骂师兄你两句的。”
沈昱这才听明白,等他回神时,方宁早已扬鞭几里,不见影踪,倒是邵夫子幽幽跟了上来。
“小师侄,别和你师妹一般见识。姑娘家太凶,没人要。对了,我便在此处与你们分开了。后会有期啊。”邵夫子择了官道的另一个拐口,鞭子破开长风,在空中甩得猎猎作响,生怕有人跟上似的。
沈昱瞧着这一老一小,在山道上策马,硬生生作出一副要在玉门关拿下失地的气派,一时苦笑,“这两倒像是一脉单传的,只是出去多少丢些浑天派的脸。”
果不其然,等方宁与沈昱来到万春城门前时,才意识到邵夫子早已与他们兵分二路。
方宁咬牙,一脸看透的憋愤,“师叔必是去隔壁城买酒了。我可听说了,那里最近在办酒节,这个老顽固,下次见到他,我必然在他酒里下二两泻药。”
沈昱眉角猛跳两下,摇头低叹,“怪不得师叔不敢与你先行道别。”
“你说什么?”方宁语气颇为不好,在城门前择了个小摊歇息,也给自己的两匹马喂些粮草。
沈昱自是不敢多说,从黎明赶至黄昏,他是滴水未进,见方宁还不忘给两匹马喂些吃食,都没想过她还有个活着且需要进食的师哥,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他朝店家要了四两包子,决定带在路上吃,以免被方宁饿死。
谁曾想,那店家原本还乐呵的招呼他们,视线眺到远处山头时,怔忡片刻,立马将手头的钱扔了出去,虔诚叩头,“是凤凰,凤凰又出山了。”
此一声惊呼,引来两道路人的视线,循声望去,远处山头群鸟盘旋,时而一字排开,做列阵之姿,时而四散而开,似被威压震慑。
而跟在那群鸟身后,是一直如血染的金羽长鸟,飞在远空,瞧不清具体形态,只觉其羽翼在晚霞的映衬下,泛出七彩光芒,如琉璃夺目。
方宁的视线也追随而去,见那群鸟确实是跟着那凤凰一同进了万春城,而其尾羽流光溢彩,晚霞应在远山上,整座万春城都像是那凤凰的裙下衣摆。
“看来,又有坏人贼子要伏诛咯。”一位年约四十的胖妇人语气里满是期待,不忘刮了眼身旁的丈夫,“怎杀的不是你。让你与那莲月楼的小贱人牵扯不清。”
身旁的丈夫似也惊魂未定,拍着心口,低声斥骂道:“闭嘴吧,你个恶毒妇人。若真被凤凰听到,杀了我,你便是寡妇。你以为你这般身姿,除了我谁还会要你?”
方宁与沈昱视线交错间,便决定先问问清楚,这百姓口中的凤凰究竟是何奇鸟。
“《山海经》有言,‘鸾鸟自歌,凤鸟自儛,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店家,这凤鸟也是上古神兽,莫非我等如此有缘,还能在万春城见到?”方宁知晓万春城中的百姓对那只鸟敬佩有加,便不做扫兴之态,反而虔诚的问向包子铺的老板。
果然,那老板见他们来自外乡,且真心对凤凰存有敬意,知无不言起来,“你们不知道,凰鸟是真是存在的。五年前,万春城中曾有一段家男子,名曰段世泽。其性格纨绔恶劣,在城中欺男霸女,强抢民女回府中,施加恶行。娘子可知,那段时间内,所有万春城中良家女子,都不敢出门。后来有女子的家人上门讨人,才发现那些女子早已被段世泽强暴杀害,甚至连尸骨都没留下。那些女子的家人一心报官,要县老爷替他们做主。可谁曾想,官商勾结,段世泽靠贿赂当时的县令而躲过追责,甚至县令还各罚了那些家人板子,自此便断了他们的后路。”
“后来呢?”方宁的眉宇染上一分狠戾,欺男霸女,是为不齿。
老板似是想到什么,朝着凤凰飞去的地方又是一拜,接道:“那些女子的家人走投无路,报官无门,还反被段世泽骚扰,有一户人家,自焚了。那天晚上,火光冲天,凄厉的哭喊声,丧钟声不绝于耳啊。”
店家回忆起这段时,还面露不忍,可见五年前的万春城当真是一副地狱模样。
方宁虽来此地不足一刻,但听妇人与丈夫对话,乃至茶摊上不断有男子温声细语的哄着自家娘子,就知此处男女地位极致平等。
她回想起百姓对凤凰的态度,好奇道:“莫非是那凤凰改变了此番景象?”
胖女人不知何时,冒到方宁跟前,打量二人一巡,道:“确实如此。就是那时候,自焚那家人的屋顶上,火光里突然冲出一只腾飞的火鸟,其周身的羽毛都浴火而生,那是我们见过最大的鸟儿。听村里的秀才说,浴火重生的是凤凰,是神鸟。凤凰当众喷火,烧死了段世泽和县令,还救出段家地窖里被困的二十几名妙龄女子。而后啊,万春城里女子若被欺凌,只需诚心祷告,凤凰就会现身为其伸冤。我们村子里的,已经将凤凰奉为神鸟了,而后的每月,万春城中都能看到百鸟朝凤的奇景。小娘子,旁边那位可是你的夫君?”
方宁品味着胖女人的故事,未曾多想其看向沈昱时暧昧的眼神,摇头道:“并非。此乃我兄长。”
此言一出,胖女人对方宁态度顷刻翻转,握住方宁的手,便是一顿家长里短,“如此,你可缺个嫂子?我与我家那老不死的和离,嫁给你兄长,可合适?”
方宁瞧着沈昱在一旁囫囵吞了两个肉包,忍不住嘴角一抽。
沈昱与她呆的时间越久,身上那股清风孤月的冷峻感已全然消逝,竟是现在被一个四旬妇人肖想起来。
她一时不知此话若被沈昱听到,他是想一头撞死在万春城墙,还是再吃两个肉包,噎死自己。
想罢,方宁只作无辜状,道:“娘子大可一试。我兄台,确实喜爱丰腴的女子。”
那妇人显然听了进去,走到沈昱面前,便是三计媚眼,抛向沈昱。
沈昱只觉凉意四面八方而来,前有方宁不怀好意的窥探,后有那胖妇人对他露骨的觊觎神色,侧方还有那胖妇人的丈夫,一脸玩味吃瘪,想将他千刀万剐的杀意。
终是在吃下第三个包子时,沈昱忍不住起身,走向方宁,“师妹,天色已昏,你我还是尽早进城,寻个住处的好。”
方宁乖巧地喊了声“遵命”,跟在沈昱身后。
此番,沈昱终是缰绳紧握,长空中一声“架”,好似逃命般的离开了包子铺。
方宁与沈昱走进万春城时,才真切地感受到城中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两道上不时有女子沿街说笑,且男子跟在女子身后,两臂上挂着大包小包采买的物件,不失还能空出只手,给娘子买跟爱吃的糖葫芦。
沈昱瞧着如此街景,也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来,“若天下男子都能有如此爱戴妻子的模样,这世上哪儿还会有夫妻矛盾?”
方宁却是未发一言,脑海中还在回味方才听到的传闻,与那只巨鸟。
若真如胖女人所言,万春城已是如此欣欣向荣的光景,那只凤凰此番出山,又是为何?
它去向何处?
方宁的目光一直朝着远山而望,那是那只凤凰消失的地方。
如今,霞光远嶂,山峦间如披锦缎,连波万里,将整座万春城围聚起来,鎏金浸染。
好似下一秒,便是烽火连天的焰,就要将这座城烧透,烬污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