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令华卿是第一次进赭琉县，和之前去过的每一个县一样，这里的街道摊点都没什么不同，吆喝声重重，人头攒动，各类铺子鳞次栉比，只是鲜少有高头大马的武夫和载人的马车过往，来往皆是衣着朴素的百姓。
随着杜诗阳和章万安在城中转了一圈，而后朝最繁盛的中心街区行去，令华卿坐于马上，慢慢踱步过了三道城门，环顾四周，开阔无垠，店铺虽是极少，却是满目临时摊点，熙熙攘攘，极为繁华。
“你们之前看到的，是外城，所以街道狭窄，人特别多，特别热闹。但你们现在已经进了最中心的地段了，你们站着的地方，就是原赭琉国皇宫的广场，所以没有什么房子，大家都是挑着担子进来摆摊设点的。”章万安解释：“你们若是往后宫方向去，就可以看到很多烟花巷柳之地，那儿房子多，所以被改成青楼呀，艺院啊。”
杜诗阳嫌弃道：“你刚说的，你来这里的时候不过10岁，怎么记得这么多？竟连烟花巷柳之地都知道！”
“那时我是不懂的，后来回京都后，寻过一本北华县郡志来瞧，各地初期规划都有，故而记住了，”章万安笑道：“当然，这里也有很多书院，客栈，酒楼，都在前面房子密集之处，包括府衙大楼，都在那里，你若是有兴趣，妹妹带你去便是！”
杜诗阳便笑笑，这个头她是不会点的，微服游学本就应低调，哪里还会往府衙附近靠近，转头看向令华卿：“华卿，你可愿意下来走走？还是说，骑马转转便是？”
“一切听公主安排。”令华卿道。
“那便坐着马走一走，买些菜，好让闻喜她们晚上做了来吃。”杜诗阳瞧了瞧章万安：“如何？”
“都进城了，为何还要买菜？不若带你寻个有滋有味的地方饱餐一顿？”章万安很是期待。
“感受一把平凡人家的日子吧，去买菜。”杜诗阳瞧了瞧鸣凤，示意她下马去买，那鸣凤便期期艾艾地听从了指挥。
令华卿心中感慨，若不是趁了此机会，想必还无法来这赭琉县瞧上一瞧，若是要细细算来，父皇伏忌平楚?、颍尚两国时，恰好是公元800年，也正是赭琉国搬离此处的时候，自己也恰好在那一年出生，还当真是从未来过此地的，而今已经是公元817年了，这赭琉县作为赭琉国都城，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此时此刻，立于曾经当是最威严的宫中，却庄严不再，门庭若市之市井，八街九陌皆繁华，道自己是一个“故人”，却又算不上，可自己流淌着的血脉，却又与此相关.......一时还真无法言说心中难以抒发的情感。
眼见着鸣凤下了马，走向了一菜贩子，称了一斤白菜后，又递了一粒碎银子，令华卿心中不悦，随即下了马，上前一拦，对那卖菜的大娘道：“大婶，您是不是多收了银子了？”
“怎么多收了？”那大婶见是一年轻男子上前，连忙把碎银子往怀里揣：“我这是自家种的白菜，好得很！又不贵！”
“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斤白菜一粒碎银子，已经是天价了。大婶儿，你知道这粒碎银子，抵100文铜板么？”
见大婶不说话，令华卿便将那白菜从鸣凤手里夺下，放回摊子：“一斤白菜，顶多3文铜板，您却收了我们100文，您是要找钱给我们，还是要把整个摊子上的菜都卖给我们呢？”
“你.....”那大婶上下打量了一番令华卿，沉了脸道：“你哪里来的男主，看着不大，穿一身绫罗绸缎，竟然跑来这集市上欺负我一个老太婆！”
“我可没有欺负你！我家女主虽然富贵，但我可不是在蜜罐里长大的，这集市上白菜一斤几文，我还是知道的，莫说白菜我知道，就是一匹布一块肉多少钱，我也知道，你莫诓了我家女主儿。”
说罢，便伸了手掌：“大婶儿，您把银子还给我们吧，我们换家实诚的去买！”
“你！”那大婶收了银子，哪里还肯归还到手的钱财，随即恶狠狠盯了令华卿一眼：“钱都收了，哪有不买的？！你.....你若觉得合适，你就再挑点儿菜，凑个100文就是呗！”
“既然如此.....大婶儿，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罢，令华卿左右瞧了瞧，将那大婶放边上的箩筐拖过来，不管那三七二十一，就把那平板车上的白菜、豆腐、竹笋等等菜，一股脑儿地往筐里头塞，塞得那大婶儿在一边不停往外扒拉。
