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梁茗贻临盆,赵泽在镜湖陪她待产。
他向福利中心的发小打听莫如梅的消息,依然未果。
之前莫如梅到梁家来闹,他与她大吵一架后,她一声不吭就走了,这么长时间一点音讯都没有。
他了解她的个性,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绝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担心应验了。
就在梁茗贻定好剖腹产手术时间后,他接到了陌生的电话,是莫如梅,她约他吃饭。
赵泽看到她时,整个人都瘆得慌。
她腹中圆鼓,穿着防辐射背心,笑容灿然地对他说:“我怀了你的孩子,你看,已经38周了。”
孕育了近十个月的生命,为的就是此刻的致命一击。
那是一种在荒郊野地里小心行走多日,依然被草间细蛇捕获,毒咬一口的心情。
天光正亮,赵泽心中黑云压顶。
他哑然道:“你去年来找我,是因为你怀孕了?”
莫如梅笑容更加轻盈,说:“梁茗贻怀的双胞胎是你的孩子。”
她摸摸肚子,“这个也是你的孩子,所以,对你来说没差别,对吧?”
赵泽惊惧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莫如梅把他的手拉起来,放在她的隆起的肚子上,说:“我找医院以前的同事打听了,梁茗贻肚子里是一男一女,我孩子是女孩。她手术定在八月十六日,我也可以在那天生,请你这个当爸爸的帮个忙,把我的女儿换给她,怎么样?”
“你疯了!”
“你才知道吗?”
莫如梅向它走来,双手环住他脖颈,笑得美不胜收。
“赵泽,你从高中开始,身上的一针一线,一支笔一块橡皮都是我给的,我白天在医院上班,晚上去酒场陪酒,为什么?就为了养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去了海城,找了工作,西装一穿,就真人模狗样了,泡了富家千金,就把我扔一边,你说我能放过你吗?嗯?”
那股瘆人的凉意钻进了骨头缝里。
拿过去的恩情做胁迫,赵泽无力还击,只能就眼下的局势做考虑。
孩子月份这么大了,不可能再拿掉。
他劝说莫如梅生下孩子后在镜湖定居,日后生活所需他全部负担,还会给她一笔可观的赔偿,让她放弃那么疯狂的计划。
莫如梅不依,她说:“养孩子我还用你,我自己能养得起,我要的是她从出生就得到最好的一切,她要高人一等,她要有完整的家庭,她要嫁最好的男人,她不能跟我一样贱,被人欺辱也只能认命!”
许是太过年轻就去社会谋生计,莫如梅长得漂亮,又年轻,在风月场吃过身子的苦,她太能懂没背景没学历的底层女孩,为吃饱饭,只能被端上桌,只能忍受着屈辱还要赔笑脸。
她能如此,她的女儿不能!
她不能让她一出生就没有父亲,不能在底层奔忙的一生。
她不想要她和自己一样,心比天高,要强一生,却始终是个丫鬟命。
她不能给她璀璨的一生,那她就为她换一个命。
“如果你不答应,我现在就去找梁茗贻,看她会是什么反应。反正孩子生了,你不认,我就月月带去找你,年年去敲梁家门。我无牵无绊,只有一个孩子,你看我耗不耗得死你们。”
听到这话,赵泽几乎绝望,因为他知道,莫如梅真的干得出来这种事。
梁茗贻双胎临盆,正是危险的时候,赵泽不能让她有闪失,只能先答应下来,不激怒莫如梅,再从长计议。
