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均猛然惊觉，微微垂头，但见淡淡一缕月辉，铺散开烟雾般的光色，与衣寒雪衣衫上的灵气之辉合凝在一起。微莹清柔的光辉中，衣衫上的湿润之处凝色微深，仿佛淡青色的一片草叶，凝聚着莹洁的露珠。楚灵均不禁拿手去擦拭他衣袖上的泪湿之处，忽觉衣袖下的雪臂轻轻一颤，仿佛受了惊的兔子一般。楚灵均不禁屈膝仰头，却见衣寒雪的眸子在幽暗中光芒闪动，带着无限伤心之色。楚灵均不禁心中生疼，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好似霎时已碎裂，一块一块残墟，只用一根虚线零零穿连着。此时他无心思想，多时过后再回想，才暗暗惊奇：“他那时想到什么了？怎么他倒像是比我还伤心？”
“谁？”忽听袁好修低喝道。
楚灵均向门外瞧时，只见他已向着门口走了两步，此时脚步虽是顿住了，却还是保持着趋身向前的姿态，一双眼睛，更是诡异地盯向了门缝。
楚灵均刚微微一惊，便觉衣寒雪圈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向旁轻轻一动。袁好修眸光飞转的瞬间，楚灵均早随衣寒雪隐身在幽暗之中。
“师兄。”郝昊急喊了一声，见袁好修并不立刻走向门前，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劝道，“袁师兄，师娘生前，山水居就是不许门人进入的。如今这地方更是咱谪仙门的禁地。师父虽暗准咱们两个来流璧清池，却也是特意叮嘱过的，师娘的寝殿咱两个半步也不许踏入的。”
楚灵均越听越觉得奇怪，暗道：“他两个来流璧清池做什么？还是师父暗地里准许的？师娘爱清净。师父一向不许门人来打扰师娘。如今更是封为禁地。又怎么要他们两个偷偷进来？”
袁好修道：“可若是这殿中藏了什么可疑之人呢？师父一向以谪仙门为重，再是敬重爱护师娘，想来也不会因私废公。”
郝昊惊喊道：“师兄！”
楚灵均听见一阵错杂的脚步声，想是郝昊赶着去拦袁好修。袁好修的脚步声虽是停了停，楚灵均却知晓这二人的脾性。袁好修此时是想立个抓获异端的大功，他一向热名喜功，送上门的机会，怎可能会放过？情知郝昊不过能拦得片刻，楚灵均侧头向后，轻声道：“怎么办？”
衣寒雪语声淡然，隐隐带着安慰之意，道：“放心。”
楚灵均心中一动，羞而腹诽道：“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你也太小瞧我了。”
郝昊道：“师兄，以咱们谪仙门的重重境界，哪会有人悄没声息地上得山来？师兄怕是疑心生暗鬼，自己吓自己。”
袁好修道：“正是呢。只怕不是人。若是缠魂恶鬼，入了师娘的阴殿，咱们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郝昊跺脚道：“师兄！你明知道咱们谪仙门的境界最防的就是魂鬼。”
袁好修冷笑道：“装魂弄鬼，不想做人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楚灵均不禁心头一颤，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双手刚微微一紧，还未及捏指成拳，便觉衣寒雪身躯微斜，胸口的衣衫轻轻擦过自己的后背，近得好似都感觉到了微凉之气下的温热。楚灵均紧张得喉头滚动，又觉衣寒雪扣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随着身躯的倾斜，向着墙上撑去。楚灵均的手被他的手带着，却是当先靠在了墙上。
