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清结束后,德爱高中恢复了久违的秩序。尘埃落定,阳光又驱散一片阴霾。
春季,最是气温冷热交叉不定。
陡升的温度近几天有些回落,一天天往下降,大有重新归于年前寒冬腊月的趋势。
街边工人拆着红灯笼,一盏盏路灯杆上敞开的圆滚滚的灯笼被扔下,触地那刻立即变成扁扁的模样,终止了它的使命。
空气里混杂着冷意,丝丝缕缕透过人的骨头,废弃的红灯笼一堆堆攒在路边,等环卫工一个个收拾。
徐可儿脚下路过这些无人问津的灯笼。
新年的装饰被一项一项取下,日子过得很快,新年喜悦的气氛也只在那特定的几天洋溢。
世人健忘,再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时间也总能抚平。
徐可儿提了提背包带子,继续向前走,她走在上学中途。
今天德爱高中正式开学了。
徐可儿的家庭实力足够保护她安全在学校生活,或许拥有一位儒雅宽厚的父亲和一位知书达礼的母亲,真能影响一个孩子成长。她没有参与那些事,最大的恶是选择了旁观。
旁观着,一双眼睛看到了天台边沿站着的小胖子……
目睹了操场上气冲冲靠近周茉的李蝶……
还有很多次,盛气凌人的施暴者兴奋夸张地聚集,讲述他们觉得好玩的点子……
徐可儿低敛下眉眼,戴上帽子,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逆行。
她以为这样就是善良。
一阵风过,吹落几片深绿色的叶子,徐可儿重新围上毛茸茸的围巾,提着书包朝学校走。
拖着垃圾箱一路捡灯笼的扫地工,穿着暖黄色马甲。徐可儿漫不经心,正视前方。
艳丽幼态的脸,无辜的神情。
左边商场大屏幕上不停滚动播放着近几天最热的话题——股市大跌。
其中跌幅榜首的一支股票叫新科股份。年前一直蒸蒸日上,根本预料不及会突然暴跌,这会子公司内部董事层面,已经完全乱套了。
李义行天天应付兴师问罪的股东,碧绿碧绿的颜色晃在脸上时时心慌得很,白花花的银子肉眼可见的大笔大笔损失,一蹶不振。
晚晚喝得酩酊大醉回家,把气化为拳打脚踢撒在妻子冯秀兰身上。
两个人都失去了最在意的东西——钱和自尊。
*
一大早洛城市公安局就紧锣密鼓地开始日常工作,公共办事区响不停的电话铃声。刑警队,几个青年小伙麻溜地从一间屋子里不断搬运东西出来。
赶死赶活才踩上点的陆诚,一股脑撞上其中一个抱着一摞文件的警员,摔得两败俱伤。
他吵吵嚷嚷着道:“你们干嘛呢?大早上的拆房呀?”
“不……不是的,陆队,是梁局让我们搬的,说要置办个新的办公室。”
“新办公室?”陆诚疑惑极了,冲着梁勇办公室直接大喇喇地进,“什么情况啊?何方大佬驾到得专门配个办公室?”
清早时分,梁勇本来就因为起床劲儿,特别容易来气,尤其是看见陆诚的时候。他故意阴阳怪气,“这不是怕磕着碰着你心尖尖上的宝贝嘛!”
陆诚一脸莫名其妙,“什,什么宝贝?还是我心尖上的?”
“哼。”梁勇不屑地抽出一个文件夹拍在桌上,“你自己看吧。”端着水杯走到窗边喝喝茶。
更加莫名其妙的陆诚看看他师兄,犹豫地拿起那份文件夹,一目三行读了起来。
过一会儿,“啪”地一下合上,“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咋咋呼呼又吵吵嚷嚷,梁勇好不容易平复好的心情又开始恼火,直想捂住耳朵逃离。
“是是是!我还让人把你位置移进去了。两个隔间,你好好帮衬小方夏吧,少烦我。”梁勇端着杯子左右比划。
文件内容是正式特招方夏为警局编外人员的通知,盖了章的红头文件,已经生效了。
因为康乐巷案中方夏表现突出,上级不想错过这样的人才,并且经本人同意了协议,所以手续文件很快就下达,快到陆诚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前几秒还在惋惜,后几秒已经成了同事。
陆诚突然一拍脑袋,“那这小子今天迟到了呀!”