“你够了！你够了！你也不过100文，哪里买得了这么多！你还拿走我一个筐！”
“你这素菜又不值得几个钱！我连菜带筐都足够！你若还要与我犟，你便拿称一斤一斤来称，说不定我连你另一个筐都装满了抬走！”令华卿丝毫不退让，扯开嗓门便与她叫嚣。
“你这小哥是哪里冒出来的打天杀的！不在家好好绣花绣草的，跑来这街上跟我一个老太婆闹！可是没娘养的厉害货！”那大婶更是不让，开始骂骂咧咧。
话才落，杜诗阳一鞭子抽向那大婶的脚边，一阵急速的灰尘在四周扬起，惊扰了四周一众看热闹的人群。
“这位大婶儿，我家小哥儿已经手下留情了，你却还要拿人家母亲来作骂，你若再横下去，便报官去，让县老爷来讲讲道理！”杜诗阳坐在马上，冷冷瞧向那急头白脸的女人，一顿冷冰冰的话砸过去，令那人瞬间没了声息。
“你拿你拿！算我倒大霉！”大婶咕哝着，声音不敢再大起来。
众人便窃窃私语，又讨论一番，鸣凤这才将满满一箩筐的菜绑上马背，一行人潇潇洒洒离去，又在其他地方买了些荤食，这才心满意足。
（二）
待与闻喜接了头，回了他们找的城外一处院落，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戌时一过，一群人早已饥肠辘辘。
虽说是宫奴，但抚尘与闻喜二人却并不是下厨的好手，洗菜切菜倒还勉强可行，点火亦不在话下，可要在厨房的大灶头里生火，却实在是难为住了！
待烟熏火燎中好不容生了火来，面对一大口锅，二人却不知道如何动手做那饭菜，无奈之下，令华卿只得撩了衣袖，煎煎炒炒忙活好一阵，端出了五盘菜，众人一阵欢呼呼，连忙在院中点了数盏灯来，围着桂花树下的石桌子，又是倒酒又是夹菜地狼吞虎咽起来，瞧着更像是一大家子人了。
“令华卿，没想到你竟然会下厨，”章万安相当意外，这些年虽然听说过他的身世，但绝对没有吃过他做的菜，此番几个小炒下来，她已经完全被令华卿的手艺折服：“都说那朱鸿襄会做饭，我也没少吃，精致是精致，但少了你这种农家的实在。”
令华卿笑笑，便含蓄道：“郡主若喜欢，就多吃点。”
“别叫郡主！这两个月说了无数回了，怎么不听呢！”章万安鼓着腮帮子：“你这样厉害，日后娶了谁家姑娘，是要被你养胖的。我以前真的以为你只会读书写字，琴棋书画这些高雅的，没想到做饭也是一等一的。”
“郡.....二小姐说笑了。”令华卿依旧淡淡笑着：“若你喜欢，明日我还做给你吃便是。”
“要是以后回去，还能吃到你做的，该多好！”章万安看了看杜诗阳：“姐姐日后不要让小厨房做饭了，让华卿做，我也来蹭一蹭。”
“你当华卿是个厨子？专门伺候我们饮食的？”杜诗阳嗔怒着，夹起一块豆腐，瞧了瞧，缓缓放进令华卿的碗中：“华卿是我的伴读。自当以读书为主，你若要吃，找你的朱鸿襄给你做就是。”
“那我可不敢！朱鸿襄虽然与我自小一起长大，但人家现在是你的襄郎殿下，是要陪着你在后宫的！都三年了，你还不同人家行了房事去，也好开枝散叶去了！”章万安说着，嘴里又开始少了个把门儿的。
杜诗阳顿时被呛得眼泪鼻涕止不住，令华卿连忙端了水来递给杜诗阳，却被她连杯子带手一起握在手中，边咳着边摩挲着令华卿的手却还一边骂着：“章万安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收拾了你来！这种事你若还要当众提起，你那发小，我可就打进冷宫了！”
令华卿瞳孔一缩，连忙趁了众人的目光都在杜诗阳身上收回了手，顿了顿，随口道：“还从未听人提过，宫里有过冷宫，我原以为，我们北华皇宫是没有冷宫的。陛下待人和善，后宫人也少，怕是不需要冷宫。”
众人一愣，皆是看向令华卿，把令华卿瞧得浑身不自在，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我以为华卿只知道讲道理和学问，不八卦这些事儿！看来，你也会好奇这些后宫秘事儿！”章万安笑得一脸发颤。
“公子当然不是只懂道理和学问的，公子进宫前，在集市摆摊设点卖字画，和那街上的大婶儿开骂，也是极厉害的！！”抚尘终于逮到机会说话，滔滔不绝道：“二小姐你是没见过公子在街上跟人吵架呢！”
