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一蒙亮,卖豆花的豆花就出锅了。豆花一出锅就被装进了木桶里,盖上圆溜的木盖子,就挑到街上去叫卖。
一对大木桶担在翠莲的肩上,无奈显得过于沉重。她一边喊着:
“豆花儿,豆花儿……”
她的声音响亮,清脆,奶声奶气的。她也不过才十一岁。她每走一步,担子就在肩上“吱呀吱呀”地响着,扁担就要从中间断裂一般。石头一般重量的木桶在翠莲的身侧,两边就要触到地上了。
沿街的木板门“呱哒呱哒”接连打开的声音此起彼伏响起,翠莲便把担子停在街心。各家各户拿着大瓷盆的,小木盆的,蓝色大瓷碗的,都是来装豆花的。
豆花卖去不少,木桶的重量减轻了一大半,翠莲轻松地担起来,她喊叫的声音离开了老街,上新街的方向去卖了。
天终于也大亮了。
街道上新鲜的蔬菜依次摆开来。菜叶上滴着水滴,红萝卜湿漉漉地堆在塑料薄膜上,小葱的白色大头干净得一点泥污也不沾,须子也洗得干干净净。
居然野菜也有人挖来街上售卖,马蛇菜、蒲公英、水芹菜。
来了第一个买菜的,挎着菜篮子的妇女,她在菜摊前随便地扫了一眼,就把捆成三把的马蛇菜全部买下。她往回走的时候就不停有人向她打听:
“马蛇菜哪儿买的?”
“下头买的,就这三把,再没有人卖咯。”
看着别人失落,她不由得几分得意,几分庆幸。今天运气就是好,再来晚一点就买不到马蛇菜了。
包子铺的门开张了,蒸腾着滚烫热气的蒸笼被端出来,放在铺子前的架子上。肥鼓鼓的包子,包子皮很薄,馅儿里的油就透亮地就快要撑破面皮流出来似的,使人看了就勾起食欲来。
没有吃早饭的人感觉饥饿加深了,他快步走进包子铺里,一边找舒适的位子坐下,一边点餐:
“两个包子,一碗稀饭。再捻一碟泡菜。包子一个腊肉馅儿,一个鲜肉包。”
又一只蒸笼叠在了包子笼上,里面有一半是圆的花卷,一半是长条的肉卷。
太阳出来,街道的地摊都沐浴着日光。坎上的商铺,面东的一排也照着日光,面西的一排可就长时间背着阴凉。
两边清一色二层的木楼,楼顶透着狭长的青天。青天下就是熙熙攘攘的集市。
四岁的灵生坐在门前的矮凳上,她看赶集的众生,能够一看就是一整天,一直看到散场,一直看到母亲唤她吃饭。
她爱这热闹,怎样也爱不够。
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到这热闹的地方。自她有了记忆以来,她的视线就落进了繁华里。
对面陈娘娘的瓜子摊诱惑着她,并不是她天生爱吃瓜子,只是总有来来去去的小孩揣着一角钱来买一小杯瓜子。
大人们的买卖不太诱惑她,她还是对小孩子的买卖感兴趣。
瓜子摊前来了一对小小的兄妹,他们衣衫褴褛,头发毛躁,脚上没有鞋子,不像是街上的孩子。
那个哥哥跟灵生一般大的样子,妹妹却很小,走路还小脚蹒跚的,被哥哥牢牢地牵引着。
兄妹俩到了瓜子摊,哥哥小心翼翼地递上一角钱,陈嬢嬢慈祥的笑颜是专门对着小孩子开放的,甭管什么样子的小孩,她都一视同仁。
一小杯香喷喷的炒瓜子就被陈嬢嬢小心翼翼地倒进了男孩的衣兜里。不巧的是,瓜子从衣兜下方漏出来,撒在地上。衣兜是漏的。
陈嬢嬢换了另一个衣兜装进去,终于不漏了。男孩和妹妹把地上的瓜子干干净净地捡回来。
又来了两个滚玩着铁环来的男孩,这两个稍大些,像小学生。一人买一小杯瓜子,滚玩着铁环,在人群中挤挤撞撞地走远了。
每天有各式各样的小孩来光顾陈嬢嬢的瓜子摊。灵生总看不买,因为她买过。她受不住诱惑的时候也问母亲讨要一角钱去买的,但是发现吃瓜子并没有看小孩子和陈嬢嬢的买卖那么有趣。
美味也并不觉得想象中那样美味,还没有黏糖的爆米花美味。那一杯瓜子,灵生只吃了两颗粒儿,就忘在了衣兜里。
后来遗漏在楼道里,在床上,害得母亲一粒粒地捡。
看买卖是多么有趣,买瓜子又是多么浪费。
正午一过,赶集的人逐渐的少了,人潮涌动的街面变得空松起来。忙碌的摊主也可以坐下来清闲一下了。
卖爆米花的三婶子发现了灵生,她朝她招手,灵生迈着她的小短腿颠颠地走向三婶子的摊子。得了一片切成片的黏糖爆米花,又颠着小短腿回到小木凳上。看着她秀气的,十分认真的吃相,三婶子露出宠溺的笑容。
“这个灵丫头,算是掉进福窝里了。”
翠莲的母亲凑过来在三婶子旁边坐下说。
“谁说不是呢?成了四海旅社的千金了呢。老北和有美爱得什么似的。”三婶子说。
“自从她家大姑娘死后,有美就一直霉沉沉的,灵丫头来了又让她焕发起来了。重见阳光了似的。”
“是啊,灵丫头也是来送福气的吧,她来了整个家庭都活泛起来。亲生不亲生又有什么要紧呢?”
