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主上,在玉京外的一座山脚下安置。只是斥候巡查时发现……有人在暗中窥伺着他们。”
“如此,想是林后的计策早就四面透风了——定是我那好弟弟,防着林后,也防着我呢。”他撤回手,掸了掸掌心的尘灰和沾染的枯碎树皮,“你去替我办一件事,悄悄得去办,莫叫人发觉了。”
他说罢,那被称作无砚的男子便快步上前跪下,静听楚煜的吩咐。岑嬷嬷瞧着楚煜面容上,那些不甘、愤恨、决绝反复流转,扭身望向灵堂中那具棺木,轻叹了口气。
那暗卫听完,浑身一震,当即跪伏在地,额头死死贴着地:“主上,这是……这是……”
这是造反啊。
无砚声调虽低,抖似筛糠地结巴出几个字来,是实打实地被吓到了。他试图忍住惧怕,可他的主子微微俯下身来,一手按在他的肩上,无形中给他施压,叫人喘不过气来。
天空湛蓝如洗,迷人的色调上飘着几片白,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丧堂内的气氛异常肃穆,白绸飘扬的孝幛,在冷风中瑟瑟抖动。
楚煜低语了几句,无砚的腰杆却是越来越直,直至满面惊慌地迎上楚煜死寂的眼瞳。他也是打小就跟着主子的,只知楚煜是个性格绵软,没什么脾气的人,又怎会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可越过楚煜的衣袍,无砚赫然瞧见正堂上高挂的白绸,还有站在烟霭中的岑嬷嬷。他一刹那回过神来,重重地叩首领命,转身消失在茫茫白昼之中。
距离珈兰被捕,已过去了三日有余。
阴暗的地牢中不见天光,她只能凭借半梦半醒时,身边人声音和力道的变幻,来判断他们轮班的次数。直至完整地挨过一轮刑罚,这些个老嬷嬷便用一盆水生生泼醒了人,再换人磋磨上一回。
如此循环一回,是约莫三个时辰。
眼中的刺痛已然麻木,珈兰脑中嗡鸣,眼前的微弱烛火,却明明灭灭地黯淡了下去。直至她再度睁眼时,面前已是一片漆黑虚无。
期间春红曾经来过几回,最初珈兰还能瞧见她小人得志的模样,同她争辩几句。可是渐渐地,也只能听见她年轻姣好的声音,如软骨鞭一般划过她的脊背。
地上潮湿腐霉的气味愈发重了,闷得人喘不过气来。她只觉身如朽木,囫囵个儿的都没了气力,趁嬷嬷们换班时,愣是支起最后一丝清明,以舌尖从牙关后挑出了一颗毒丹——
她一入地牢时,就当如此的。
幼年时,似乎也如此被绑在刑架上一遭。那时的鞭子抽得又软又轻,纵然留了皮肉伤痕,也被白姨一一用药养好了,压根瞧不出什么。
间或有丝丝寒风从墙的缝隙里吹进来,带走了些微的水汽,摩擦出呜呜的惨和声,似用刮刀在骨头上斜过。珈兰奋力地睁着眼,眼前只空荡荡地一片黑,连虚影也瞧不见了。
“砰——”
在珈兰正要咬破毒丹的关头,寂静的地牢中忽而传出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不远处宫女们慌乱的吸气声。她恍惚间愣了愣,下意识地偏向巨响声传来的方向。
沉重有力的脚步声在逼仄的暗室里回荡,如同鼓点般有力有节奏地响起,显然是个男人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快步下了楼,匆匆而来,身后似还跟着许些人,脚步声愈发杂乱,如雷雨夜里奔乱之珠。
有温热的火光凑近,驱散了一丝寒意,可她却找不到光明的来源。
“兰儿!”
她听过的。
那日牢房外,漫天飞雪间,轻装甲胄。
还有。
那日倒马关城外,重剑疾疾,赤忱明艳。
秦典墨脚下生风,用力地推开一左一右正要施刑的两个妇人,恨不得当场横刀泄愤。可当他仰首瞧见珈兰的模样时,倏尔愣在了原地,心中一紧。
原是明艳名花,如今发髻尽散,浑身湿漉漉地沾了淤泥尘灰,衣袍上隐隐还泛着血点。也难怪,林后宫里的这帮老嬷嬷不敢留下明显的伤痕,便用针扎,用细矛刺,端的是折磨人的法子。
秦典墨额上青筋凸显,双目微微泛了些红,双口微张,不知当说些什么去安慰。
“愣着做什么,先将人救下来才是。”楚王年纪虽大,却是眼明心亮,命自己贴身侍候的宦官上前去帮忙。
白露顿了顿,二话不说地跟了上去,急忙掐了珈兰的下颚,将她口中的毒丹取了出来。她生怕珈兰一时羞愤自尽,连又解了身上的披风,罩着她湿淋淋的身子。这美妇人向来是性情中人,狠狠睨了一眼一侧的老嬷嬷,牙关咬得嘎嘎作响。
地牢里头地界狭小,也是为顾着女儿家的面子,楚王并未让多少奴婢跟来。除了自幼侍奉的两三个心腹,也便是白露、小寒和秦典墨这几个了。春红哆哆嗦嗦地候在入口处,大气儿也不敢喘,生怕盛怒之下的秦典墨会直接拔刀砍了自己。
秦典墨和老宦官一左一右地解了锁链,便听下头闹开了。
“你娶的好王后!”待珈兰绵软无力地从小高台上摔下来,白露立即将人护在怀里,双目猩红地指着楚王骂,“腌臜下作的市井手段,也知是偷摸着使的,平白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凿出个窟窿来!怕不是你招子下头的一对孔儿,也难为你装不晓得,老天若是不照镜子,可不是都有瞎眼的时候么!”
