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仲卿回到尚书府,下人说三公子和葛先生都在外书房,老爷让他回来后也去外书房。
苏仲源闷闷不乐的去了外书房。
外书房里,老管家苏顺照例守在门口,屋里,除了父亲和三弟,还有神医和葛洪。
葛洪对自己的师父赛华佗,说话时弯腰拱手,态度异常恭敬:“所以,徒儿觉得,大将军应该是有望能醒过来,不如师父抽空,亲自去给他号脉,若是有师父来开方子下药,把握自然会更大些。”
苏同庆如今为了辟邪,穿一套绛红色交领长袍,从领口处,能看到大红的里衣,只要不让他做噩梦,守孝期间素衣素食什么的,他统统都抛在脑后。
他被夜夜噩梦折磨的,只想睡个好觉,忌讳什么的,都不重要!
且,自从母亲去世,整个苏家三房以他为尊, 这种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想做什么就说出来,毫不压抑自己心中欲望的爽快和畅意,让他忽然间像是年轻了许多,不仅喜欢颜色娇嫩鲜艳的衣衫,且其他方面的嗜好,也更加趋向年轻人,某方面的精力,丝毫不亚于青年壮年时期!甚至比年轻时,更加的情绪高昂!
母亲的孝期,他已经顾不得了!
正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而沾沾自喜的苏同庆听到葛洪说盛淮安有望醒来,像是当头棒喝,满怀的喜悦顿时消散了许多。
“盛淮安有望醒来?”他盯着葛洪,追问。
葛洪站直身子忍不住捻动下巴上稀疏的三茎胡须,冲着苏同庆点头:“是,从脉象上看,是有这个可能的。”他至少有七成的把握,若是师父同意他去针灸,最多三个月,应该就能醒来!
盛淮安若是醒来,对苏同庆,可算不上是好事!
苏同庆起身,在书房里走了几圈,问赛华佗:“姬神医,能不能劳烦您亲自去一趟?”
姬神医小眼睛一翻:“那女娃子心意不成,俗话说医不上门、道不轻传,上赶着去给人看病,没有这个道理!”
苏同庆对姬神医相当尊重,点头附和:“神医说得对。”
葛洪都能诊出来的脉象,太医院的太医们自然也能诊出来,实在不行,他就给宫里传个信,让太后派个太医直接去将军府。
盛淮安最初回到京都时,宫里经常派太医去将军府给他诊脉,等到几乎所有去过的太医都确定盛淮安很难再醒来,太后对这个废人,便渐渐的不在意了。
苏仲卿站在父亲身后,父亲起身和走动的瞬间, 他 看到父亲身上颜色鲜亮的衣衫,他觉得刺眼,不由得低下了头。
苏同庆走了两圈,看向长子:“你母亲的事,离陌怎么说?”
苏仲卿不抬头,语气也有点敷衍:“妹妹说,有件事要和母亲说清楚,然后她就去衙门撤掉状纸。”
苏同庆眉毛一动:“什么事?”
苏仲卿脸上现出愁苦:“说是当年母亲生产那天夜里,大悲庵旁边的镇子上有个宅子着火,当夜被烧死了二十多个人,妹妹希望母亲能帮忙找出当年那个宅子着火的原因,若是有人恶意纵火,希望能找到作恶之人,只要给枉死的二十多个人一个公道,她便不计前嫌,撤回状纸。”
不用苏仲卿多说,苏同庆就知道他话里那个着火的宅子,也知道苏离陌为何要执着于找放火之人。
苏同庆:“你们两个,去找你们的母亲,若是当年的事你母亲知道些什么,帮着找到恶人,也是积德之事,母女俩因为几十年前的旧事闹到对簿公堂,且街头巷尾惹人议论纷纷,不像话!”
说着说着,苏同庆不耐烦了:“ 若是你们母亲执意不肯安抚离陌,为父就只有把你母亲送去庵堂,一来为她自己做的荒唐事赎罪,二来也是为你祖母祈福。”
若是把于氏撵出苏家,苏同庆那才是彻底的解脱了!几十年来心中的嫌恶,总算是能一扫而空了!
苏仲卿听父亲说到祖母二字,心中刺痛,应了父亲之命,带着三弟去翠园找母亲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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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园里外,如今都是苏同庆安排的人,看到大公子和三公子来,面上倒也恭敬。
苏仲卿苦笑,堂堂尚书府当家的夫人,被夫君软禁,他们家可真是什么稀罕事,都能闹得出来!
他新婚的夫人孟少怡听闻他来看望婆婆,也扶着丫鬟赶到翠园,看到憔悴不堪的夫君,孟少怡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夫君!”
