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开始辰光,凌老板跟管家商量好了,一口咬定,让凌小姐出医院以后,回洋房。远离老弄堂这个是非之地,让凌小姐一门心养好毛病。
凌小姐并不甘心受人安排,为了争斗,为了住回到老弄堂,凌小姐困在病床上,面孔朝牢墙壁,不吃不喝,甘愿牺牲自家,不理不睬任何人,就像全世界的人统统已经死光了……
整整经过了两天一夜的争斗,让凌老板和管家看到了凌小姐一天比一天苍白的面孔,让凌老板和管家看到了凌小姐越来越清瘦的背脊,也让凌老板和管家领教了凌小姐不屈不饶的不服贴精神。凌老板和管家摒不下去了,终于屈服了,让了步,最终两个人统统同意凌小姐出医院以后,继续住回到老弄堂里。
凌小姐胜利了,撑起身体坐了起来,靠到眠床横头,竟然想吃泡饭了,大概是因为伊想起了张老师欢喜吃泡饭,老早点,常常看见张老师吃泡饭的辰光,一副咪道好是好得不得了的腔调,勾起了伊想吃泡饭的念头,也想要跟张老师有一样的爱好。大概这就叫爱鸟及屋。
一听凌小姐要吃泡饭,管家屁颠屁颠地去弄来了泡饭,一时头里,弄不到对凌小姐胃口的过泡饭小菜,就将就着弄来了几块红乳腐,回到了病房里,管家才想起来凌小姐一向最讨厌乳腐。
老底子,凌小姐一看到管家搬出老北京臭乳腐的罐头,就会臭成了一房间,闻到臭乳腐的气味,凌小姐就会吐。从此就恐惧乳腐,连上海的乳腐也列入了恐惧之列。
管家正在忐忑,担心会有一场风暴来临。
恰恰今早,凌小姐看到红红的乳腐,不但不讨厌,还用筷子头蘸了一点汁水,尝了几口,竟然还觉得蛮鲜,就着乳腐,吃了几口泡饭,清爽滑口,不多一歇,一碗泡饭竟然吃了下去。虽然人还有点虚弱,精神已经起来了,感觉到了斗争胜利的不易,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还哼起了几句“本滩”。这是凌小姐在老弄堂里,时常听到女人们欢喜哼唱的上海戏,耳濡目染,也会哼两句了,今早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终于可以出医院了,出医院前一天夜里,凌小姐再也困不着了,夜深人静的辰光,万籁俱寂的时刻,正是凌小姐又一次翻开张老师来信的辰光,月光弱弱地透过玻璃窗,照在专门的蓝色信纸上,泛起淡淡的蓝光,像蓝精灵。凌小姐捧着蓝精灵一样的信,轻轻地念着,让伊生起了天涯若邻的感叹,不由仰头看了一眼行走在薄云之间的一轮弯月,轻轻叫了一声:张老师。
凌小姐希望张老师在另外一头也正在看着一轮弯月。
每到夜深人静的辰光,信,凌小姐总归要重新看一遍。信,凌小姐已经看了不晓得多少遍了,现在再看,依旧新鲜,依旧还是会有一股温馨荡漾在心头的甜蜜。张老师在信里写着的闲话,凌小姐都已经读得背出来了,张老师在信里厢讲过:
伊不会嫌鄙凌小姐的破相……
伊心里厢一直装着凌小姐,伊会等牢凌小姐出医院……
今后,会一直会守在凌小姐的身边,天长地久……
等等等等。
信老长老长,总也读不光一样。
于是,凌小姐就以为只要回到老弄堂,出远门的张老师就会回来了,就能见到张老师,就可以重续旧梦,
痴心的凌小姐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把信当真了。对信里的闲话,信以为真,深信不疑。
可惜,凌小姐啥地方晓得,张老师的这封信是假的,是一场欺骗。
更加想不到的,凌小姐从医院里出来以后,终于回到了弄堂里厢,这个凌小姐日思夜想的回归,从伊进弄堂的第一刻起,就注定是一个不太平的回归。伊所面临的新生活像一团浆糊,搅得一塌糊涂,一连串险象环生的事体像连珠炮一样朝凌小姐轰过来,轰得凌小姐昏头六冲……
先是凌小姐一进弄堂,瞄了一眼张老师的屋里,看到张老师屋里铁将军看门,就泄了一半的精气神……
再看到房间被改造得面目全非,过往跟张老师一道有过的记忆、过往跟张老师一道有过的温馨,统统被改造得精光,再也寻不到一点老早岁月的影子了,好像有人诚信要把张老师从凌小姐的生活当里剔除出去。一怒之下,凌小姐要砸房间了……
接下来又和管家发生摩擦,搞得头破血流,惊吓晕倒,差点出人性命……
接着管家被群众揪送去了派出所,关进了羁押室,深陷囫囵……
再有就是凌老板到派出所探访羁押的管家,悲情离合一场,让人怀疑人生……
凌小姐日盼夜盼的回归,竟然是如此不堪的一副卖相,竟然是如此不堪回首地开始了……
2、
一场风波刚刚平静了下来,受到惊吓加上低血糖而昏迷的凌小姐,还躺在李家婶婶的怀里。
李家婶婶用糖开水,温润了凌小姐干燥的嘴唇皮,缓解了凌小姐的低血糖。凌小姐从昏昏沉沉当中清醒过来,一眼看到的是李家婶婶,却来不及想哪能会困到了李家婶婶的怀里,第一辰光却是联想到了李家婶婶的老公——黄伯伯,心里马上就有一股讲不出的冲动,一记头想坐起身来,以至于起得太猛,感到一阵昏眩,重新倒回到了眠床上。
凌小姐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李家婶婶吓了一大跳,惊恐地问:“哪能啦哪能啦?”