“亲生又怎样?女儿又怎样?他家一个儿子小勇那样不服管教,让他爹妈伤了多少精气神?将来就靠灵丫头养老吧,小勇是靠得住的吗?完全靠不住。”
“灵丫头小小年纪就那样会哄爹娘舒心,真是贴心的小棉袄呢。”
“是啊,这样舒心的姑娘谁不爱呢?我也想要一个,亲生不亲生又有什么要紧的。”
翠莲家的豆花饭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包子铺的木板门全关闭了。瓜子摊收进店里去了,小孩子也都回家吃晚饭,今天不会有小顾客们来光顾了。
三婶子也准备收了她的摊子。有美从楼上下来,她看见灵生手里的爆米花,她朝三婶子喊:
“她三婶,你天天都损失一块爆米花给我的灵儿,你那生意还要不要做了?不要惯了孩子,你做点生意不容易的。”
“有美,你总是客气。我哄小孩子玩而已,一小块的爆米花就把我损失了?那么爱人的灵丫头,我愿意宠着,你不管。”
有美笑着,抱起灵生说:
“灵儿,谢谢三婶子,给三婶子说个再见,回家吃饭了。”
夜幕降下了寒凉的空气,一条街的灯都亮起来,白天的热闹都收回到屋里了。家家户户开始热气腾腾地坐到了饭桌上。
灵生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与爹爹,与母亲,与小勇哥一起吃了温馨的晚饭,母亲就安排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
母亲温温柔柔地拍着她的被子哄她睡觉,她就乖乖地闭上眼睛努力配合,哪怕她实在是没有睡着的,也要做出睡安稳了的样子。
母亲蹑手蹑脚退出了灵生的小卧室,灵生睁开眼看着珠串的门帘在悠悠地荡着,她狡黠地笑了。然后她噙着美美的微笑进入了梦乡。
灵生被爹爹和幺爸从山顶带下山来,就被投入到老街上。她与老街相依而生。她成了老街“四海旅社”家的千金,这个称呼把她完美地融入了这个家。没有一丝缝隙,像是与生俱来的。
不仅四海旅社是她的家,爹妈和哥哥是她的亲人。其实整条街都是她的家,每一个铺子的主人以及铺子里的所有居民都是她的亲人。因为他们都喜欢她,给了她百般的爱护。
人们都知道她的来历,即便知道她的来历,也还是喜爱着她,还都对她多了一份怜惜的情感。
灵生是不知道自己来历的。她仿佛被抹去了所有前世的痕迹。仿佛她就在这条街,这个家庭里出生。她与这里的一切共同生长,也见证着这里的生生死死,悲欢离合。
就像见证着亲人的生死悲欢。
豆花店的翠莲卖完豆花就来找灵生玩耍,她总是给灵生讲着她根本听不懂的事情。她讲述自己发病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场景。
她为什么要发病?她好像经常发病,她得了一种可怕的病。灵生是稀里糊涂的,脑子里被翠莲强行塞进一些可怕的画面。
比如几年前的一天,翠莲在舀刚出锅的豆花时,突然发病,她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她醒来时,她的上半身就被豆花汤烫得半熟了,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灵生亲眼看到了翠莲撩起来的衣服下面,她的胸口一片青黑的麻点,那是烫熟后沉淀的色素。白白的肌肤上落下了印记,真是可怜之至。
“我妈说幸亏没有烫着脸。我妈又说没有烫着脸又怎样呢,还不是嫁不出去。得了着这样病的姑娘谁家会娶?”
后面的内容,灵生听也听不明白。只知道翠莲生着病,一种很麻烦的病。
一天夜里,老街陷在一片骚闹声中。父亲和母亲也下楼朝着骚闹的地方去了。灵生醒着,很想撵父母的路去,但是她害怕着,不敢起来。一动也不敢动。
小勇哥也去了吗?她也不敢起身去小勇哥的房间看看。小勇哥一看见她是多有不耐烦的,他是老街里唯一对灵生不太友好的人。
他多数时候用仇视的眼神看她。
外面的闹动太不平常了。掺杂着很多的哭声。哭声像细细的针尖在人心里扎出了密密的孔,灵生幼小的心灵无端地产生了痛感。
她瞪着眼睛看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好像她一个人摇着一叶小舟飘在无限的黑暗中。她在小舟里摇着摇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母亲照就地唤她起床,照就地给她穿衣服,洗脸。但是,母亲的一切动作都是着急忙慌的。好像时间很紧迫,好像做什么就要来不及了。
母亲把灵生安顿在门前的小木凳上,扬声向楼上喊:
“小勇,快下来陪妹妹,我帮忙去了。”
“不陪,让她自己待着。”小勇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这个龟儿子,可恶得很。”母亲气得无奈,只好放灵生一个人坐着,她对灵生说:
“乖,不要跑到街上去,待会儿带你去翠莲家吃席。”
“去翠莲家吃豆花饭吗?”
灵生问,兴奋的小眼神盯着母亲。
豆花店的木板门封闭着,母亲是从侧边的通道进去的。豆花店今天没有开门做生意,吃什么去呢?灵生小小的脑袋纳闷着。
翠莲也还不来找她玩。
一会儿,她又被隔壁砂锅店的生意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