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禾服是满绣的,用细致金线缝制。
红色锦缎几乎被繁复的纹绣盖住,牡丹纹样顶端用了真钻和珠宝点缀成蕊,莫爱稍有动作,衣身便如光照下的湖面,熠熠生辉。
衣服已经极尽复杂了,首饰就尽量简单,免得让全身都看着喧闹,没有重点。
发型师给莫爱做了盘发,只选了一指款式简洁的金簪平插在发髻上,耳坠也用了配套的。
严苓让杰森把什么龙凤镯,金的、钻的四件套全都拿走,“她是个新娘子,又不是个首饰架子,戴那么多干嘛,走个路叮呤咣啷响的。”
杰森拿起一对粗壮的龙凤镯,“这个都不戴吗?习俗来的。”
严苓掂了掂镯子重量,捞起莫爱的小细胳膊,说:“你要她这腕子戴这么一对玩意去敬茶,那是敬茶,还是举重啊。”
杰森砸吧砸吧嘴,“哪个新娘身上不是戴满了,那不是显得娘家有人嘛……”
“闭嘴!”严苓狠瞪杰森一眼,目光转回来看莫爱。
她静静地望着全身镜里的自己,红唇雪肤,满身华丽,自己都有些认不出。
杰森提到娘家,她没怎么往心里去。
梁家在这场婚礼中的角色尴尬,顾灵芝和梁茗贻会来,周月铃早一个月就跟她说过了。
她们到底以什么身份出席,周月铃尊重她的意见。
莫爱态度一直没变,既然顾灵芝认程景行做孙子,那就还是以奶奶的身份出席孙子婚礼,梁茗贻也照这个理去论吧。
周月铃理解她,她的婚礼得顺她的意,也不多劝,按她的意思办,只是现场多少是免不了尴尬了,尤其是敬茶。
梁家不以新娘家属出席,相当于莫爱就没有父母,没有娘家。
莫爱坚决不要接亲的环节,希望一切流程从简。
怎么减,敬茶改口是减不了的。
到时候,娘家这边没人,新郎新娘只能给程家父母敬茶,就算是全了这个礼。
但……那场面,怕是要让观礼的顾灵芝和梁茗贻难受了。
之前在前厅,周月铃把满绿的翡翠镯用木匣装着,郑重交给了严苓,说:“可能也不能起到多少作用,你试试吧,看莫爱愿不愿意戴着这个。”
梁茗贻为莫爱准备了不少衣物首饰,通过周月铃转送过来。
但莫爱全放在南苑,一次没碰过。
女孩儿嫁人,好歹身上要有件娘家的嫁妆。
周月铃只能寄希望于这副顾灵芝作为见面礼送给莫爱的镯子了。
严苓瞅准莫爱发呆的空档,把木匣抱过来,在莫爱眼前打开。
莫爱垂目看到辣眼的绿镯,事情已经猜到了大半。
她抬起眼,看着严苓,说:“你也被收买了?”
“给我什么,我也不卖好姐妹,”严苓瞥她一眼,把镯子从木匣里拿出来,一本正经地说,“你看这根镯子吧,你不想那么复杂,其实它就只是一件用来配衣服的首饰,跟你今天这身很搭,怎么样?试试吧。”
莫爱被她逗笑了,晃晃自己的红袖,“红配绿,你管这叫很搭?”
严苓撇撇嘴,仗着身高优势,把她肩膀往怀里一揽,抬着她下巴说:“穿搭有一条铁律,长得美,穿什么都好看。今天新娘子太漂亮,红配绿,可以轻松拿下,一般人我也不敢这么推荐。”
莫爱彻底服了,眼睛微眯着看了眼那镯子,想想,还是拿过来戴上了。
由于整场婚礼只有敬茶这么一个中式的礼仪,下午就是草地婚礼了。
所以敬茶的仪式格外庄重。
景园今日全部闭园,前厅好久没有办过事了,此时红绸高挂,灯明人聚。
主位太师椅上坐的是程清林和周月铃,左侧席位是顾灵芝和梁茗贻,右侧是程惠琴和吴明森,梁穆和各家的小辈都站在一旁观礼。
许天来跟站岗似的在青石台阶上站着,不时回望门口。
程景行已经到了,他白色衬衣套了黑色西装,西装是薄款绸面的,阳光下可以看到暗纹,新近量尺的高定,与他身材尤为服帖。
他瞥眼看站得老远的梁穆,招手让他过来,“你这个伴郎,撂挑子也不跟我说?”
