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人本是夜袭,纵然梁人早年被烧过粮草有了防备,也不能来得如此之快。除非,梁军一早就知道秦苍今夜的行动,或是……
自他们入营之时,便有人监视。
空气中的肉香、酒香,扯下了秦苍障目的枯叶。
范将军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背后冷汗涔涔,一手紧攥,牙关咬的咯咯作响。
“秦老将军远道而来,我等不胜欢欣。”
秦苍不答,有些无奈地闭目静候,眉头紧皱。眼前的黑暗幕布被烛火揭开,一排排烛灯依次被三位梁国副将点亮,昏黄的光明充斥了整个大帐。
夜已经很深了。
大帐中烛光摇曳,明明灭灭地闪烁着骇人的危机,在这日渐黑沉的夜中显得尤为昭然。被光芒波及的瞬间,秦苍粗糙的额头上清晰可见细细密密的汗珠,是黑暗中无法企及的光景。
而前头,是梁国众将士分坐两侧,矮桌上满是各色瓜果餐食,美酒如林,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梁人平素多马战,不想军中的菜肴倒是做的精致可口,不像伙夫粗人所制。
那几道瓜果、酒饮,是提前拿冰凉的河水泡过的,正是夏夜最爽口的物什。不说切得厚薄正好的白肉,单说那几道翠绿欲滴的清炒时蔬,便让人食欲大增,更何况是长夜奔袭、精神紧绷的秦国将士。
“耿将军……真是好兴致。”秦苍强定了定心神,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声音却镇静如常。
他一念及梁人送来的那柄旧剑,便想起无数次午夜梦回的一双儿女,和已逝多年的结发妻子。
他们仍是灼灼风华,然秦苍风霜满鬓,再不复年少时的意气风发。
数年过去,他头一回这般靠近事实的真相,不必再忍受彻夜煎熬之苦。可事到临头,他反倒是异常镇静,那些思念没来由地催动了他的脚步,绕过屏风,向大帐正厅走去。
秦苍一行人从屏风后依次行出,后头几个无一不是吹胡子瞪眼地瞧着堂上主将,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了一般。梁国数人这才起身向着秦苍见礼,倒是把规矩端得十足标准。
老将军一面走,一面解下身上用作伪装的梁军战甲,哗啦啦地扔在地上,震出刺耳的甲片嗡鸣,旁人亦然。耿将军和温先生相视一眼,心下了然,抬手示意秦苍落座左侧的尊位。
“将军请。”
“不必了。”秦苍抬手制止道,“你我之间,尚不是能坐在一处吃酒的交情。”
“看来,”耿将军非但不介意,反而兴致极高地端了酒,举杯相敬,“不必我多费唇舌了。”
温先生睨了一眼主座的将军,将手中的物什更攥紧了几分,垂低了头,一言不发。
众人当吃酒的吃酒,用食的用食,好似在瞧一出精彩的剧。
“我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秦苍问道。
耿将军笑眯眯地瞧着,只仰首饮下满杯烈酒,将空荡荡的酒杯倒置在二人面前,十足十的挑衅意味。
滴答、滴答。
未尽的玉液琼浆零星点了几滴下来,一头栽进耿将军座前的泥地里,消失无踪。
“就这么死的。”他收了势,吊儿郎当地将青铜制的酒杯丢到秦苍面前,架了腿,勾唇笑道,“说不准,秦家军把本将灌醉了,能得个结果来?”
堂上骤然响起哄笑之声,仿佛站在堂中之人皆是供予取乐的戏子伶人。
耿将军亦是轻笑一声,抬手将五指一拢,众人当即收声,正襟危坐。
“黄口小儿,无耻之徒!”范将军气不过,当即拔刀要砍,锋利的寒光刹那间出了鞘,劈向正座上的男子。
可下一瞬,范将军伸出的手臂、长刀,皆被两侧袭来的厚重锁链紧紧困住。金属摩擦时的尖锐声刺耳难鸣,滋啦滋啦地响动着,越锁越紧。两侧的小将则是稳稳扎着马步,怎么也不肯松手。
秦苍回身扫了一眼,这才瞧清了堂上落座的众人,个个肩膀宽实、目光坚毅,都是梁军里头的好手。得了秦苍示意,范将军不甘地啐了一口,松了刀柄,那些禁锢的锁链旋即撤了回去,由着长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回身时,只见耿将军压低了目光,神色晦暗,仿佛不曾抬眸下令。
“耿将军在信里写得清楚,怪我多此一问。”秦苍胸膛下的年迈心脏,如少年般重新喷薄着生机,“单凭那一封信、一柄瞧不出模样的剑,可证明不了什么。”
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这本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重要的,是能拿出楚王间接害死秦家小将军的证据,才是当务之急。
耿将军勾了勾唇角,掸去袖口沾染的水珠,道:“是么?”