“怎么没见过？今天你吃的菜，可不就是华卿与人相骂来的？”章万安得意道，又看向令华卿：“以往我总觉得你只是文雅柔弱有些个性与清高的书生，没想到你到了这市井，若是耍起泼皮无赖来，也是一等一的，令我刮目相看！令华卿，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章万安闪着亮晶晶的眼神看向面前的人，这眼神充满着欲望，令杜诗阳瞧着很是不舒服，便接话道：“宫里不是没有冷宫，只是，北华建朝后，母亲对宫里各个殿宇都进行了梳理和登记，又因为后宫郎君甚少，甚为和睦，那赭琉国之前的冷宫也是用不上的，故而也没有人去。”
“那岂不荒废了？”令华卿掩饰着心中的好奇，淡淡道：“可是都修缮好了，另做他用？”
“不曾修缮，”杜诗阳斟了一杯酒至自己的杯中，却又把杯子推给令华卿：“母亲节俭，国库银两都用于朝内外建设，故而未用的楼宇只是做了登记，不曾动过，那冷宫，若是没记错，当是现在的福寿宫。”
“小姐，不是福寿宫，是暖福宫，”鸣凤提醒道：“陛下说历朝都有冷宫，失了人性，伤了君王与后宫的和气，所以给冷宫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暖福宫。”
“哦哦哦。”杜诗阳点点头：“你倒是比我记得清楚。”
“而今在何处？”令华卿问道。
杜诗阳一愣：“为何华卿对这冷宫如此好奇？竟就这个话题还说了这么多....”
“只是顺着公主的话问了而已，”令华卿笑笑，不再看杜诗阳。
“倒是有些距离，”杜诗阳道：“在存英殿西北角，不过你要是从沁园绕过去，那儿有个侧门，从那出了存英殿，再往后头走一段路，就能看到。”
（三）
用完晚膳已经是戌时五刻了，抚尘与闻喜等人去收拾了几处屋子来，章万安便早早去歇息了来，令华卿本是可以单独住了一间屋子来，然却不欲这般特俗化，故而便道要与抚尘一个屋子去睡，惊得抚尘竟有些受宠若惊，连连要去重新打扫屋子来。
令华卿亦不管他，瞧了天空的月亮又圆又亮，便踱了步至院子，见杜诗阳依旧坐与桂花树下，面前的桌子上依旧是一壶酒与一个杯子。
“天色已晚，公主为何还不休息？”令华卿轻声问道，缓缓近了跟前。
“坐，”杜诗阳回头瞧了瞧令华卿挺拔的身姿，在月色照耀下，显得眼睛更加深邃，下颚的线条更显男子魅力，借着酒力不觉一笑：“快到中秋了，你瞧，这月亮很大很圆。”
“月是故乡明，”令华卿坐在杜诗阳边上，抬头看向树梢，而今桂花还不到盛开的季节，但满树绿叶很是繁盛，在夜色下显得尤为宁静：“公主想家了？”
杜诗阳摇摇头：“宫中虽有母亲，但还是这里自在。”
“为何？”令华卿抬起眼睛，看向杜诗阳，她的睫毛很长，眼睛很大，皮肤很白，鹅蛋脸透露着绯红，薄唇红润，若是不说话，亦如勾勒一副笑容，女子里面，算得上是倾国倾城——南安国本就盛产美女，更何况她是北华公主。
“因为有华卿在。”杜诗阳难得晓得有些恣意：“宫中规矩多，品阶多，与人相处，处处都要讲规矩，不真诚，还是凡人之间最逍遥。”
“公主是北华储君，不该向往民间这样的凡人生活，”令华卿起身，抬手便折下一枝桂花嫩枝，顺手放在杜诗阳面前：“平头百姓，向来清寒，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公主日后是要管理这一整个国家的，还是莫要向往这样的日子，偶尔过个几天还是好的，久了，便知柴米油盐的生活不易。”
瞧了面前的桂花叶，杜诗阳捻了上面一片绿叶至手心，凝视令华卿，却也不含蓄：“你向来清苦，便是入宫三年，在我身边如此之久，依旧保持着低调清冷的素雅生活，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富贵扰乱心绪，你知道么，这便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之一......华卿，若是这一生有机会，我真想和你一起，远离这繁琐的尘嚣，去寻一个人少的地方，过隐匿的生活....”
