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开枪了,瞄准的是我的头。
我们两个几乎同时开枪。
然而我们两个好像都打偏了。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开第二枪了,刚刚的那一枪已经耗光了我的体力和勇气。
我现在只希望他能俘虏我、救救我、带我走,我只想活下去。
我想告诉他,我投降了、快点俘虏我吧,然后带我离开这里。
我对刚刚的那一枪真的很抱歉,我那只是条件反射;我从未在战场上开过枪、更没杀过人,我不想打仗。
但是我发现自己说不了话。
那人看了我一会,然后扭头走掉了,既没对我继续开枪,也没要求我投降。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他觉得没必要浪费时间去救一个被炸断腿的敌人,也许他只是想留下我在原地等死。
可是我不想死,我想回家、我想妈妈。
对面好像是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炮弹在我周围不断落下,枪声越来越密集。
我不想留在壕沟里等死。
当我觉得自己有了点力气的时候,我就想要尝试着站起来,但是我发现自己根本就站不起来,我只能爬。
我就在地上爬、一点点地爬,我也不知道应该去哪,但是一定要先离开这片被炮击覆盖的地方。
我爬出去一段距离之后,一颗炮弹落在我刚刚躺着的那段壕沟里面,炸翻的泥土飞起来好高好高。炮弹的冲击波通过地面传到我身体里,叫我觉得自己的内脏都要碎了。
我顺着一个斜坡往下滚落,滚到坡底的时候被一条残破的排水渠卡住了。
我无法翻身、没办法行动、也发不出任何声音,除了可以看到眼前范围内的事物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仰面朝天躺在那条排水渠里。
炮击停止了,枪声也没有了,周围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
深夜的时候,忽然出现一群人,这群人虽然穿着军装,但是却并没有带枪,看起来不像是军人,更像是医生。
他们的身上没有标识,根本无从辨识是哪一边的人。
我看到他们在废墟中到处搜寻,但是我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直到他们找到了一名伤员。
那人伤得很重,但是还有意识,还能发出呻吟。
我当时觉得这真是太好了,那人终于得救了,这群人一定会救他的。等他们救完他,也许就会发现我,然后我就也能得救了。
哪怕是失去一条腿也没关系,我只想被救,我想活下去。
不管是谁,求求你们快来救救我。
那群人把那个伤员平放在地上,拎来了医药箱。
他们将那个伤员开膛破腹,取走了他的器官。
这种事情我听说过,但是我从来都不相信这是真的,直到我亲眼所见。
就在被炸成废墟的战场上,他们就那样将一个活人直接开膛破腹,没有麻药、没有手术室,什么都没有。
这一整个过程太过于简单粗暴,以至于我的大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一片空白。
我甚至怀疑我看到的是不是假的?是我的幻觉?
如果他们发现了我,又会怎么对待我?
我感到不寒而栗。
大概是我运气好吧,这群人并没有发现我,他们提着装有新鲜器官的箱子,迅速消失了。
我当时就在想——交战双方的士兵,难道不应该享有最低限度的人道主义吗?为什么没人来救救我们?救救我?
任凭我自己一个人躺在这里无人理会,我一定会死的。
之前在学院的时候,同学们为了劝阻我、叫我打消回家的念头,给我看过一些战场上的视频。他们跟我说我家现在很危险,我如果回去了,也许会上战场。
很抱歉我没听他们的,他们为了阻止我回国,真的是什么手段都用上了。
非常抱歉,我辜负了他们的好意,以至于我如今落到了这般境遇。
我想妈妈、想学院、想老师和同学们。
我如果死在了这里,妈妈就只有一个人了。
那她该有多伤心?她又该怎么生活?
我在想,我走的那天有没有和她说等着我回来或者是我一定会回来之类的话?
如果没说的话,其实也挺好的,不然我就算食言了。
那她一定会更伤心吧?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又出现了一群人。
这群人的打扮十分怪异,就像是在过万圣节。每个人都把自己打扮成妖魔鬼怪的模样,丝毫没有任何顾忌地在这片战场上大吼大叫、发出如同野兽一般的声音。
他们举着火把,拿着锋利的斧头和砍刀,三五成群游荡在战场上,翻拣着那些死尸。
他们似乎对尸体有着特别的兴趣,不会放过任何一具尸体,尤其是那些看起来比较新鲜,保存程度比较高的尸体。
他们甚至会因为争夺一具尸体而大打出手,相互用手里的刀斧攻击对方,丝毫不在乎同伴的死活。
好几具尸体都因为他们的争抢被扯碎,弄的七零八落。
他们甚至会……。
这群人聚在一起,举着自己发现的战利品狂欢,那些战利品是从尸体上扯下来的破碎的手脚、胳膊和腿。
我完全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这是多么可怕的亵渎。
那些人已经死了啊!死了!
就不能放过他们吗?非要连死者最后的一点点尊严都要拿走践踏掉吗!