梁穆没一点愧疚,平视他一眼道:“注意一下,我是在场唯一官方承认的女方家属,妹夫,今天你要有什么让我妹不满意的,我马上带她走。”
程景行嘶了一声,长这么大从没见过梁穆这么欠打的,“你叫我什么?妹……妹夫?你占谁便宜呢。”
梁穆哼笑一声,“你敢说我不是吗?”
程景行摇摇头:“她可没认你这个哥,她不认,我也不认。”
梁穆横他一眼:“那我妈呢?”
程景行看向坐在侧位席的梁茗贻。
她今天穿着一身不抢眼的藕荷色连衣裙,极简单的款式,只带了珍珠的四件套做点缀,长发半盘,眼里的光比前两年柔和许多。
梁穆目光沉下来:“小爱是不会改口的,你也不改吗?”
这问题也困扰了程景行许久,女儿都不认妈,难道他这个女婿去认?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但毕竟娶了人家女儿,他还喊梁姨,又有些于心不忍。
纠结时,他问过莫爱,介不介意他改口。
莫爱当时回应很淡,只一句:“随你吧。”
程景行还思索着,顾家一个小女孩穿着粉色小纱裙从东序墙角跑过来,笑着大叫:“新娘子来了。”
一群人往东序回廊看去。
女孩跑着,扑到顾灵芝怀里,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说:“奶奶,新娘子好漂亮,她戴的镯子跟您的一样,诶,您怎么没戴……”
顾灵芝摸着孙女的脸,有些激动:“你看着她戴了绿镯子?”
女孩点点头,转头看到旁边的姑妈梁茗贻在抹眼泪,“姑姑怎么哭了。”
顾灵芝抱抱孙女说:“姑姑高兴,姑姑高兴。”
莫爱穿的绣鞋没多高的跟,走起路来还特别轻便,东序回廊穿行一路,她走得虎虎生风。
严苓穿着杏色吊带纱裙,踩着细高跟,跟她后面差点跟不上。
“你就这么急着嫁人啊。”
“嗯嗯,我迫不及待,景行已经过去了。”
“……”
回廊尽头,转过去,许天来等在门口,看到莫爱一身红装,低下头,“老师。”
莫爱看到他欣喜,拉着他胳膊往前走,“苓苓说你早来了,怎么不来找我。”
许天来的黑皮肤看不出红,只那一向冷静的眼神,现在不知道该看哪里,胡乱跳动着,“你……你化妆,我不好去……”
“那怕什么。”
莫爱跨进门槛,走过石屏风,突然看到了前厅的一屋子人,打眼望去一个认识的都没有。
他们跟莫爱点头打招呼,莫爱也跟着回应,几个小朋友围过来看新娘子。
程景行忙走过去,揽过她的腰,她明眸看到他,笑意盎然,“好多人啊。”
程景行被她这天真的反应逗笑,“敬完茶,给你介绍。”
他们携手向正厅中间走,经过顾灵芝和梁茗贻身边,她们都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莫爱也看到了她们,轻轻点了点头,当做打招呼了。
梁茗贻想上前拉她的手,一旁的顾灵芝把她扯住了,小声说:“能这样已经不错了,慢慢来,别急。”
梁茗贻忍了忍,把头靠到梁穆肩上,“你今天照顾好她,看她有什么需要的……”
梁穆拍拍她的背:“我知道,我知道,妈。”
严苓打他们旁边走过,一眼没看过来,直接走去莫爱身旁跟着。
程清林见一对新人过来,拍了拍桌台上的红包,又整整西装领口,花白的两鬓都渗了些汗。
周月铃看笑了:“儿子结婚,你紧张什么?”
