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现实与回忆的交接处,如果不能理智地做出抉择,就会被过往那些痛苦撕成一道道碎片。)
除夕夜,乡里不禁烟火,还没吃饭就已经开始噼里啪啦作响。震的连电视的声音都听不太清。
谢爷爷本身就有点儿耳背,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把声音往高调,外面的爆竹声,屋里播放春晚的声音相互交织,哪怕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冷清。
谢同奶奶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两个事先准备好的红包,笑着递给杨安和谢同。
她伸手接过,却莫名感到一丝惶恐与受宠若惊,红包对于每个小孩来说应该都不陌生,可对于她而言反而是一件不愿意提起的东西。
小时候从她可以记事起,她好像就没有怎么收过红包,因为从小寄人篱下的原因,大家都会自然而然地当她是外人。
别的小孩拿红包时,甚至都要背着她,当时大家都喜欢比谁拿到的钱多,大面值的像是一百五十都要上交给大人,而零碎的钱就可以自己保管。
有的孩子会比较谨慎,每天都要拿出来数好几遍,然后把全部的钱都放在一个红包里,更有甚者会在红包外面缠上胶带,那些空的红包就会被直接扔掉。
而她就会趁着别的小朋友走远去玩时,悄悄捡起塞在自己兜里,哪怕是一个空白的红包她都可以欢喜好久,就好像她自己也有。
所以此刻收到,反而有点不知所措,反观谢同则是一脸平静地接过红包,顺势跪下给奶奶磕头,杨安看到也犹豫着要不要直接跪下,或是等谢同起来她再磕。
妈妈给她使着眼色对着她说道:“奶奶包了红包,还不赶紧磕头拜年?”
她收到指令,也急忙弯下腰磕了磕头,手中的红包滚烫,她庆幸自己终于长大,不用再像过去那样要长时间寄居在别人家里,没有一丝尊严,只需要当一个短暂的客人,礼貌应对后就可以直接离开。
而谢同在杨安跪下的那一瞬间,很是感到不好意思,一起磕头跪拜,好像有种电视剧里新人对拜的感觉。
他把红包揣进口袋里,但红包有点大,不好对折,他准备直接把红包拆掉。还没打开,奶奶就急忙把他的手捂住,说道:
“别拆,就这样装好。”他有点困惑,不理解奶奶为什么这么急切,他皱了皱眉,却也停下手中的动作,按原样放好。
杨安却是一下就懂了,两个人红包是不一样的,她把视线转回电视上,一点也没觉得难堪,反而庆幸奶奶拦住了他。
谢叔叔也紧随其后递给他们一人一个红包,她摸着沉甸甸的纸封,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稳。
她也有自己的爸爸、爷爷和奶奶,可有却像是没有,而此刻因为因缘际会,她终于体会到亲人的温暖,哪怕这些只是顺带的,她也忍不住开心。
妈妈在下面坐得时间有点久,熬不住准备先回房间休息一会,等吃饭时再下来,谢叔叔扶着妈妈往二楼走。
她也借口要上厕所躲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是乡下的夜晚星星都那么亮,没有高楼的遮盖,感觉离夜空都近了一点,好像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到月亮。
她站在门外享受着这份惬意的宁静,微信消息框里弹出马文琪和王洋的新春祝福,她笑着一一回复。
又是一年过去,她又长大了一岁,可却觉得远远不够,离她想要的成熟还差那么一大截。
而谢同这边,在杨安出去后,就听到奶奶像小时候那样低声嘱咐他“赶紧放好,不要让她知道奶奶给了你多少钱。”
他才明白,可能杨安一早就知道了奶奶的小心思,所以才借口躲出去。他有点儿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事实摆在那里。
他突然害怕杨安心里会不舒服,甚至有点埋怨奶奶的不公平对待,可是对于老人总不好斥责,他只能在心里暗暗叹息。
忙活了半天,最后一道菜也被摆上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开始吃饭,还跟来时一样只有他们这几个人,杨安事先问过妈妈谢叔叔家的情况。
谢同奶奶生了四个小孩,却只有谢叔叔这么一个儿子,剩下的都是女儿,上面是两个姐姐,下面则是一个小妹。
嫁出去的女儿只有初二才能回娘家,所以每年除夕的这一天都只有谢叔叔一家陪着二老。