墙壁也是由厚竹片编成，若是用力推挤，竹片之间便会发出声响。楚灵均小时候尤其爱听这种“嘎嘎吱吱”的声响，此时却是心头一惊。外面的人若是听见了，必然会确定屋子里藏着生人或死魂。正是不及撤力之时，忽觉掌下推出的力被一只温柔的手掌接住了。楚灵均不知衣寒雪的手是怎么滑入自己的手掌与竹墙之间的，只知道已开始震颤的竹墙和自己颤动的心伤，霎时全都平静了下来。
楚灵均正如身陷飘悠轻柔的迷雾，忽听郝昊道：“师娘确实一向偏心那小子。总是偷偷带他进山水居，还以为咱们都不晓得。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袁好修冷笑一声，道：“师父宽纵他们，咱们有什么办法？也只能装作不知道。师父天纵英才，到底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对着师娘，竟是这般任其所为。”
郝昊略略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师娘死的时候，一双眼睛含情脉脉，依依不舍。师父就在她身边，她却像是没师父这个人，只顾伸长了手臂，望着那小子。”
楚灵均早知道他们在说自己，只暗暗盼着莫要累及师娘。此时听他们出言无耻，气得浑身战栗，伸手就要去拉门。忽觉背上，肩膀上，连同自己的胸口，皆是微微一寒。衣寒雪竟是将他拥入了怀中。楚灵均呆住的瞬间，寒气之中，便有无限温热之意，贴着自己的肌肤，涌入自己的灵府间。楚灵均恍惚有种“金蝉脱壳”的奇异感觉，他的灵魂似穿过干枯似冬叶的躯壳，流入了如梦的春水之中。
感觉到暖意之中弥散开的灵气，楚灵均不禁大觉失落，暗暗自责道：“我在想什么？原来他只是为了输送灵气给我。”转念又不死心，暗道，“可他为何突然输送灵气给我？还，还如此。。。。。。”楚灵均心里七上八下，终于还是憋不住问道，“你为何输送灵气给我？”
衣寒雪道：“灵气不止有强躯健力的，也有抚慰心神的。”
楚灵均怔了怔，心道：“他给我输送的是情气？”凝神自察，果觉灵府之中柔缓之气悄动，暗蕴情思万千。楚灵均不禁心动，心绪暗涌间，恍惚感觉灵府之上似有一窍，与自己的心意隐隐相合，同时相应于灵府中新入的柔暖情气。
楚灵均心道：“灵府之气虽是刚劲，却也有抚慰心神之效。”心念一动，已不自禁脱口道，“情气须如此相送吗？”楚灵均浑身一僵，不知自己怎么鬼迷心窍的，竟将心底的话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回过神时，从脸红到了脖子根，浑身都觉汗丝丝的。楚灵均再次恨不得夺门而出，脚底却仿佛生了钉子，隐隐竟觉只需如此僵若木石，衣寒雪就真会忘记他是个会说会动的活人。且比起怕引起衣寒雪的反应，他更怕细微的动静都会引起自己心底山折地陷般的震颤。
忽听衣寒雪道：“急怒之气灌注全身，若输灵府之刚气，虽可凭着强力直入，终究伤身伤灵。情气虽是柔缓，却又难以与急怒之气抗衡，由腕上脉门进入灵脉，驱至灵府。周身毛孔细密，每一孔都暗含隐窍。肌肤相贴，恰可细细渗入，急怒之气于不知不觉间便得舒缓。”
楚灵均听他语声淡然，甚至带着一种威严之气，就仿佛是一个经验老道的医者，向愚昧不解的病人细细解释疗身之法，浑身的热气一下子都散尽了，唯余一种凄冷之感。楚灵均百无聊赖般“哦”了一声，再不想说一个字。
楚灵均将心念转向门外，听得袁好修与郝昊两人的交谈声渐歇，不禁心神一凛，暗暗防备着袁好修走进门来。刚将一颗心提起，忽觉耳廓之上擦过几缕柔发。楚灵均的心差点从喉咙口跳了出来，但觉外寒内热的气息贴到耳边，继而钻入自己耳内，恍惚有个语声悄悄地道：“你觉得难受？”