凌小姐却笑了,笑得像一朵花一样,讲:“没啥,没啥,我想见黄伯伯,一兴奋,就起身猛了一点。”
想见黄伯伯?至于兴奋得要晕倒?李家婶婶心里掠过一丝异样,难怪弄堂里有风言风语传过来讲:凌小姐得了“花痴毛病”。不过李家婶婶嫉妒心虽然蛮强,毕竟还不会嫉妒一个刚刚从医院里回来,又从凶手手里被救下来的受害者。就讲:“我看侬大概是肚皮里空了,人虚弱。”李家婶婶看看凌小姐白潦潦的面孔,心里明白,凌小姐也确实身体虚弱,李家婶婶记起来屋里还有两只鸡蛋,接着讲:“我帮侬去烧碗水潽蛋。”要用“水潽蛋”补一补。
“水潽蛋”在现在的人看起来,太不起眼了。但是,“水潽蛋”对老底子弄堂里的人来讲,常常是用来待客的好东西,平常辰光,除了生小囡的娑姆娘,新女婿上门,还有生病人,是老少有人会吃到“水潽蛋”的,一句闲话:不舍得。
凌小姐今早要享受贵客一样的待遇了。
也偏巧,凌小姐欢喜“水潽蛋”,一听到讲“水潽蛋”,凌小姐眼睛亮了一亮。
小辰光,凌小姐伊姆妈还活着的辰光,姆妈经常帮凌小姐烧“水潽蛋”,伊欢喜看牢姆妈朝锅子里滚开的沸水当中打入鸡蛋,清流的鸡蛋在沸水中翻滚着,旋转着,慢慢地凝结,变成洁白如玉的“水潽蛋”,看着“水潽蛋”在沸水当中上下沉浮着,小辰光的凌小姐,小嘴巴里厢的馋唾水就会淌淌滴,熬也熬不牢……当“水潽蛋”盛到小碗里,放点糖,捣一捣,放进嘴巴,一口咬下去,蛋液流出,爽滑润口,别有一番风味的咪道,至今还印在凌小姐的脑子里,“水潽蛋”就成了凌小姐从小就欢喜吃的一道美食。
自从姆妈去世以后,凌小姐长远没有吃过“水潽蛋”了,一听“水潽蛋”,凌小姐马上觉着肚皮真有点饿了,又想想,早上只吃了一小碗泡饭,泡饭到底不耐饥,听李家婶婶讲要去烧“水潽蛋”,竟有点急吼吼起来了,讲:“好呀好呀”。开心的样子溢于言表,还一面讲,一面就要下眠床,要跟李家婶婶一道去烧“水潽蛋”。
李家婶婶看到凌小姐一副开心的样子,虽然也开心得不得了,不过李家婶婶哪能肯让凌小姐下眠床呢,一把把凌小姐揿回到眠床上,就独自一人,颠颠地回屋里的灶披间,烧“水潽蛋”去了。
李家婶婶前脚刚走了一歇歇,黄伯伯后脚就进了凌小姐的屋里,黄伯伯跟弄堂里的一群人把管家扭送去了派出所,回头想想,凌小姐满面孔是鲜血的腔调,唯恐老婆一个人服侍不过来,实在有点不放心,就独自一人离开派出所,回来看看。
一进凌小姐的门,不看见老婆,只看见凌小姐安安静静靠在床横头,闭目养神,面孔上的血痕已经统统揩清爽了,一道嫩粉色的长疤横卧在面孔上,虽然有点吓人,但仍不失风韵。黄伯伯松了口气。,想退出门去。
凌小姐听到了声音,抬头,看见立了门前头的竟然是黄伯伯,就像久未谋面的亲人,一记头坐直起身子,闲话还没有讲,眼圈不能控制地先红了起来,憋了老半天,讲:“我……我……终于看到侬了。”
凌小姐一激动,讲闲话都不连贯,讲出的闲话也有点词不达意。
确实,侬讲凌小姐哪能会不激动呢,自从凌小姐受伤破相以后,又一直见不到张老师,让伊深感“爱”已经离自家远去,伊最绝望的辰光,甚至想自暴自弃,起了放弃求生欲望的念头,是黄伯伯给伊带来了张老师的信,是这封黄伯伯带来的信,让伊重新燃起了对爱的信心,等于是黄伯伯帮伊在银河上重新架起了鹊桥,给她带来了爱的希望,让她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念。