“公主喝多了，”令华卿突然一笑：“便就是要过这样的生活，也应该是闲王陪着你，他是你的正宫继王。”
“闲王.....”杜诗阳突然莞尔一笑，若有所思：“他很像你....我当初第一个留下他的时候，便是因为他言行举止很像你....可既有了你，他便不重要了！”
“为何不重要？！”令华卿一急：“闲王博古通今，知书达理，文雅娟秀，淡泊名利，一心念着公主，公主为何不珍惜眼前人？！反倒要瞧着华卿这样身份不匹配的赭琉人？”
“珍惜眼前人？”杜诗阳一愣：“谁是本公主的眼前人？难道你不是？为何我要住这不着人迹的农家院子，为何我要与你守着这桂树月夜，与你畅谈话事.....华卿，我对你的心，已经如此明显了，你究竟是不愿意承认还是对我毫无情感？你便是我的眼前人，我做的一切，也只不过是在最有限的时间里，与你一日三餐共进出，一同体味这人间最平凡的生活，哪怕只有三五天，十几天......这难道不算是珍惜眼前人么？”
一番话说得令华卿哑口无言，他何曾不知道杜诗阳对自己的心？！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更是利用了她对自己的喜欢接近了她，想要慢慢一步一步入宫，去寻找那把钥匙，想办法去完成母亲和姨母给自己的交代，为此他一再小心谨慎，伪装成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书生，长年伴读在她身边伺机而动。
然而三年过去了，她对自己的感情从信任到依赖，从依赖到眷恋，这样的情愫，自己岂会看不到？可这宫门深似海，她亦如姐姐一般护佑着自己，让自己一个卑微低贱毫无身份的伴读，在存英殿活得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般尊贵，他令华卿不是不懂感恩之人，不是没有心的人，偶尔他也心动，也动摇，可一想到肩上的重任，一想到姨母的惨死.....他便不得不警醒自己，不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必须要时刻保持着清醒，入宫究竟是为什么！何况，自己一个赭琉余孽，若是有朝一日身份被揭发，到时候莫说女帝杜柳婵，便是杜诗阳，即便再喜欢自己，怕是也无能为力保住自己了！
与其如此，不如彻底不要给自己留机会，亦不要给杜诗阳留机会！
“怎么不说话了？”杜诗阳看向令华卿，她今晚喝得有些多，说清醒亦不很清醒，道糊涂倒也不那么糊涂，借着酒力说了一番真心话，反倒轻松起来，此番“表白”一出，瞧着令华卿愣在自己面前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杜诗阳便不管不顾，一把抓了令华卿的肩膀，狠狠吻过去。
令华卿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跳，待自己反应过来，她炽热的唇已经离开了自己，面前是一张绯红的脸，好看得似一朵莲花，令华卿承认，自己此时此刻差点无法克制住自己，想要再吻上去。
“公主......”鸣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即戛然而止。
瞧着面前的杜诗阳两只手正搭在令华卿肩膀上，二人正脸贴脸，含情脉脉，四目相望，见此情景，鸣凤浑身一哆嗦，而后被定住一般。诗阳公主将令华卿当宝，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只不过这等几乎是肌肤之亲的举动，还是第一次被鸣凤亲眼看到，反应过来连忙转头，尴尬道：“公主，床榻.....铺好了....您可以....休息了.....”
说完，鸣凤咬了牙，眯了眼，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大耳光子，竟然瞧见了这般瞧不得的场面
然而杜诗阳并未当回事，只是正了正自己的坐姿：“我与公子聊聊明日的行程，你们莫要候着我们，去歇息去吧。”
鸣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此时公主发话让自己先去歇息，连忙低头闪速离开，反倒是令华卿一身不自在。
“今儿在赭琉城也呆了许久，你说说，你见着了什么不同的地方？”杜诗阳突然正色道，这态度之转变，令华卿亦是措手不及。
“不同的地方？”令华卿喃喃着，思索起来。
“对，不同的地方，与我们在其他县域所见到的，不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