程清林看看妻子,“哪里紧张了,又……又不是第一次当爸。”
周月铃哦了一声,不再揭穿他。
作为当家的女主人,周月铃今天打扮隆重,金色刺绣旗袍配了一套玻璃种翡翠四件,庄重又有带有她个人的那股灵气,尤其看着眼前的一对儿,笑得更是温婉。
莫爱见周月铃对她挑眉,差点笑场。
这两年,她和程景行常回南苑小住,四个人在家玩牌,喝茶,聊天的时候很多。
彼此太熟悉了,现在突然这么正式地面对面,有些不适应。
佣人把跪垫拿到他们膝前,程景行带莫爱跪下,严苓从旁边桌上端来茶盘,把早就准备好的两盏茶递给他们。
程景行先敬,给程清林和周月铃奉完茶,说:“爸妈,你们辛苦了。”
程清林嗯了一声,有些敷衍,今天儿子不是重点。
到了莫爱敬,接下来的动作,对她来说并不轻松。
她把红色茶杯端起,翠镯在她腕间晃动。
她腰身挺直,端平手臂,杯盏举至眼前,往程清林的身前送过去。
“爸。”
平常人家里,习以为常的称呼,她却是第一次叫出口。
这个字在她的世界里极为陌生,曾经,甚至还沾染着恨。
叫出口的那一刻,莫爱心中泛起激烈的热涌,她不敢抬头看程清林,眼泪已经在眼框里转个不停了。
程清林怜这孩子,父亲这个身份对她意义太不一般,今后她曾缺失的,他一定加倍补足。
他接过茶,喝了一口,说:“好好。”
桌台上厚实的红包被他拿起,他握住莫爱的手,放在她手心,说:“我很高兴,有你这个女儿。”
莫爱收拢五指,实在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红包上。
她没有父亲,她一直没有。
小时候,被同学嘲笑是没有爸爸的野种,长大了,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将她抛弃。
不堪的过往里,父亲这个词就像一块冷硬肮脏的砖块,卡在她心里。
与赵泽有关的所有事情都在将它染得更黑,冻得更硬。
如今,这样令她难过的一个字,也有了破冰洗污的一天。
她不敢相信,她竟是这样幸运的。
程清林拿过严苓手里的纸巾,帮莫爱擦了擦眼泪,“今天好日子,别哭了。”
程景行抱了抱她的肩,莫爱平复一下心情,从严苓手里接过第二杯茶。
周月铃也在抹眼泪,看快到自己了,立即坐起来,眼眸迅速掠过侧位上的顾灵芝和梁茗贻。
她们汲汲地看着,那眼神说多复杂,就有多复杂。
莫爱和刚刚一样,将茶盏举起,推到周月铃眼前。
不同于喊程清林的那一声,莫爱刻意声音稍大了一些,说:“妈。”
周月铃很快应了:“好好好,好孩子。”
她快速接了茶,喝一口,从包里拿了红包,连红包带莫爱的双手全都握住,拉着她站起来,上前抱住她。
“你有爸有妈,有景行,我们一家人,一家人好好的啊。”
莫爱早把周月铃当妈妈了,平时相处,她比程景行这个儿子贴心,今天终于改口,她叫出来时,心里非常畅快,好似她早就该如此了。
顾灵芝看着他们,泪眼含笑,心里还是痛的。
梁茗贻不知何时起身,走出了前厅,靠在廊柱旁抽泣。
莫爱的这声妈,喊得她心颤不停。
她是不是这辈子,只能在周月铃这儿,才能听到她叫一声妈。
梁穆跟着她出来,想上前,又停住了。
她很久没这么哭过了,就让她多哭一会儿吧。
敬茶完了,严苓帮莫爱整理一下妆面,不得不夸她找的化妆师优秀,就莫爱这种眼泪不要钱的哭法,眼妆愣是没花。
整理好,程景行牵着莫爱见程惠琴和吴明森,莫爱改口叫了姑姑、姑父。