苏仲卿点点头,他和孟少怡在祖母热孝中成亲,一年内是不能圆房的,所以,俩人并没有住在一个院子,平日里见面很少,彼此之间说话也极为客气。
孟少怡:“夫君来的刚好,母亲这几天身子不适,原先府中的大夫已经请辞,如今要看病,须得去外面医馆里请,听闻父亲那边有个神医,夫君您看要不要请神医来给母亲看看?”
于氏当年生苏瑶玉时伤了身子,之后卧床休养两三年,两三年后看着身子无大碍了,但其实一直很弱,加之苏同庆在她生病期间左一个小妾,右一个丫鬟的宠幸,于氏表面大度,内里也生了不少的气,有府医在时,精心调养着,也能勉强支撑,自从老太君去世,府医被苏同庆打发了,于氏没了常用的滋补药材,兼儿子娶妻、女儿出嫁等等事情忙碌操劳,苏同庆将她禁足后第二天,她便卧床不起了。
孟少怡心里郁闷,她一个新媳妇,到了苏家来除了操劳烦扰, 没有一天清净的。
婆婆生病,公公摆明了不打算请大夫,最为难的,便是她这个做儿媳妇的。
若不请大夫给婆婆看诊,将来免不了落个不孝之名。
若请大夫,公公的脸色又不好看,所以,最好还是夫君出面。
苏仲卿想了想,吩咐自己的小厮:“你去外书房,请葛先生来一趟给母亲看诊。”
小厮应了,去外书房请葛先生。
这边孟少怡陪同苏仲卿,苏仲礼恹恹的跟在哥嫂身后,进了翠园正堂。
翠园正堂里,于氏半靠在软榻上,看到儿子儿媳们进来,瘦削潮红的脸上,挤出一丝丝的喜意。
“仲卿,仲礼,来来来,母亲好多天没看到你们了,都赶紧坐!来人,给两位少爷看茶!”
几句话,于氏说的歇了两三次,说完,呼吸急促,轻轻咳嗽了几声。
苏仲礼心里难受,过去站在母亲床头,被于氏拉着手。
苏仲卿呆呆的站着,心里想着妹妹离陌在将军府说到钱家上下被烧死二十六人时仇恨的表情,对病弱不堪的母亲,生出的同情,实在微弱的很。
孟少怡刚进门,于氏便被苏同庆剥夺了掌家权 ,偏孟少怡主持中馈有条有理,丝毫不乱,儿媳妇能干,用不着于氏了,苏同庆就很自然的,把于氏禁足在翠园,连门都不让她出去。
现在别说府里下人,连苏同庆的妾室和庶子女们,对孟少怡都恭敬有礼,而对于氏这个正经的主母,因着苏同庆的态度,大家对她都怠慢了许多。
于氏便对这个刚进门的儿媳生了强烈的敌意!
尤其是,女儿嫁到城阳候家,当天就被塞了一个平妻,而同样是新媳妇的孟少怡,却几乎把持苏家整个后宅,凭什么?凭什么她能如此轻松自在的就做了苏家的少主母?
于氏心中愤懑!
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是苏同庆从和园里挑选来的,都是苏同庆的心腹,唯一能让她放心的,便是侄女于绵绵。
于绵绵 忐忑的给表哥表嫂们都行了礼,然后搬个杌子,坐在于氏软榻的旁边,轻轻的给于氏捶腿,曾经自以为是官家千金的侍郎府小姐,如今在于氏身边,做的是丫鬟的活计。
她父亲原工部侍郎于宽已经被流放,于家家产抄没,因她在父亲未出事前便常年住在苏家,所以父亲出事,她没有受到牵连。
于绵绵也很会审时度势,自从父亲出事,在苏家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的讨好着所有人,只怕有一天,被赶出苏家,于氏生病后,照顾的最为尽心尽力的,便是她了。
于氏招呼两个儿子坐下,对儿媳视而不见,看到旁边委委屈屈谨小慎微的侄女,她眼中酸涩,问儿子:“你舅母她们,可安置好了?”
苏仲卿点头:“儿子拿了钱,找了莺姨母,托莺姨母在她们家附近赁了一个院子,把舅母和表弟表妹们都安置了。”
缓了几息,苏仲卿又说了一句:“二姨母避而不见。”
于氏一母同胞三人,一个弟弟于宽,另外一个是妹妹于燕儿。
于莺儿是母亲刚开始走动的庶妹,倒愿意冒险帮忙赁宅子,多年来深受母亲照拂的亲姨母反而闭门不见。
于氏为自己的妹妹开脱:“她是个胆小的,过一段时间,自然会去看望你舅母和表弟妹们,倒是你莺儿姨母,需要安置的人里,有她亲姨娘和弟弟,自然该出些力。”
苏仲卿没有说话。
于氏又咳嗽了一阵儿,看看沉稳有度的孟少怡,脸皮抖动,提起一事: “绵绵,你过来!”