楚灵均本就时时刻刻提防着自己，只怕一个心神恍惚，自己立刻就会翻转过身，恨不得将自己的身躯揉进衣寒雪的身躯。他拼命克制着自己，早就身魂疲乏，筋骨酥软。此时听见衣寒雪的语声，许是因他自己心神迷乱，竟觉暗隐诱惑之气，不禁浑身战栗，冷汗透骨，如坠寒冰深崖，转瞬间，又只觉得身热心炽，如同烈火炙烤。楚灵均当真觉得浑身难受，十指张开，不停骚挠，浑身一软，禁不住将头仰靠在衣寒雪肩头，闻见他脖项上隐隐的兰花清气，楚灵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近乎哀求般道：“难受。。。。。。我好难受。。。。。。”
忽觉腕上微微一凉，一股内蕴刚劲的清气，由脉门处长驱直入。楚灵均便觉自己似寒霜相欺相护的清梅一般，经凛然之气洗过灵脉，清气泠泠，精神一时振奋。楚灵均又羞又窘道：“方才。。。。。。”
忽觉口唇之上覆上了一只寒热不定的手掌。楚灵均脑中霎时空白一片，待回过神时，忽听门前响起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楚灵均不用看，都知道这是袁好修。他脚步沉缓之时，便是在心里暗暗斟酌盘算。显然，袁好修虽是求功心切，却也心中忌惮。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山水居的，不论是生人还是死魂，自然都绝不寻常。楚灵均忽觉自己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他此时倒不是担心若是门外这两人闹起来，惊动了师父和别的师兄们，衣寒雪与他怕是下不了山。他满脑子竟都是若是这门开了，袁好修和郝昊瞧见衣寒雪与他此时的姿态，会作何感想。
楚灵均越想越自觉脸红。一想到自己的一张大红脸，仿佛一朵暗夜里的大红花，熊熊烈火般绽放在袁好修和郝昊那四只凶狼贼鼠般的眼睛前，就感觉胸口热气汹涌，一时竟有些喘不上气来。他心里隐隐却有些奇怪，恨不得逃天遁地的羞怯感里，竟仿佛有一种热切的盼望之情。楚灵均不敢往心底追溯，脸上勉强正了正色，暗道：“清者自清。管他们胡想胡说什么。况且，他们就是敢编排我，一见了我们寒雪公子，呵！再说，衣寒雪孤高得跟个鹤似的。嗯，虽则这其实是种误解。可至少他们这些外人都是这般想的。他们这两个不三不群的混蛋，哪肯把我和他往那种事上想？唉，我和他就是再亲密，他们也觉得我只是个被罚使逮着的俘虏。”不知为何，越想竟是越觉得失落。不自禁哀哀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只听袁好修的脚步声已近在门口。楚灵均不禁心神一凛，猛地拿手肘向后碰了碰衣寒雪。衣寒雪却是静若磐石，毫无动静。楚灵均不禁心中着急，听得袁好修的脚步声停在门口，细辨他微微趋前的声气，便知他已悄悄伸手，向着门上推来。楚灵均扭头向后，又拿半边身体撞了撞衣寒雪，却见他只是微微摇头，示意自己莫要出声，见自己动作不停，随手又捉住了自己的手腕。
楚灵均无声地跺了跺脚，拿余光盯着衣寒雪，向他表达心声：“让我放心。你倒是做点什么啊。光让我放心。我怎么放心啊？”楚灵均急得跳脚，余光里却觉衣寒雪的唇角竟好似隐着笑意。楚灵均心头忽然蹿起一个奇异的念头，暗道，“他不会。。。。。。故意要让他们瞧见我们。。。。。。这般。。。。。。？”
忽听门上轻轻一响，显然是袁好修的手已推到了门上。楚灵均浑身惊颤，先前的自慰之言在心中全都歪斜难立，想起方才袁好修和郝昊是如何胡说自己和师娘的，不禁心胆俱寒，心中只一个念头不住回旋：“他们纵是不敢当面得罪他，背后怕也会这样说衣寒雪的。”
“嘎嘎”一声微响，门已开了一条细缝。楚灵均再也按捺不住，向后一推衣寒雪，想要从他怀中挣扎出来，奈何如同蚍蜉撼大树，却是全然无用。楚灵均无奈，默捻一个幻形诀，转眼已将自己变成了锦绣的模样。楚灵均得意洋洋地跳上衣寒雪的手臂，对着他张嘴弄眼，要他快些也变个样子。却见他静静立着，唇角噙着一点笑意，似是极有兴味地瞧着自己这个傻子，楚灵均不禁急得啄他的衣袖，暗道：“快别装孤高野鹤了。等我师父发现了，咱俩就要被炖成一锅枯鸟焦鹤了。”