方夏迟没迟到梁勇不知道,他快被吓死倒是真的要发生了。一脑门的厌弃和厌烦,“那你赶紧逮你方夏去!”
手忙脚乱被推出办公室的陆诚,又迎面撞上委屈巴巴的刘边清。
小刘今天刚到就被告知,以后队长不坐他旁边办公了,两眼泪汪汪。
对于刘边清极度不舍的挽留,他一脸厌弃和厌烦,包着小刘的脸一把无情手,重拳出击。
实打实,跌一踉跄的刘边清彻底懵。
收拾得差不多的办公室挺空旷,中间一排书架充当自然屏风,隔出两个空间。陆诚的桌子靠门边,面积大一点。方夏作为特殊外聘人员不必天天往警局报道,倒是陆诚的办公室从此就从公用大区域改到这方方正正的内间了。
陆诚摸出今早的晨报,版头赫然一句加粗体“德爱高中钱老师落选省级优秀教师”的标题。
看来这事,社会大众也广泛关注啊,陆诚有意思的心想。
落选原因其实很简单,短短一学期她教授的班级矛盾激化导致四个学生丧命,评委组怎么可能还会授予她“优秀教师”的称号。
另外,基于德爱高中匪夷所思的欺凌事件,评委组还在审定是否要将已经颁发的市级优秀教师荣誉称号驳回。
总而言之,钱老师今后作为一名教师的身价一落千丈。
利欲熏心而不择手段。法律约束不及的领域,道德自会现身。往往越汲汲索求什么东西,它就越轻易失去和粉碎。
不过,善恶终需会有报。
方夏的侦探所落着锁,一大清早就没人。事实上,已经有五六天没开门了。
一床被子皱皱巴巴地团在床边缘,一个人裹着卡通的睡袍哼哼唧唧地从暖窝里艰难爬出来。帽子还搭在头上,竖起两只圆圆的熊耳朵,怪可爱的睡袍。
项洲叉着腰,靠着卧室门沿,无奈又好笑地盯着像毛毛虫一样蠕动,慢慢磨蹭的方夏。
“祖宗你能快点不?”
“就你这样的去警局,真不会因为迟到而被辞退吗?”
揉揉惺忪的眼,无比眷恋彼此的上下眼皮努力分开,勉强露出一条缝,面朝着项洲,“不会啊,放心吧。”拍拍他肩膀,侧身走出卧室。
一眼望见饭桌上的早餐,往后招招项洲,“你买的?”没等他回答就晃进洗漱间,霹雳啪啦地捣鼓。
“要不然谁?也就我管管你了。”响亮的声音隔着隔板传入。
方夏含着一口牙膏沫,轻轻笑一声。
许久没刮胡子了,下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小胡茬,并不算胡子旺盛的人。
一辆大奔“唰”地停在方夏跟前。
他全身上下日系装束,说好听是慵懒感,说难听就是懒散,斜挎着一个帆布包。不像警察,像文艺气息十足的画家。
项洲,隐藏款富二代,家里有矿的少爷,铁了心地拒绝回去继承家业。早些年无意结识了方夏,一见如故,就兴冲冲拿着所有积蓄同他合伙开了侦探所。
如今方夏警局高就,侦探所的事业被浅浅耽搁,虽说平时方夏会经常回来顾店,但不保证收入。
项洲只能运用他天生的商业头脑另开条门道,以此赚足和父亲叫板的资本。
“你要不把圆圆给我养吧?你以后肯定没时间好好照顾它。”方夏怀里可爱的小猫,警惕的眼睛滴溜溜的,好奇地扒着车窗沿探头探脑。
项洲瞅着心都要化了,手痒痒的很想rua一把过瘾。
打掉猥琐叔叔的手,护犊子似的拢起小猫,压痛圆圆疼得“喵喵”直叫。
“想都别想!做你春秋大梦去。”
猫藏在帆布包里,钻出一个小脑袋。项洲的车一骑绝尘,干燥的空气里尘土飞扬,方夏按回圆圆的圆圆脑袋,整理整理了衣服,迈入市公安局。
年度考核优秀等次!表彰表扬,我来了!方夏信心满满。
和前几次进警局大厅的感受不一样。怀念、敬畏,还有期待,他认真地留意每个经过身边的人,习惯性推测其性格和基本信息。
圆圆耐不住寂寞,非得钻出布袋,乌黑生动的眼珠子左右收集四处模样。
松松垮垮的外套搭着方夏的肩垂直落下,过了膝的长度衬得整个人远看小小一只,可近看却没有不伦不类,反倒是完美衬托出他自带的少年感。
方夏还没离开大厅,身后接待处那边就忽然吵吵闹闹的。
一个瞧着年纪不大的男子,坐在椅子上痛哭流涕。生活没有压弯的脊背,此刻孤独无助地蜷缩着。很难想象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让一个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人,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面容疲倦、黑眼圈重,很久没充足休息;一身凌乱的正装、头发喷了发胶但依旧糟糕、左脚皮鞋、右脚家居拖鞋,出门很急,应该是早上才到家就发现异样,恍惚着报了案。
受害者是亲属?父母?或是妻子孩子?