“在倒马关外三十五步的城墙上,有一处被人为开凿的裂口,宽约四指,深三寸有余,”耿将军顿了顿,窥了眼秦苍无动于衷的面色,站起了身,“正够我梁军重弩箭簇的大小。”
他一身玄色便袍,身上还带着几分酒气,缓步走向堂下众人。
“证据?呵,秦将军,你要的证据,数不胜数!”
耿将军面色微红,好似当真喝醉了酒般摇摇晃晃地行至秦苍身畔,拍了拍他的肩,一一点着两侧端坐的诸将。
秦苍只闻见身侧男子浓郁的醺味,醇厚得堪比烈酒倒灌,豪迈的气息直冲脑门。这等气味仿佛从耿裕的袍袖间迸发而出,迅速充盈了肺腑,让人无所遁形。
“你瞧,这都是那日,杀你儿子的有功之臣!这个,是那日发射重弩的弩箭手,如今已是百人将之职!这一个,是砍下你儿子头颅的勇士,被我王赏百金,连升三级!你再看那一个……”耿将军故作不明地皱着眉,忽而又豁然开朗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
耿将军瞧了眼秦家众老将的面色,青一片红一片的,好生精彩。他哈哈大笑着,侧身提起一旁桌上的小酒坛,推到秦苍怀中,踉跄几步稳住了身形。
“你为了楚国,肝脑涂地,我都瞧在了眼里!可坐镇玉京城的一双夫妇,算计了你的女儿、你的儿子,甚至,你的子子孙孙都被他们算了进去!”耿将军愈说,心中的火热愈发盛大,一双眼炯炯有神地瞧着面前的老将,声调渐高,“将军若想报仇,我必奉为座上宾!替你杀了林后,杀了楚王,剑指玉京,报举家之仇!”
秦苍耳中似有嗡鸣之声,剩下的言论,已不大听得进去。他只知心头涌动的愧疚之感逐渐吞噬了坚定之心,险些被耿裕说动,更恨不得此刻就投奔了梁人去,好全自己平生最大的心愿。
可若是如此……
纵是志得意满,寿终正寝,怕是他的妻子也不会原谅他了。
还有,早逝的阎家夫妻。
老将军沉沉阖上眼帘,双拳紧攥,眼中似有湿润之意。
“裕知晓将军多忧,梁国,自会顾全秦家身后清名。老将军只消以假死迷惑楚国视野,待机而发,介时诸位皆是我大梁的瑚琏之器!当痛饮三杯,以迎贵客!”
耿裕大步流星地走向温先生的矮桌,俯身提起他面前的那一小坛酒,珍宝似的抱在怀中。二人视线相交,温先生向来最善察言观色,此刻见秦苍不答,搁了筷准备起身补上两句。
秦苍目光灼灼,却满是滚烫的热泪。
“林后的信,耿将军可以不接!你既接了,便也逃不脱罪责去!”秦苍说着,拔剑指向醉意正浓的耿裕,喝道,“你,也是杀我儿子的同谋!”
秦苍拔剑,其余众人又岂是怯懦之辈,当即脊背相抵,取出了各自武器对峙梁军。大帐内的酒香恍然间被层层刀风劈散,复又聚拢作一团,笼罩在众人的头顶。
“哈哈,哈哈哈哈!”耿裕大笑着倒退了几步,眼见着两侧酒足饭饱的将士准备迎击,自己则依旧捧着那一小坛酒,飘然若仙,“同谋?”
“秦氏血脉断绝,楚国边关无人可守,我何罪之有!早年你烧我军粮草,死伤将士数百,我夺条性命作还,何罪之有!”耿裕下盘不稳,飘忽不定地扶住了一旁的木柱,怀中的酒杯咣地摔在地上,碎成数片大小不一的瓷块。
整间大帐充斥着耿裕醉酒疯魔的笑声,如同夜晚的鸱鸟,怪异中带着一丝悚栗;如同干涩的砂纸摩擦,又好像万针齐刺。两军对峙良久,他才艰难地扶着木柱直起腰,眼中透出一如既往的阴冷杀意。
耿裕一向以千杯不倒闻名,为何今日不过寥寥几杯,便醉成了这副模样?