因为过年吃的东西比较多,最大的圆桌也被搬了进来,谢同坐在爷爷奶奶中间,再挨过来是杨安和她妈妈最后是他爸爸。
吃饭时,奶奶还是一个劲儿的往他碗里夹东西。明明之前还可以接受的行为,此刻却显得莫名心虚,他不由得向杨安望去。
她安静地吃着饭,只是时不时地像完成任务一样,夹一筷自己面前的菜吃,他好像也看懂了她吃饭的规律。
在没人下桌前,一定不能吃太快,一旦有人看她时,她就伸筷子夹一下手边的菜,没人看时就吃着碗里的饭,筷子从来没有往远伸一下。
可能她也和他一样因为新家庭的组建而不自在,只是她从来不会表露自己的想法,她就像是一张没有自由的纸,被折成什么样都不会出声反抗。
他的心脏开始收缩,阵阵地喘不过气来,碗里的菜也变成负担,他随意扒拉几口下了桌。
过年讲究的就是团圆,杨安没有像往常那样吃过饭就回房间,而是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看春晚。
电视声音有点大,她悄悄地捂上一只耳朵,生怕自己的动作会让谢爷爷多想,画面里冯巩又说着那句老台词,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把两个老人逗得直笑。
妈妈因为怀孕的缘故,坐不了多久就犯困,却也是强撑着没走。
有小孩在外面放烟花,吵闹声、爆竹声此起彼伏,她点开手机里的对话框,犹豫着要不要给周明启发一个新年祝福。
好像除了这种节日,任何时候的对话都显得唐突,现在发过去他一定不会多想,只觉得这是一个平常的问候。
她将手机屏幕熄掉又开启,重复几次后,终于下定决心点了发送。
“新年快乐(一个乖巧的表情),谢谢你送我的衣服,很漂亮我也很喜欢。”
她还是没有称呼她周舅舅,好像一旦叫出来就是逼着自己承认些什么。
发完之后,她急忙退出,却又心不在焉地等着他的回复,消息音响了一声,是他发来的。
“新年快乐啊小朋友,祝你崭新的一岁可以开心快乐。”附加了一个红包。
她有点开心又有点难过,隔着屏幕没有实物的红包此刻却让她觉得烫手。明明她只是想要和他说说话,任何金钱的往来都让她会觉得难堪。
而那句小朋友曾经有多让她欣喜,现在就让她有多难过,它就像是一个明确的界限,告诫着她永远不可以靠近。
他们是小孩与大人,是成年人与未成年人,是无论如何划分都归属于不同阵营的人。
对面在催她收红包,贴心地让她不要客气,说这是长辈应该做的,谢同和她都有。
她的目光集中在长辈这两个字上,如果文字有力量,那她可能早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这两个字就好像是一枚照妖镜,把她所有的小心事都打回原形。
她调整着自己的心态,中规中矩地向他道谢,红包入账的声音轻轻砸在她心里,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开始变得透明,直至消失不见。
谢同的手在她面前挥了挥,疑惑地看着她说道:“你又发什么呆啊?我问你要不要出去放烟花,顺便走走”
她回过神,急切地想把脑子里不合时宜的东西清理掉,于是点点头说好。
两个人穿上外套往出走,谢同递给她一把仙女棒,用打火机帮她点燃。
她双手握着,忍不住划着圆圈,烟花燃烧时释放出一股烧焦味,闻多后就有点刺鼻,她伸出手往远放了放。
谢同看着她一脸新奇的表情,也忍不住地嘴角上扬,仙女棒寿命短,很快就燃到头,直至熄灭。
有别的小朋友被吸引到,都凑过来围在他们身前好奇地看着,其中一个不怕生的小孩礼貌地问杨安:“姐姐能给我们玩一玩吗?”
她抬起头看向谢同,示意他递过去,谢同也贴心地一一点好递给这些小孩,并嘱咐他们小心。
孩子们拿到后都开心地散去,一边跑一边笑着比谁的亮,这份喜悦也感染到她。
刚才燃过的仙女棒已经变成一根黑色的铁签,她握在手中没有直接扔掉,任由那股铁锈刺鼻的硫磺味沾在手心。
小的时候大人买炮仗都只会买那种整箱的,而小孩喜欢的这种都是零卖,又贵又不实用,所以很少会去买。
每次寒假结束回到学校,大家都会讨论自己吃了什么玩了什么,为了能融入别人的话题,她也撒谎说自己玩了很多仙女棒。
但在别人问及外面的包装是什么样子,能燃多久这些细致的问题时,她常常会哑口无言,大家也都会觉得她在撒谎。
她越辩驳就越无力,毕竟她只是远远地看别人玩,而从来没有亲手握过一次,所以被嘲笑也是应该的,这是她虚荣的代价。
正因为这件事,她慢慢地开始拒绝去回忆这些,甚至到后来可以玩仙女棒时,她也避之不及。
就好像只要看到这些,她就会再次回到那个被别人拆穿的羞耻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