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萧时只是萧辰记忆里没见过几面的病秧子堂兄。那时候家里大人都说,可惜了萧将军的嫡长子是个病骨支离的,眼看着就像蓝颜薄命。那时候小堂兄周身环绕着汤药味,甚至还没他个子高。那时候他们实在年纪太小了,还没有什么加官晋爵的意识。他只觉得这小堂兄怪可怜的,估计也活不了几年,因此见面的时候总会温柔一些。
印象最深的是,萧时被送去药王谷前,一大家子人目送着小堂兄上了马车,久经沙场的萧将军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偷偷扒着马车的车窗,用力踮起脚尖,递给小堂兄一颗自己捂得都有些化了的方糖。
那时候萧时的手柔软又冰冷,捏着他温热的手心握了握,小声跟他告别:“弟弟,你要保重身体,好好长大。”
萧时走了之后的那些年,他从什么也不懂的稚嫩小童,长成一个些微有点叛逆的半大小子。他十二岁那年,昭国边境被大举入侵,萧府全军出动,只有他因为前几天没起来参加晨练被爹打肿了屁股,闷闷不乐地被留了下来。
再之后不知过了多久,北境传来了昭军落败,萧将军被俘,九族被屠尽的消息。他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这到底代表了什么,昭国内部已经开始蚕食将军府遗留下来的势力,那时候萧将军被视为昭国之耻,他作为萧家遗孤,更是被处处喊打,直接赶出了将军府,凄凄惨惨地隐姓埋名,在贫民巷里风餐露宿,险些沦落到跟恶狗抢食。
那些饥饿,寒冷,家族灭亡后的悲痛与耻辱,尽数化为因为生长期营养不足而小腿抽搐的疼痛,密密麻麻,又挥之不去。
偶尔萧辰会想起自己的家人,不苟言笑的父亲,飒爽泼辣的母亲,豪爽威武的大伯,以及那个可能早就死在外面的小堂兄。虽然切齿拊心,但他并没有卧薪尝胆的谋略与才能,他唯一能做到的是尽力不饿死在明天日出前。
十四岁的萧时在某个阴云密布的早晨,出现在他身后,一袭红衣,早已没了病容,比他高了不少,像一柄刚开刃的剑。萧时伸手扶起了他,对他笑了笑,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弟弟,我来带你回家。”
在那个瞬间,以及之后的好多年,萧时都是萧辰眼中的英雄,是冬日里唯一的光。但光芒过于耀眼之后,他便逐渐看到了自己藏在阴影下的私心,他知道自己不该怪萧时,堂兄的优秀并不是其他人轻视他的理由。
但,他只是个普通人,当年他没办法卧薪尝胆,现在他也很难甘愿只做萧小将军没出息的弟弟。
他开始期待着萧时出征的时候,战死疆场。这样骠骑小将军依然拥有威名,而他也不必再做阴影下的窝囊废。可萧时每一次,每一次都能安然无恙地回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弟弟,你长大不少。”
萧时太强了,强到萧辰近乎绝望地意识到,只有杀了他,自己才能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人前。
萧时不再是他的救世神,而是他这个凡人需要弑掉的神。只有除掉萧时,他才能做回萧辰。
萧辰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情绪压下。他必须冷静,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计划。他拿起桌上的密信,仔细看了看,然后将其丢入火盆之中。火光闪烁间,密信化为灰烬。
萧辰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中的明月。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知道,这场兄弟间的较量已经开始了。他必须赢,否则他将失去一切。
“大哥,黄泉路上,休要怪我。”萧辰低声说道,“一切,都要怪你自己锋芒太盛。”
萧府传出的密信,带着一定要让萧时死的恶意,经过三天时间,在柳时衣踏进流水村日月药庄的半刻前,传到了萧辰手下的弟弟福贵那儿。
福贵看完了密信,还在想上哪儿去找萧时的下落,门外便进来了一个探头探脑的姑娘,拿着萧时的金燕信符,来问他要五百两银子。
柳时衣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福贵给她的银票比五百两还要多。她拿着那张银票,高高兴兴地去张木匠那里付清了修房子的钱,又去了趟市集。
流水村市集上,日头正高。柳时衣拿自己的药箱当桌子,面前围满了孩子,正是之前帮她采药的那群。柳时衣盘腿坐在草席上,手中银钱一一分发到孩子们手中。
“你的,给,这是你的......”柳时衣一边说着,一边将钱递给每个孩子,脸上洋溢着满意的笑容。待最后一个孩子也拿到钱后,她满意地拍了拍手。