又加紧啄了两下，但听竹门已开。楚灵均刚朝天翻了一个白眼，心道：“唉。死定了。”正恨不得一个白眼把自己翻晕过去，忽听扑棱棱一阵响。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楚灵均忙扭头一看，但见一堆七彩之影从衣寒雪的衣袖中疾刺而出，不禁暗喜道：“锦绣？它什么时候回来的？”
外面立刻想起了脚步倒退声，吱哇乱叫声，咒骂声，拍打声，更厉害的吱哇乱叫声。。。。。。。楚灵均听得挥翅挠头，双爪齐动，足下一蹦，立刻就要冲出去援阵。楚灵均高喊一声“我来了！”哪知话出口，却只是咕咕叫了一声，不禁有些扫兴。楚灵均甩了甩头，立刻又高兴起来，听外面战况激烈，锦绣占尽上风，扑闪扑闪翅膀，便又重振旗鼓。它明明自觉疾飞如箭，刚蹦跶起身，竟已被扯住了翅膀，楚灵均回头瞪衣寒雪，想要大肆表达不满，话出口，却又只是咕咕叫了一连声。所幸外面闹得太过热闹，他这点声响全然被淹没。楚灵均见衣寒雪眸中又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不禁心道：“不是吧？我平日里是爱扯你衣袖。你也不用挑这种时候回报我吧？”
楚灵均挣扎了几下，无奈衣寒雪不松手。楚灵均瞧了瞧他的神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知他若是不肯松手，自己再是挣扎，也逃不出他的手心。楚灵均委屈地想要鼓一鼓嘴，忽的发觉自己的嘴硬得像石头，不禁在心里又气又笑道：“难怪锦绣平日里半点都不软腻可爱，嘴硬舌刁的。”听得外面的吱哇乱叫声渐渐归于交杂的“哎呦”声和喘气声，不禁暗笑道，“锦绣这张嘴啊，原来不止说的话会刺人。”
楚灵均欢喜得翅膀耸动，忽觉衣寒雪手上轻轻一松。楚灵均回头一看，见他并无阻拦之意。怕他改变心意，忙胡乱挥着翅膀，逃窜而出。
楚灵均怕衣寒需见自己飞得迅疾，又起逗玩之心，却是先蹦落在地，快步小跑着出的门。他刚跳出门槛，便听郝昊叫道：“师兄，又来一只！怎么办？师兄！”
袁好修顶着草窠般的乱发，克制着面上的惶急之色，低吼道：“闭嘴！”
眼见楚灵均在地上弹弹跳跳，灵活地蹦近，郝昊双手撑地，狂风撵落叶般向后疾退，口中呼道：“师兄，快走吧！”
袁好修道：“不能走！”
郝昊带着恳求之色道：“为何？”
袁好修道：“这是关雎鸟。”
郝昊指指昂首立在白梅枝头的锦绣，又指指半趴在泥沙尘里的楚灵均，道：“关雎鸟？镜影相映的灵鸟关雎？”
楚灵均又忍不住朝天翻白眼，暗道：“你俩才是形影不离的一双鸟人呢！”
灵鸟关雎世间罕有，若是现世，必是成双。不具灵气的寻常人类鸟兽，分离不出魂影，自是入不得幻境。关雎鸟却是例外。成双的一对关雎鸟，互为形影，便都似影似身，非影非身。可自择为影或是为身。其中一鸟若是为影，另一只则须为身。为影的可入幻境，为身的便在外相应。两鸟一命，相连相牵。若是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必会殉情。因他们两心同一，至死不渝，故而称为关雎鸟。因其灵敏聪慧，情深逾人，又称灵雎。
袁好修眸光幽闪，如同鬼火，阴恻恻地笑道：“关雎有灵，不入阴堂。除非。。。。。。”
郝昊即刻接道：“宅主死后留下了生魂之气！”
楚灵均不禁心神颤动，气得翅羽乱挥，双爪扒拉起一堆沙泥，“嗖”的飞身而起。从袁好修和郝昊头顶飞过时，洒下飞尘无数。袁好修和郝昊贼溜溜盯住竹门的眼睛，吐露贪欲，还未合上的嘴，都慌忙闭住，却都已是不及。各自“呸，呸，”“啊！”“哎呦！”声不绝。
楚灵均飞上枝头，与锦绣站在一处，欢喜地拿嘴啄了啄它的羽毛，站在高处下望，心中越发得意道：“叫你们敢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