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俯身,拾起滚落到脚边的《太上感应篇》,书页之间,忽地飘落下一笺泛黄的花笺。
迎春见状,急忙起身去接,慌乱之中,发间松脱的蜻蜓簪,却勾住了贾环腰间的玉带钩。
刹那间,沉香缭绕的殿内,响起一阵珠玉相击的清脆声响,恰似那年藕香榭中,骤雨敲打碧纱橱的声音。
贾环的指尖堪堪触碰到飘落的花笺,迎春慌乱急促的呼吸,已轻轻拂过他的手背。
那蜻蜓簪尾的银丝,在逆光之中,勾出一抹细微的星芒,恰似多年前,他们偷偷共读《西厢记》时,从菱花窗外漏进来的淡淡月色。
花笺打着旋儿,缓缓落在青砖地上,恰好停在两人交缠的衣裾之间。
贾环俯身的动作猛地顿在半空,迎春发间的幽兰香气,混合着殿内的沉香屑,在鼻尖萦绕交织,仿若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
蜻蜓簪尾的银丝轻轻扫过他的下颌,那触感,像极了十五岁那年藕香榭中的雨丝,又凉又痒。
“《太上感应篇》里,怎么夹着这个?”贾环指尖轻轻拈起那泛黄的薛涛笺,墨香之中,依稀还浮动着旧年桃花的青涩气息。
迎春慌忙伸手去夺,月白的广袖掠过鎏金鹤嘴炉,惊起一缕袅袅青烟。
“不过是抄经的时候……”
话还未说完,便戛然而止,碎在了喉间。
贾环紧紧攥住她的手腕,那力道,恰似昨夜烛花在五更天时突然爆开的轻响。
他拇指轻轻按着她腕间跳动的脉搏,仿佛能感受到那里藏着的,《牡丹亭》里杜丽娘游园时的急促鼓点。
“二姐姐抄的分明是《妙法莲华经》……”他轻轻摩挲着笺上娟秀的簪花小楷,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怎么写的却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廊下铜雀蹬翻的水盂还在滴答作响,迎春耳垂上的明月珰,却晃动得比那声响更为凌乱。
她的后腰不自觉地抵上填漆螺钿案,案头汝窑天青釉瓶里斜插着的墨菊,簌簌落下一瓣,恰好跌进贾环玄色龙纹常服的褶皱之中。
“陛下……”
迎春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轻轻唤道。
“那日你说要抄经祈福~”
贾环的呼吸轻轻扫过她颤动的睫毛,宛如一支湖笔,缓缓掠过宣纸。
“却在《金刚经》里夹着《长生殿》的戏文。”
他指尖轻轻划过泛黄纸页上晕开的墨痕,“这里又藏着《惊梦》的唱词。”
沉香灰从博山炉中悠悠漏下一星,迎春腕间的翡翠镯磕在案角,发出一声宛如玉磬般的清响。
她忽然感觉发间一松,那支累丝蜻蜓簪,已落入贾环的掌心。
乌黑的青丝如瀑布般垂落,遮住了她那早已染成云霞般的耳尖。
“臣妾……”
尾音还未出口,便被吞进了贾环温热的唇间。
贾环的吻,恰似他平日里批奏折的朱砂笔,起承转合之间,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刚劲力道。
然而,在触及她微微颤抖的唇瓣时,却又瞬间化作工笔描金般的细腻温柔。
迎春紧紧攥着他衣襟的指节泛白,指间还缠着方才不小心扯断的红线——那是从花笺里掉落出来的同心结。
窗外,银杏叶纷纷扬扬,如金色的雨幕般飘落,案上的《太上感应篇》被穿堂风轻轻掀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那一页。
贾环身上的龙涎香,渐渐染透了迎春素白的交领,他掌心贴着她后颈的温度,比供佛的长明灯还要炽热几分。
“陛……陛下……”
迎春在换气的间隙,轻轻喘息着,发丝不小心缠住了他玉带钩上的螭龙纹,“这青天白日的……”
“二姐姐当年在芍药裀下读《会真记》时。”
贾环含住她耳垂上的明月珰,银钩碰在齿间,发出一阵细碎的清响。
“可曾想过‘待月西厢’四字该如何书写?”
恰在此时,鎏金自鸣钟突然“铛铛”作响,那声音惊得檐下的铜雀再次蹬翻了第二个水盂。
迎春慌乱之中,不小心打翻了青瓷笔洗,墨汁泼洒在杏黄地衣上,晕染开一痕仿若游龙惊凤般的水迹。
她绣鞋尖上的东珠沾染了墨渍,倒像是将满天的星斗,都浸在了浓稠的夜色之中。
贾环低笑一声,舌尖轻轻卷走她唇角残留的胭脂。
“今日这并蒂莲,朕偏要它开成歪脖子。”
永寿宫的鎏金自鸣钟敲过三响之时,廊下的铜雀已接连蹬翻了第三个水盂。
迎春绣鞋尖的东珠在墨渍里滚动了半圈,恰好停在贾环玄色龙纹常服的褶皱之间。
那抹幽微的光泽,映照着他眼底跳动的暗火,恰似御书房佛龛前,那将熄未熄的檀香,明明暗暗,暧昧不清。
“陛下……”
迎春的喘息声,混合着博山炉里逸出的沉香气息,轻轻说道:
“宝姐姐她们……”
话还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之声。
紧接着,惜春清脆的嗓音穿透雕花门扇传了进来:
“二姐姐,可瞧见我的双面绣绷子了?云丫头非说……”
贾环扣在迎春腰间的手骤然收紧,他身上的龙涎香,混着迎春发间的幽兰香气,在杏黄地衣上,悄然洇开一片旖旎的纹路。
案头汝窑天青釉瓶不堪重负,缓缓倾斜,墨菊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铺满了填漆螺钿案,恰好掩住了那页写着“良辰美景奈何天”的薛涛笺。
“呀!”
门扉洞开的瞬间,惜春指尖的碧玺佛珠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轻响。
她身后,湘云身着石榴红的裙裾,大步跨过门槛,鬓边金丝累凤衔珠钗的流苏晃动,晃成一片璀璨的碎星。
满室刹那间寂静无声,唯有自鸣钟的铜摆锤,重重敲在第四响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贾环玄色的衣袖轻轻拂过迎春松脱的青丝,指尖捏着那支累丝蜻蜓簪,神色自若地说道:
“我正与二姐姐探讨《太上感应篇》呢——可是扰了云姐姐赏花的兴致?”
湘云杏眼圆睁,忽然瞥见迎春月白交领下若隐若现的红痕,恰似雪地里悄然落下的几瓣朱砂梅。
她腕间的翡翠镯子“当啷”一声磕在门框上,惊飞了檐下正在梳理羽毛的铜雀。
“原是我们来得不巧。”
惜春反应极快,手中的佛珠转得飞快,“云姐姐不是说要去坤宁宫看林姐姐吗?”
湘云心领神会,美眸轻轻掠过案头翻开的《太上感应篇》,忽地轻笑一声:
“怪道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环儿当年在梨香院偷藏的《西厢记》,可不就是夹在《女四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