“去买糖葫芦吧。”柳时衣笑着说。孩子们一听,欢呼雀跃,一哄而散。
柳时衣惬意地眯起双眼,扒拉着碗里剩下的碎银,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不错,不错,不愧是我,总有办法。”她自言自语道,语气中满是得意。
柳时衣把药箱往身后的墙角一藏,正准备收摊。这时,她注意到隔壁摊位上皱着眉看她的老钱。脚下一停,从碗里摸出几文钱放在老钱的摊位上。
“老钱,你也早点收工吧。一把年纪了,别太拼了。”柳时衣笑着说。
老钱看着柳时衣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眼正好的天色,摸了把胡子,叹了口气。
“亏我每日还在这说书帮这姓柳的引引路人,她倒摆起阔了,这要饭摊收得越来越早。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市集上的人来人往,老钱的叹息声很快就被淹没在喧嚣之中。
等把这些干完,柳时衣看了眼手上的银子,不多不少,还剩五百两。
先去把那小白脸放了,就能给二妞付治腿钱了。
满心欢喜的柳时衣哼着小曲儿,摇头晃脑地向着百花楼走去。四下无人,她的歌声清脆悦耳,如同山涧的溪流,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然而没过多久,她的歌声便突然戛然而止。
百花楼前,沈溯身着一袭白衣,正远远地冲她招手。
柳时衣一拍脑门儿,小声嘀咕:“把这茬儿忘了。”
柳时衣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冲着沈溯干笑一下:“这么巧啊,沈大小姐。”
“我等了你许久,让你采的药呢?”沈溯问道。
柳时衣嬉皮笑脸地晃了晃自己破旧的钱袋,说道:“不好意思,我现在有银子了,您想用那毒草害人性命,还是另请高明吧。”
沈溯皱起了眉头,问道:“害人?”
柳时衣耸了耸肩,说道:“难不成你用那夺魂草做耗子药吗?”
“我以为我们已经说清楚了。”
“是说清楚了,我跟你说清楚了我不是爱财的人,要不是事出紧急,我是定不会答应你的。现在我自己找到办法解我自己的围,自然就不需要你的钱了。”
沈溯一时语塞,她看着柳时衣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她沉默片刻,然后淡淡地说道:“你答应好的事,想赖皮不成?”
柳时衣闻言,撇了撇嘴,说道:“对,我赖皮了。”
沈溯被她这毫不在意的厚脸皮模样惊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溯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她说道:“做人若是都如你这般言而无信,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柳时衣嘿嘿一笑,耸了耸肩,说道:“脸面这玩意儿又不能当饭吃,我们这种小老百姓不需要,自己活得舒心就行。只有大小姐你这样的世家之后,才把名声看得比天重。”
沈溯被柳时衣的话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与柳时衣这种人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却不料这小大夫的一言一行是如此难以预料。柳时衣活在她完全没接触过、也根本无从揣测的世界里,像是她小时候在市集上见过的糖人,不干净、也没益处,却是她从未尝过的甜。
柳时衣拍了拍沈溯的肩膀,说道:“您继续演您的活菩萨,我先走一步,后会无期!”说完,她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沈溯看着柳时衣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转身朝着马车走去。
直到马车悠悠行了片刻,沈溯才想明白,自己每次见到柳时衣时心中那古怪的感受,或许就是羡慕。
说出来都会被人笑话,她堂堂四大世家的嫡女,却会羡慕一个活得粗糙、不讲道理的赤脚大夫。柳时衣说的那些话,明里暗里透露出的意思,她并非不明白,自己应该放下那些束缚自己的规矩和礼仪,去追求真正的自由和快乐,像娘曾经想要她变成的那样。
但是,起码此时此刻,她必须继续扮演好沈府大小姐的角色,这是沈府加在她身上的枷锁,自她出生起便依附在她的血肉之上,现在已经无法再剥离。
她是剪断了翅羽的鸟儿,从来不知道如何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