“方夏?”一声迟疑的问候自身后响起,是老石,身边站着王珂橘。
收回思绪,方夏谦逊地点点头,“石法医,小王法医。”
闻言,老石一阵激灵,话听着浑身难受,“叫老石,叫老石!你就没这么恭敬过,还真是活久见。”
“那个男人报案称未婚妻被谋杀家中,陆诚和小刘已经去了,怎么样?我捎你一程,一起?”老石看见了方夏刚刚关注的。
“那就有劳了。”方夏一口答应。
王珂橘眼尖瞧见了方夏帆布袋里的圆圆,控制不住手做了项洲很想做的事,“这是一只橘猫吧?”
圆圆被撸得发出呼噜声,舒舒服服地眯着眼睛享受。
老石沉着嗓子咳嗽了一声,王珂橘讪讪收回手,心里默默吐了下舌头。
一辆警车呼啸而去,沿线灿烂的阳光洒在橡胶马路上,很快就蒸发了清晨的霜露。
锦江文苑,老式排房小区,一幢一幢的都是买了地皮自建的房子。上个年代地价还不贵,有前瞻眼光的投资几栋现在就等升值。大多使用老式台门,木板微微腐烂,多改换成铁制门或防盗门。
排房一二层窗户肯定装着防盗装置,扇形的圆刺放射状排列,安置在一些可能易于攀爬的地方。
都是些常规的防护措施。大门口安着家用监控,一般会连通主人的手机。陆诚指了指亮着红点的摄像头,嘱咐刘边清回去要要录像。
这片地位置不是很好。已经是临近晌午的十点钟,明晃晃的太阳早就笼罩别家,这里却还透着一股夜晚聚攒的冷意,整栋房子都处在阴影里。
里间自然也是昏暗暗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客厅里挂着的巨幅壁画,五颜六色的颜料缤纷相撞。
别具……艺术感?
门口鞋架鞋子按着位置摆放,底下一只皮鞋、一只拖鞋格格不入。
一楼就客厅、厨房和餐厅,报案人称案发点在二楼练舞室。陆诚三步两步跨上楼,刘边清紧接着,看见了正对走廊的练舞室内景。
门没关,安安静静的女生侧头靠着落地窗。要不是手腕上那道口子血淋淋的,不然真的很像,只是不小心睡错了地方。
一身白裙,鲜血染红了许多,凝固在衣服上暗红斑驳的痕迹。人们更愿意相信,是恶作剧的番茄酱。
陆诚和赵蕾打过招呼,各自分散开干活。
外面聚了一帮看热闹的人,嗑着年前的瓜子,吃现在的瓜,七嘴八舌。
姗姗来迟的老石、王珂橘和方夏,赶上楼与陆诚汇合。
陆诚特意看了一眼方夏,对老石说:“人在那,你们去看看吧。死亡时间,死亡方式?”