换孩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赵泽想只要手术那天,没有机会让莫如梅下手,等孩子抱到梁茗贻眼前,就再没有机会了。
一切等孩子平安降生,他再去与莫如梅好好谈。
但他低估了莫如梅做这件事的决心,蛰伏近一年,她日日盘算的就是这件事。
她当过镜湖医院的护士,对医院环境非常熟悉,又利用以前的一些朋友关系打听消息,十八日那天的所有细节她都做了考虑。
换孩子的动作不可能假以他手,她不相信任何人,必须是她自己去,所以她不能选剖腹产,麻药清醒的时间不确定,会让她错过时机。
她只能顺产,还为了脚下有力行走,不能打无痛。
她前一天就让朋友给她打了催产针,凌晨发作,十八日当天经历五个小时的阵痛撕裂,女孩终于出生,刚好是梁茗贻进手术室的时间。
莫如梅抱着刚出生的女儿,喂她喝第一口母乳。
小嘴吮吸时,莫如梅扯断了她手臂上的手环,那上面写着“莫如梅之女”。
谁也不知道她是以怎样的毅力,刚生产完就下了床,穿上早就准备好的护士服,抱起孩子,用朋友工牌刷开医护人员通道,沿着产房走廊,走去手术室外的通道上。
宽阔通道上停了几张病床,上面躺着刚生产完,等麻药过去转醒的产妇。
她就那样抱着孩子等待,过往人员以为她是助产士,抱着新生儿,等孩子母亲醒,或是等孩子父亲来检查孩子。
这是固定流程,没人会怀疑,她出现在这里的合理性。
梁茗贻的手术很顺利,手术室的门打开,主刀的郑海蓉从手术室走出来,脱掉染血的橡胶手套,交待身边护士等儿科医生检查完孩子,就要孩子爸爸来看。
郑海蓉匆匆离开,不多时,护士推着两个婴儿车出来,里面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分别用粉蓝和粉红的纱布包巾包裹着,只露出肉粉的小脸。
护士出去叫孩子父亲进来。
赵泽就守在门外,听说生了,马上跟护士进来,查看孩子。
护士把包巾打开,给他看两个孩子的小手小脚,数手指头和脚趾头的数量,对他说儿科医生检查结果是两个孩子都很健康………
赵泽欣喜地摸着女儿的小手,问:“我太太怎么样?”
“她很好,在缝针。”
“什么时候能出来?”
“麻药醒了就可以了,您检查完孩子,有一份确认单要签字,签完字,您就可以带孩子先回房间。”
“好好,谢谢,辛苦。”
护士转身去拿确认单,赵泽在通道内守着两个孩子。
就是现在,唯一的时机。
莫如梅从通道另一侧走过来,她怀里的女孩睡得很沉,一点没有被她颠簸的脚步惊醒。
“你怎么在这里?”
赵泽惊愕地看着她,她根本当他是空气,一只手已经利索地将婴儿车里女孩的粉红包巾打开。
他马上抓住了莫如梅的手,不让她继续。
他明明已经找人在莫如梅的病房看住她,她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你疯够了没!”赵泽压着声低吼着。
女孩开始哇哇哭,莫如梅手被掐住,不能再行动。
她看向赵泽,静如死水的眼睛如平静幽湖下暗藏着夺命旋涡。
“赵泽,你我这么多年感情,这是你唯一能偿还我的事,不然,我跟你和梁茗贻,不死不休。”
赵泽极度紧张,看看手术室的门,梁茗贻还在里面。
他再看看莫如梅单手抱着的女孩,圆圆脸蛋,睡得憨甜,他说:“这是你自己的孩子,你就舍得她?你就不会后悔?”
莫如梅呼吸陡然急促,眼眶红了,声音颤抖地道:“我不舍得,但我不会后悔,这是为她好!”