现在,回到了弄堂,一看到张老师屋里铁将军把门,依旧不看见张老师,一肚皮的疑问几乎让凌小姐再次要丧失信心,黄伯伯来了,一定会告诉伊张老师到底到啥地方去了,告诉伊张老师为啥迟迟不露面的原因,凌小姐要黄伯伯马上帮自家答疑解惑,伊再也等不及了,伊再等下去,就快要会发疯了。
黄伯伯看到凌小姐直愣愣看牢自己的眼神,闲话讲得词意不详。一时不晓得究竟发生了啥事体,心里有点发毛,诺诺的讲:“凌小姐,侬想讲啥事体?”
凌小姐再也顾不得女人的矜持了,讲:“我要见张老师,黄伯伯侬告诉我,张老师到底到啥地方去了,为啥一直看不到伊人?”
原来凌小姐是为了见张老师,黄伯伯松了口气,讲:“我也一个多号头没有碰到过张老师了,我也在想,伊连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不晓得跑到啥地方去了。”
凌小姐一听黄伯伯的闲话,整个人一下子懵圈了,结结巴巴地讲:“侬……侬……是讲,一个多……多号头没有见到过张老师啦?”
黄伯伯讲:“是呀,一点没有错,张老师已经有一个多号头没有回过弄堂了。”
凌小姐叫起来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一连串叫了好几个不可能,讲闲话同时,也不晓得啥地方来的力道,一记头转过身,一溜烟,人已经下了眠床,跌跌冲冲朝台子跑过去。
黄伯伯更加奇怪了,不明凌小姐为啥不相信自家的闲话,为啥要如此激动,讲:“真的,我讲的闲话全部是真的。”还没等黄伯伯闲话讲光,看到凌小姐冲向台子,一副跌跌冲冲的样子,让人担心,黄伯伯赶紧上前要去扶凌小姐一把。
凌小姐并不理睬黄伯伯,一把甩开黄伯伯的手,奔到台子边头,拉开箱子,从箱子里厢拿出一封信,是张老师的信,转身,眼睛直盯黄伯伯:“不久前头,不是侬来医院看我的辰光,帮我带来了张老师的信嘛。”
黄伯伯一脑子浆糊了,不明凌小姐讲点啥,一面问:“啥格信?”一面伸手想去接过凌小姐手里的信,要看明白究竟是哪能一桩事体。
凌小姐就像唯恐一件珍宝会被人夺走一样,闪电一样收回信,握在了胸前,讲:“是张老师写的信。”
黄伯伯疑惑地讲:“张老师的信?”
“是的。”
黄伯伯讲:“我从来没有收到过张老师的信,也没有给侬转交过张老师写的信。”
世界上的事体往往就是如此,期望越高,遭受的失望和打击就会愈加猛烈。
凌小姐听明白了,直直地看牢黄伯伯,愣怔了老长老长辰光,突然像明白了啥事体,仰头看天,猛然间,看到天要塌下来一般地惊叫起来:“骗子,统统是骗子。”随着惊叫,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头埋进了膝间,浑身战栗,瘦弱的背脊剧烈抽动着,撕心裂肺般地呜咽起来。
黄伯伯虽然没有弄明白哪能一桩事体,看到凌小姐痛心疾首的样子,还是看得心疼了,忍不住上前,想讲几句安慰话,一时间,又无从讲起,个性向来怯弱的黄伯伯,只有同情得眼圈也红红的,默默地抚摸着凌小姐瘦弱的背脊……
恰巧,李家婶婶端着刚刚烧好的“水潽蛋”进来,看到眼门前的情形,惊呆了,“啪嗒”一声,手中的碗不知不觉地跌落到地上,碎了,“水潽蛋”弹跳着,滚出老远,李家婶婶人木瞪瞪地看着,呆立着,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