来的路上已经换好全面武装,老石领着王珂橘,走向静默的死者。
“你迟到了,下不为例。”陆诚冲方夏讲话,“赶紧过来检查有没有什么疑点。”
憋着腹腔一股笑意,微微流露。走到楼梯口,方夏把布包里的圆圆放出,让它在一楼区域自由活动。
陆诚一脸神奇地看他做完一系列动作。
“走吧!陆队。”方夏回头叫他。
房子面积不算很大,但总归有三层。每层都有刑警队的人分布,严谨勤恳地采集指纹,检查痕迹。陆诚和方夏走到距案发点最近的阳台,这里和死者躺着的那个落地窗挺近。理论上,身手好点的人可以很轻松地翻越过去。
但是落地窗那边没有站立点,除非那时窗门敞开,也还是有难度。
第一现场,那扇落地窗关得严严实实。
有没有被撬锁?还是需要进一步查看后才能判断。
女人的卧室,梳妆台上摆放的井井有条的物品,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衣帽间许多宽松的舞蹈服,大部分是鲜亮的色彩。
床头放着一张死者和报案人的合照,女人笑的很甜蜜,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多岁。男人深情地望着她,眼底全是爱慕和宠溺。很幸福的一对恋人。
卧室没什么异常……
衣帽间和练舞室也没什么异常……
卫浴室没异常……
楼下厨房和客厅没异常……
三楼大大小小的客房都没什么明显异常……
……
既找不到凶器,也没有破门入室的痕迹。
“陆队,这里有新发现!”王珂橘的声音突然传来。
“给。”老石攥着一张纸递给陆诚,普通A4纸同样血迹斑斑,“搬动的时候,从身上掉下来的。”
看起来像一段意味不明的故事随笔。
《我不可以》?
陆诚把纸递给方夏,眉毛不自觉皱起,严肃地问:“有什么判断?”
“初筛,致命伤为手腕部的刀痕,死亡时间预估在昨晚十点左右,死亡原因体内血液流尽。其他情况需要回局里解剖才能知道。”老石脱下塑胶手套,声音盖在口罩里闷闷的。
他杀会选择这种很耗时的方式吗?
可如果是自杀,太折磨人了。
方夏浏览完了内容,把纸递给刘边清,再装入证物袋。赵蕾从楼上下来,所有人的目光聚集。
她有些不适应,瞥了瞥自己脚尖,“看我干嘛?物检科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你们呢?”
“差不多。”不知谁回答。
“那……撤?”赵蕾还没从埋头工作里缓神过来,就一个人接受一帮人的注视。
受害人的血地板上还淌着一滩,渗入木板缝中。哪里来的一阵风,吹的人毛骨悚然。
赵蕾不再管他们,率先一步下楼。
突然楼下传来小动物搏斗的凶狠叫声。方夏一惊,一步跨出。
果然是圆圆,和一只白色小猫,炸起了毛,弓着背,随时准备攻击。七忙八乱赶到的警察连连想法子分开嗲毛的两只猫咪,方夏摸出猫条勾引圆圆。
良久,剑拔弩张的气势弱了许多。白猫自顾自舔起毛来,圆圆全心全意品尝方夏的猫条,恢复那样温顺可爱。
“哪里来的猫?”陆诚杵着楼梯栏杆,问方夏。
他抱着圆圆站起身,尽量避免对视上陆诚的视线,踌躇的道:“我……养的。”
“没问你手里这只,我是说那只白猫。”
稍稍喘口气,轻松很多,“应该是这家主人养的宠物吧?”方夏重新把圆圆藏进帆布包,一只手安抚着小猫咪的情绪,把猫主子伺候得好好的。
陆诚道:“小刘小王,把猫抱走,其他人收队!”
“是!”
等大部队走远了,王珂橘碎拳敲打着男友的肩膀,激动极了,像抱宝宝一样小心翼翼的抱起白猫,“怎么办,怎么办?这只猫猫好可爱啊!哎呀,我不太会抱。”
刘边清越看越觉得女朋友比猫可爱,笑着道:“你这么喜欢猫,那我们以后养一群,好不好?”
“什么以后?什么养猫?……走了走了。”王珂橘害羞跑开。
小刘笑得越发不可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