然后我听到那群人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就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珍宝一样。
他们发现了一具女尸。
然后他们开始对那具尸体进行可怕地亵渎……。
那具女尸最后被他们撕成了碎片。
一个穿着加菲猫玩偶服的人似乎是这群人里最强壮的,他挥舞着两把砍刀,砍倒了几个想要和他抢尸体的人,抢到了那具女尸的上半身和头颅。
女尸的上半身已经被这群人掏空了,整个左肋的骨头外翻着,看来就像是狰狞的獠牙,四肢和腰部以下的部位全都没了……。
头颅上面的左眼没了、披头散发,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他找来一根很长的钢管,把尸体插在那根钢管上,又把那根钢管绑在自己的后背。
看起来就像是一面亵渎的旗帜。
这种只在游戏、影视作品还有惊悚小说中才有的情节居然就在我的眼前上演……。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自己当时的恐惧,但是这种巨大地恐惧反而给了我力量,我感觉我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
我还有枪,枪里还有子弹。
只要这群人敢于靠近我,我就立刻开枪。
那群人当中的两个小个子发现了我,他们没有告诉其他人,反而是偷偷摸摸地向着我这边摸了过来。
我感觉自己已经有些力气了,只要再给我几秒钟,我就能开枪了。
然而一直到他们走到我身边,我也没有力气开枪。
他们在我耳边窃窃私语,说我看起来状态很好、皮肤也很好,想要在我脸上玩刻字游戏。
我被吓哭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自己的泪水。
可我确实哭了,没有声音、没有泪水。
我想告诉他们,我还活着、我不是尸体,他们不能这样对我。
如果不想救我的话,那就走吧,请不要伤害我。
求求你们了!
一把匕首插进了我的左眼,那么长的一把匕首,全都插进来了,只在外面露出了一个柄。
他们说,这样就不会有人跟他们抢了。
我以为我会死,但是我依旧还活着,没有死。
我只是感受不到痛、无法说话、也无法行动,我甚至依旧可以看到、听到,感觉到他们正在用刀子割开我的脸。
我现在连想要闭上眼都做不到,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我都只能默默地听着,看着。
我现在只希望他们把我的右眼也戳瞎,最好能把我的双耳也戳聋;这样我就看不到他们即将要对我做的任何事情了,也听不到他们那些可怕的谋划了。
但是现在……。
我从一开始就只想要活下去,无论怎么样也好,我想要获救、想要活下去,不想死。
但是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
我不想活下去了,我只想死。
我希望能有谁来帮帮我,叫我死了吧。
一发炮弹也好,砍掉我的头也好,请叫我死了吧。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十分的抱歉。我太脆弱了,这一切不应该是由我来承受的,没有任何人应该承受这些。
我不想再看到这些可怕的事情了,也不想再听到那群疯子的声音了,更不想像现在这样只能被迫接受这一切。
我不想要视觉了,不想要听觉和触觉了,就连味觉和嗅觉都不想要了,我活够了。
死亡根本就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我亲眼见识到了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事情。
我现在觉得死亡只是一种解脱,甚至是一种救赎和仁慈的怜悯。
我,只想,死。
然后我听见了那群疯子的欢呼,他们说——看呐!那有一具女尸!
这之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我觉得我肯定是死了。
随便他们怎么对待我的尸体吧,我已经死了、不知道了,我也不在乎了。
我当时的想法是——死了真好,谢谢。
可等我再次有了意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了。
我很害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活了,自己为什么会变成那种鬼样子。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能蹲在一棵树下哭。
然后,艾克先生,我就遇到了你。
“嗯,很高兴你能对我敞开心扉,和我聊这么多。谢谢。”王琦长出一口气,这个故事未免有点太过诡异和沉重了。
“艾达,我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了。其实在你挨了第一发炮弹的时候,你就已经死了。那个人当时只是把你的尸体当成了活人,对着你的尸体开了一枪。甚至于后来的你也不是自己爬出壕沟的,而是被炮弹炸飞出去的。”
“至于说你后来看到的那些摘取器官的人和那些亵渎尸体的人……。有一部分是真的,还有一部分是假的。而且你看到的那具被严重亵渎的女尸,其实……。”
王琦没打算给艾达留下任何幻想,他不是一个善于劝慰他人的人,他的直男性格和作风只会叫他将所有的事实全都一五一十地摆出来、讲清楚。
“是的,我意识到了,那就是我。我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尸体被亵渎。”艾达的语气很平静,里面带着一丝解脱感。
“那么,你还有什么留恋的东西吗?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吗?”
“我的妈妈,她是我唯一的牵挂了。但是即便如此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已经回不去了对吧?”
“那以后的你又有什么打算呢?”
“我想,既然我死后来到了这里,还遇到了您、被您所救,那也许是我的第二次机会,我现在只想在这里好好生活下去。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再受到伤害了……。”艾达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番交谈已经耗光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居然就那么坐在餐椅上睡着了。
“放心,没人能伤害你。起码在我这里不行。”王琦抱起艾达,将她放在大床上。
今晚自己干脆去一楼客厅对付一晚好了。
王琦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纯洁地灵魂。
生前没有罪孽、心地纯净、对生前的事物了无牵挂。也许还必须要在生前或者死后遭受巨大的苦难?
这样的人死后苏醒,就是纯洁地灵魂。
这种人应该不多,估计也不是谁都能来灵界。
艾达,就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