于绵绵走到姑母面前,垂头而立。
于氏拉着她的手,说话很亲热:“今日你表哥和表嫂都在,当着你表嫂的面,姑母给你做个主儿, 等老太君的孝期过了,你便跟了你大表哥吧。” 碍于老太君孝期,她现在不好给儿子屋里塞人,但是, 给儿媳添堵,她还是做得到的。
于氏话音一落,苏仲礼先是一愣,然后看了看于绵绵。
母亲之前一直把于绵绵当未来的儿媳看的,就是不知会让二哥还是自己娶了她。
如今,母亲这是,要把于绵绵给了大哥做妾?
好奇怪啊!
于绵绵听了姑母的话,心中难受,偷眼看了看大表兄和表嫂。
之前她满心期望能嫁给二表兄或者三表兄做个正妻,自从父亲出事,她心里也知道, 自己断断做不了苏家的少奶奶了,若想长久留在姑母身边, 在大表兄身边做个贵妾,算是很好的出路了。
孟少怡自然也明白婆婆的意思, 头微微晕了一下,她的丫鬟琴挑赶紧扶她站稳,她手里抓着帕子,看向刻薄尖酸的婆婆,再看看似乎没有听到于氏这一番话的夫君,心里泛起阵阵恶心。
苏家,真的是太龌龊了!
孟少怡在这一瞬间,甚至产生了要和离归家的念头!
苏仲卿像是没有听到母亲的话,或者是听了也不在意。
他心里想着的是另外一件事。
原本应该等大家都退下再仔细询问母亲的,但是,苏家现在,还能有什么秘密?
再者说,这里孟氏是自己的妻子,仲礼是自己的三弟,都是自己人。
而表妹于绵绵,在母亲心中,表妹比儿媳都算是自己人,更不需要隐瞒了。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问母亲:“母亲可还记得,当年您在大悲庵生产时,旁边镇子上曾经发生过一起火灾?”
“哐啷!”
于氏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上,磕在脚踏上,应声而碎。
于氏气急:“你说什么?”
苏仲卿抬头,若有所思的看向母亲:“儿子刚从将军府回来,二妹的意思是,若是母亲能找到当年在钱家庄子放火行凶之人,或者说提供一点线索,她便去京兆府衙门撤诉。”
于氏猛喝:“你只有一个亲妹妹,哪里来的二妹?”
孟少怡听到于氏发怒,心情诡异的特别舒服,嘴角都忍不住有了笑意。
苏仲礼诧异看向母亲和兄长,他今日也去了将军府,但是他走的早,没听到大哥和二妹说这件事。
苏仲卿心里多少有了自己的想法:“所以,母亲果然是知道内情的?”
于氏:“闭嘴!”
苏仲卿干脆把心里百思不解的事一股脑的都问出来:“敢问母亲,从瑶玉回府,儿子看母亲和妹妹也是母女情深的很,当年到底是因为什么,要将刚出生的妹妹,送人呢?”
苏瑶玉前年刚回苏家,说是出生时被人恶意调换,直到前不久苏离陌状告于氏身边的老仆于妈妈,之后又追告于氏,他们才知道当年调换婴儿竟然是母亲自己的意思。
苏仲卿不解:“母亲为了生下妹妹,身子都伤了,按理说应该把拼了命才生下的妹妹留在身边仔细照顾,怎么会将妹妹送人,然后把钱夫人的女儿偷抱回来?”
他说不出抢了钱夫人的女儿,说偷抱,算是保全母亲的面子。
于氏被激的头晕,瑶玉不是苏同庆的种,此事她一直竭力隐瞒,好在知情人苏同庆也没脸说,老太君不知是否知情,总之也没有说什么, 几个儿子、和家中姨娘庶子女们,则都被蒙在鼓里。
于氏激烈的咳嗽了好大一会儿,于绵绵惊慌得起身倒了热水,扶着姑母喝下,于绵绵双眼含泪:“大表哥,您少说一句吧,姑母最近,身子真的很不好!”
苏仲卿淡淡的语气:“你闭嘴!”
于绵绵愣住。
苏仲卿双眼无波的看着于绵绵:“舅舅一家遭了难,舅母和表弟表妹们都在莺姨母照顾下住在城西平民区,你若是有孝心,就应该回去照顾舅母和你的弟妹,将你留在苏家,是母亲做的不妥。”
旁边站着的孟少怡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真是第一次听说在守孝期间婆婆往儿子屋里塞妾室,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委婉的拒绝婆婆,苏仲卿能站出来说句话,那是再好不过了。
她神情放松,好吧,若是苏仲卿是个有担当的,她可以再委屈委屈,继续在苏家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