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瞅见锦集和另一名学生抱着一摞作业走进来。
“老师,单电子宇宙论是真的么?” 那学生怯生生地开口问道。
“这就得靠你们日后自己去求证了。” 陈洪微微颔首,继而看向他们,“你们还有别的事儿么?”
“老师,上课听不懂。” 那学生又补了一句。
“你呢?” 陈洪的目光转而投向锦集。
“还好。” 锦集偏头,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你出去吧,张锦集留下。” 陈洪边说边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你对我意见挺大,” 陈洪吐出一口烟,语气平淡,却似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没有。” 锦集垂下头,片刻后又仰起脸,扯出一个略显生硬的笑容。
“我不管你是啥样的愣头青,” 陈洪深吸一口烟,“你小子挺特别啊。”
“您说的是我上课表现,还是实验作业情况?” 锦集不卑不亢地反问。
“所以你就改了?” 陈洪眉头轻蹙。
“什么?” 锦集一脸茫然。
“没什么。” 陈洪把脸转向一旁,锦集见状,扭头便走。
又一日,同样的场景,星期抱着作业,七拐八拐,走进那个熟悉的胡同,踏入那间屋子。
陈洪正伫立在窗前吞云吐雾。
“你知道今儿叫你来干啥吗?” 陈洪率先打破沉默。
锦集的目光扫向一旁的椅子,“大概知道。”
“你倒说说看。” 陈洪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压迫感。
“给您丢脸了吧,” 锦集轻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澜。
“……” 陈洪未置可否。
“还有,不尊重您?” 锦集顿了顿,又接着说,眼睛直视陈洪,“还有,我没……”
“你还是没抓住重点。” 陈洪不耐烦地打断。
“您教书好些年了吧,” 锦集仿若没听到陈洪的话,自顾自地开口,语气悠悠然,像是历经无数次演练,“我瞧不见那种谦逊,那种因自身境界圆满而对周遭有真切认知的谦卑。”
“又或者说,您平常不怎么在意自个儿形象,但绝不是真无所谓。恰恰相反,您为维护自身威严,您的那些成就,本让您无需急着塑造威严模样,不必用刻板装束来包装自己。在路上,好多人跟您打招呼,您微微点头示意就行,本可以更随和,举手投足尽显自在。”
陈洪嘴角刚泛起一丝笑意,又赶忙收起,闷头抽了一口烟,随手将烟蒂弹向那扇破旧窗户上耷拉着的窗帘。
“您上课的时候,还能跟我们开开玩笑,透着股子幽默劲儿,偶尔显摆下您的自得,像那句‘帅气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在我看来,没啥不妥。可一旦下了课,您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睥睨万物。在生活里,您对家人忽冷忽热,您不需要太多情感慰藉,哪怕温情也只需一星半点,您甚至敌视自己内心深处那些柔软的情感。夫妻相处时,您偶尔的鲁莽劲儿,把您平日里的那份高傲都给毁了。您漠视情感,自然也包括漠视身边人。”
“从那个坚毅的农村少年一步步成长至今,取得这般成就,您愈发身居高位,也愈发骄傲自满。您骄傲到啥程度呢,您都看不见您爱人帮您洗袜子的那份细致,只因为这么个场景就娶了她,说不定您自个儿都没意识到这点。这哪是对家庭温情纯粹的珍视啊,分明带着一种只要她能照顾您、在必要时刻给您慰藉就行的功利。”
“所以呢,您最初的想法,兴许是找个合适的人,管她是谁呢。您大概还动过救某个女学生的念头,就盼着她感恩戴德,把您当成她生命中的贵人,死心塌地伺候您。” 话未说完,一个拳头 “嗖” 地飞过来,擦着锦集的额角而过,上面洇出丝丝血迹。
锦集纹丝未动,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与陈洪对视,“您骄傲,借着重权在握满足了自己对功成名就的渴望。在道德和职责这块,您无可挑剔,可您对身边人始终冷若冰霜。您不可能有真正的知己,因为您同时仇视着懂您的人,却又渴望着纯粹的爱情与真挚的友谊,多矛盾呐。”
“您知道最讽刺的是啥不?” 锦集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却锐利如鹰,“您特意约在这个没人的地儿,您的主场。您八成以为这不过是小菜一碟,不就是对付个毛头小子么,三言两语就能让我低头,不敢直视您,要么灰溜溜笑着跑出去,往后见着您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您还能借机再秀一把您的宽容,把我这受害者惊得五体投地,对您感恩戴德。”
陈洪的拳头暗暗攥紧,却惊愕地发现,刚才那纸团飞来时,锦集连躲都没躲一下。
“为啥呢?您要是真想和解,我进来的时候,您不会不让我坐下,椅子就在那儿摆着呢,平等可是交流的基石,对吧?” 锦集微微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质问。
“您不是想和解,相反,您舍不得浪费您宝贵的时间,觉着那还不如拿去钓鱼呢。您想一劳永逸,打赢往后所有类似的‘仗’,您这是把今儿这事儿当成一场战役了吧。在学生面前丢面子,对您来说比啥都难堪,对吧?否则,您早就让我坐下了,至少让我坐下。除非,您是真糊涂。”
“你说完了没?” 陈洪抬眼,目光冰冷地盯着锦集。
“滚吧。” 陈洪从牙缝里挤出这俩字。
锦集嘴角扯出一抹勉强的笑,朝陈洪深深鞠了一躬,仿若一场谢幕演出,优雅又带着几分倔强。而后,他稳步迈出门口,轻轻带上房门。
前头的小胡同,两旁花盆里的花枝蔫蔫地耷拉着,尽显衰败。这地儿太局促,连阳光都照不进来,远处的天空,倒是湛蓝如洗。
“咳”,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锦集转过头,嘴角轻翘,鼻子微微皱起,眉头也蹙出个小疙瘩,眼神却澄澈明亮,不见丝毫怯意。
“然而,哼,” 他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然而”,站在门口的陈洪依旧眼神深邃,板着张脸,“哐当” 一声把门关紧。
“今天这是咋回事儿?” 锦集喃喃自语。
外头日头正毒,他就近寻到一间弥漫着清新水汽味儿的卫生间。明晃晃的水龙头,镜子般锃亮。他猫着腰,用水冲洗了下额头,血从鼻孔里渗出来,打从刚才起,就一直往肚子里咽。他甩了甩头发,把裂开的伤口遮住,“这发型也太狼狈了,我这海拔是不是太高了?” 他还不忘调侃自己。接着,他晃悠到小卖部,买了个创可贴,把头顶伤口贴上,再用头发盖住,从外头瞧,愣是看不出一丝异样。他轻叹口气,又像个没事儿人一样,顶着炎炎烈日,走在水泥方砖铺就的人行道上。
他笑了,“接下来干啥呢?” 他轻声问自己,“走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