其余人,程景行给她介绍了一圈,程家的,周家的,还有梁家的,顾家的,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戚,一个没落下。
莫爱尽力记住他们的名字,尤其是小朋友的。
午饭不是正席,新人不参加,周月铃在主屋的花厅设席,一群人陆续过去用饭。
莫爱跟严苓回去换婚纱,改妆造,还带走了许天来。
程景行把顾灵芝送去花厅,又回转过来,沉了口气,走去青石台阶上,
梁穆正在那里看着台阶下的梁茗贻。
她站在天井下,被一片日光照着脊背,画出一个弯曲的身影。
“我去看看她。”程景行拍拍梁穆的肩。
梁穆扯了他一下,“别总劝她,她想哭就哭吧。”
程景行嗯一声,长腿阔步地走过去,在梁茗贻身旁停住。
“您去花厅吃点东西吧。”程景行扶住梁茗贻的肩。
梁茗贻回眸,泪汪汪的眼很快显出些局促,不自然地眨了眨,“我不饿,没胃口,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程景行抿抿唇,道:“其实我有件事想请您帮我一下。”
梁茗贻马上回过身,耦合色的长裙,在青石台阶上快速扫了一下,忙问:“什么事呀?”
“莫爱喜欢荷花酥,我今天请了师傅上门做,新做好的放在花厅了。莫爱在换衣服,那边严苓看得紧,不让我进门。您有空的话,帮我送一盒过去吧。”
程景行自知这理由编得相当牵强,但对梁茗贻已经足够了。
她脸上瞬间多了喜色,看着程景行又笑又摇头的,“你明摆着帮我,不怕她怪你?”
程景行笑,今天的新郎官得意,眉眼都比平日多些活泛。
“她不会的,她就结这一次婚,您不想留遗憾,她应该也不想。”
梁茗贻心里回暖。
她这个母亲,从女儿出生开始,什么都来晚了,但现在至少……至少是还是赶上了她出嫁。
旁的她也不敢多想,今天要是能为女儿亲手穿上嫁衣,她也就知足了。
也许,正如程景行所说,一辈子只这一场婚礼,莫爱今天真不一定会拒绝她的靠近。
“那我现在去花厅拿。”
梁茗贻急忙抬腿,踩上阶梯,细长鞋跟在温润的青石地砖上打滑,她惊呼一声,差点崴脚。
程景行及时扶住她胳膊,把她半边身子托起来,“妈,你当心。”
梁茗贻还有些惊魂未定,拉着程景行的手,稳住身体,“你看我真是不中用了……”
被泪润湿的杏眼突然焕发出神采,梁茗贻看向程景行:“你……你刚叫我什么?”
程景行英俊脸庞此时带了些孩子气,这事对他来说不难。
梁茗贻从小就待他跟自家孩子一样,他改口叫声妈,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妈。”
程景行再郑重地叫了一声。
梁茗贻听得真切,一时表情有些乱,又笑又哭的,慌慌张张对不远处的梁穆挥手,“你……你把我包拿过来,我那红包在里面。”
梁穆转身去找她的手包。
程景行笑着扶梁茗贻往花厅走,“原来您早有准备了,知道我会改?”
梁茗贻挽着他胳膊,道:“不知道,有备无患嘛,我还准备了两个呢。”
程景行哦了一声,说:“那我再多喊两声,是不是两个都给我。”
梁茗贻睨他,愁云密布的心情瞬间放晴,“给你给你,都是你的,我女儿都给你了,还有什么给不了你的。”
程景行扬扬下巴,领着她,顺着通往花厅的回廊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