赌徒的心态,倾囊的赌注,透支她未来对这个孩子的母爱,一并推向命运的赌桌。
通道另一边传来脚步声,去拿确认单的护士快回来了。
莫如梅看赵泽的眼神也慌了,带着哭腔说:“你欠我的,就在这个孩子身上还,从今以后,你要我怎样都可以。梁茗贻的孩子我抱走,我会照顾她,我会带她离你远远的,我已经找到人结婚了,不会有人知道她是你的孩子,赵泽,我求你,我求你……”
这一刻,赵泽无比相信这世上是真有因果报应,情债难偿,难偿到这苦果不止他要咽下,还要搭上两个女儿的命运。
情感纠葛的死扣,这时不解开,他无法想象莫如梅又会用多少年,多少心力去策划另一场复仇。
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纸业抖动的声音,和小护士哼唱的流行歌曲。
赵泽心都要从胸膛跳出来。
终于,终于,他闭上眼,放开了手。
莫如梅急忙将自己孩子放在婴儿车里,迅速将两个女孩的包巾对调,再把梁茗贻女儿的手环解下来,套在了自己女儿手腕上。
包巾包好,莫如梅把没有手环的孩子抱回怀里。
身后立即传来声音。
“赵先生,麻烦您过来签个字。”
赵泽冷汗已经出了一身,说:“好、好。”
他走过去,与莫如梅擦肩,最后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女孩,那么小,那么软,还张着嘴苦叫着。
莫如梅给了他一个镇定而复杂的眼神,抱着孩子,走向医护人员通道。
赵泽从护士手里接过确认单,签好字。
护士问:“孩子好可爱,恭喜您,凑了一个‘好’字,梁小姐看到孩子肯定很开心。”
赵泽双目无焦点,喃喃应着:“嗯,她一定……很开心。”
说到这里,事情已经明朗。
莫爱的心绪比自己以为的要平静,她侧头看窗外。
玻璃幕墙上灰黄的暮色渐渐暗沉,青葱笔直的水杉林收拢雾气,像一片沉在水底的墨绿泽国。
断云流月的静谧,正如她此刻不起一丝波澜的心境。
她按亮手机看时间,快七点半了,要走了。
赵泽沉静看她,最后还是艰难开口问:“你打算怎么做?”
背包起身,说:“你没资格过问。”
“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妈走后,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其他人都不知情。”
“你知道我妈…”莫爱顿了一下,又说,“莫如梅把自己孩子给梁茗贻抚养,还有另一个意思。”
赵泽如鲠在喉,“我知道。”
他不想让莫爱想到这一层意思,对她来说太残忍,但莫爱实在聪慧,又实在太了解莫如梅。
“这是她的复仇,”莫爱淡淡地说,“她要梁茗贻倾注所有的爱在她的孩子身上,又让梁茗贻自己的孩子……受她所经历的苦。她从小与我疏远,待我冷漠,到她离世都没给过我温情,因为她看到我就会想到梁茗贻,这是她对梁茗贻的复仇,让她的孩子没有父亲,也缺乏母爱。”
“孩子,你这么想对自己没有好处。”赵泽站了起来,想要拍她肩膀,又不敢伸手,手只能悬在半空,左右不是。
莫爱嗤笑一声继续说:“可笑的是,明明是你这个负心人的错,但她更恨从她身边夺走你的梁茗贻。不是我要这么想,而是,莫如梅就是这样的人,她要用我的一生,作为她报复梁茗贻的工具。”
莫如梅还是那个有仇必报的莫如梅,她用了最阴毒的方式让梁茗贻与女儿骨肉分离。
梁茗贻的不知情,就是她最大的报复。
莫爱立在沙发与茶几之间,不倚不靠,如一棵劲拔的小松,像是什么都撼动不了的样子。
她的静默,更让赵泽揪心。
“你有怨恨都冲着我一个人来吧。”
莫爱转头看向他,眼中是孤台见明月的清明冷傲,无怨也无悲。
“你真该感谢程景行,因为有他,这世上谁我都不稀罕。你不配得到我的任何关注,包括怨恨。我对你只有一句警告。”
赵泽眼瞳收紧,等她说明。
她向他走近一小步,郑重道:“如果梁茗贻再因为我的身份去为难景行,景行但凡因此受到一丁点伤害,我都不会坐视不理。赵泽,鱼死网破,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梁沐沐可以做一辈子的梁家大小姐,我只要程景行。”
七点三十分,手机闹钟响起。
莫爱按掉闹钟,利落转身,摔门而去。
往事是一湾九曲回肠的暗流,她涉水而过时踩着冰晶,不知脚下的痛是他人故意放置的枷锁,如今拨云见日,取下枷锁,她不想浪费一丝心力回望过去泥沼。
知道自己要去何方,她就可以原谅沿途的一切磨难,那些不甘怨恨迷惘悲伤,全部,统统,都不及他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