酒里加了东西,好在秦苍不曾饮下。
只可惜……
“老将军谨慎,”耿裕笑道,“数年交手,我也从你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尤其是——”
“咣当——”
一声武器跌落的巨响。
秦苍悲痛交加,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瞧。范将军身旁的一名老将身形歪斜,双眼茫然迷离,全凭着范将军的搀扶才稳住了身形。
紧接着,是第三回刀剑掉落之声。
“兵不厌诈。”耿裕爽朗笑道。
恐怕在他们闻见那空中酒香时,就已步入梁人陷阱。这满堂声色中,秦将军正是因为太过谨慎小心,才忽视了桌案上的酒菜之解。眼瞧着身后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失了气力,再握不住刀剑,秦苍咬紧了牙关,双目圆睁地瞪着那看似饮酒过多的男子。
“温先生不愧为梁国谋略第一人。”秦苍咬牙切齿地赞了一句,“一封信、一柄剑,再配上一剂药,纵然不能乱我心神扭转战局,亦能换得我夜潜大营,生擒本将。”
“秦老将军重情重义,我身为军师,若连这等脾性都不曾洞悉,当如何辅佐耿大将军呢?”温先生扶案而起,左手中明显攥着何等物什,只相隔太远,瞧不大清,“将军既已到此,我等自当给将军一个交代……”
温先生见秦家众人没了威胁,才周全了礼数,缓缓将左手摊开。
那是一枚小玉,造型奇特,被雕刻成两端对称的古木字模样,通体细长胶润,其中一头打了圆孔,方便以绳结穿挂。楚国早年曾从鲁地得一美玉,经能工巧匠查看,此玉石纹理雕刻后能顺利保全的,恰好是这么两个木字区域。
楚王一时兴起,觉着巧合,便赐予林氏一族作宝。
如今出现在这里,再显然不过。
“此物弥足珍贵,为表善意,特送予秦老将军。”温先生说着,躬身以双手捧了玉,递到秦老将军面前。
梁人打得一手好算盘,证实了林氏身份后,迟迟未将此物归还,以作来日之用。一旦这玉送回楚国人手中,便和他梁军再无半点干系,纵然后人责骂其干涉他国之事,除了几封可为人模仿的字迹,再无实质证据可寻。
此刻,恰好还能派上另一处用场。
秦家的几位老将中毒已深,浑身再使不上半分气力去抢。秦苍强撑着身子,将怀中酒坛往边上一丢,颤抖着取回那一枚林氏的印信之玉,眼中不由地溢了泪。
送完了物件儿,温先生当即后撤了几步,退至耿裕将军身后。秦苍的一双眼紧盯着手中的物什,长出了一口气,喉头酸涩得不成样子。
老人闭目哽咽,平复了许久,才将心头的杂陈五味压了下去。他从腰间抽出了重剑,复又回望着眼前手无寸铁的耿裕将军,身姿如同山岳般高大挺拔,毫无退意。
秦苍强行运转着内息,生生将体内游走的毒素逼退些许,手持长剑,直指耿将军。
“我忠非一国之君,一国之民也!”秦苍喝道,“楚王杀我,然楚人无辜。退,岂非推吾所庇之民就战,何将军为!”
我忠诚的从来不是一国的君王,而是一国的百姓。
即便楚王害死了我的家人,可楚国的百姓是无辜的。我若今日退让,岂不是把我所庇护的百姓推入战场,又谈何秦将军!
秦苍说着,挥动长剑劈向一侧的兵士,高声喊道:“众将!突围!”
“从将军令!”
范老将军一咬牙,拾起两把长刀,丢了一把给身畔的老友。他们皆以拼死之心,不要命地催动了内息,大堂之中乱作一团,两方交杀在了一起。
刀兵之声刺耳夺目。
他们都知道,从这正中央的梁军军营杀出去,再打马回到秦家大营,是无法完成之事。来时,秦苍就问过他们各自的意见,若是顾念家人、不愿赴死,绝不强求。
可秦苍必须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