这是骂说,林后是同楚王通过气儿的,不然也不会到了今日,才寻到了这么大一间暗牢。继而又是骂,他管不好妻房,说他瞎眼昏庸。秦典墨一心记挂着珈兰,听白露如此彪悍地拔高了声,也是心头一颤,抬眼瞥了瞥楚王的面色。
“白姨,我带了些金疮药,”秦典墨见楚王面无愠色,顿时安心了不少,慌忙去怀中掏,“不如先——”
“这模样是用金疮药的么!”白露怒斥道,显然是火气未消,又是愤愤地盯着台阶上的楚王,“秦家小子,你好好地命人进来收好了、查清了。我倒要看看,这死货给兰儿用了些什么刑罚,能将人折磨成这般模样!”
“好,我记下了。”秦典墨应了声,只瞧着珈兰的模样。
白露身上浓厚的药材香味,还夹杂着晚间药膳的浓汤香气,叫人心中温软。她畏缩地窝在白露怀中,听着白露胸膛中起伏震荡的骂声,终于心安了下来。烛光微弱,清晰地照出珈兰眼眶的鲜红之色,并非泪眼染就,从她方才只循声不觅光的举措来看——
少女安静得可怕,从始至终不发一语,死死攥着白露的一角衣袖,冻得浑身打颤。楚王神色复杂,看着珈兰隐匿在暗影中的面容,又瞥了瞥白露那拼命模样,叹了口气。
“孤,自当秉公处置。”楚王默默良久,“小寒,你出去吩咐一声,让林后备好了热汤医药,替这位姑娘洗尘。”
“诺。”小寒领了命,遥遥确认了一番珈兰的情况,退了出去。
阴冷潮湿的冷风刮过墙角的蜘蛛网,角落里还有一层暗绿色的青苔,无边的黑暗滋生着无人问津的生命。狭长的走廊之外,林后的书桌被人刻意挪开,甚至翻出了不少同朝中官员往来的密信,都被楚恒一一罗列在案前。
原本万条垂下的珠玉丝绦,也被宫人们左右拢了起来,露出正座儿上端庄苍白的林后面容。她始终维持着王后的雍容华贵,妆发精致,连衣衫也是选了封后大典那日所用的朝服,象征着不容侵犯的王家威严。
或许是她自己也知晓,很快,就要配不上这袭衣衫了。
玄色衣裙上是红线掺了金线绣成的百鸟朝凤图,据说当年为缝制这件外袍,是十数名能工巧匠共绣尾羽,连着三十余日,才成就这栩栩如生的情景。外袍的背后是凤凰腾飞,于空中回首而望,再与林后沉重的金凤头冠相衬,当真是明艳无方。
楚恒先时由着林后上妆,不吵不闹地着人盯着她去屏风后更换朝服,自己则是理好了罪证,坐在正堂的下首处。直至林后出来,他恍若未闻地命人上了茶,甚至未曾同林后见礼。
众人皆以为,他的双腿无法走下冗长的台阶。
却无人瞧见,他双拳紧握,双目阴沉得似子夜苍穹。
小寒快步从书房中而出,在大寒耳畔说了几句,便在林后处传达了楚王的口谕。林后只摆了摆手,说殿中还有好几间厢房空着,随他们使得,一并拨了几个女婢前去收拾。
如今显得,倒是大方呢。
不出片刻,便听书房中脚步声渐盛,是方才下去的一行人已然返回。楚恒垂首端着茶,却无心细品,只闻见浓郁的潮湿味道,混杂着血腥气,不瞧也知是何情状。他不敢回头,生怕自己一旦看见了,会起了当场绞杀林后的念头,乱了大计。
珈兰身上的软筋散还未褪去药效,白露又是个女子,只好由秦典墨将人横抱了出来,也防着再牵扯到伤口。她索性眼中看不见,闻见秦典墨身上熟悉的气息,也便由着他了。
秦典墨抱得紧,上楼时步步稳妥,愣是没将人震到一星半点儿。纵然白露的披风是颇为厚重的动物毛皮所制,可加之于身,还是比那日倒马关抱她时,更轻上了几分。
“来人,”楚王站定,示意他们几个先跟着引路的宫娥去,“好好带下去侍奉,收拾好了再来回孤。孤,有话要问这位姑娘。”
宫娥闻言,立即屈膝行了礼,上前来替秦典墨带路。二人刚出书房的隔间,便见正座上林后的盛装华服,气得白露冷哼一声,当即骂了出来。
“我当是谁呢,”白露嗤笑道,推了推秦典墨让他先去,“原是个鼻头上擦白粉的,这就净了身穿上老衣裳了。”
林后眼睫轻抬,望向下首处的楚恒,继而是他后头缓缓走出的楚王。这父子俩真是相像啊,一样的刻薄寡恩,一样的心机深沉。幸好,幸好楚恒的母妃死得早,否则以秦家今日的军权地位,恐怕她这个王后之位,如坐针毡。
而那开口咒骂的女子,遥遥一面,忽叫林后想起——那时大殿上陪同楚王的女子,不正是这般身段模样吗?
“你……”林后站起身,发上的金凤尾羽如丝缕轻颤,眉头微蹙,“你是……是南郡……”
“王后年纪大了,想来与孤一般,老糊涂了。”楚王打断道,“这位,是老三府上的大夫。她原是个游医,见孤孩儿病症古怪,才留了下来。况且,她是当年回京途中寻到的医士,怎么王后反而知道,此人的来历呢?”
“妾身,”林后顿了顿,往前徐徐行了几步,行礼道,“妾身不过是,瞧着她像一位故人。”
“是么?”楚王冷笑,越过林后,坐上主座,“孤与王后定亲之前,王后一直养在深闺,从未离开过玉京。又是从何处,识得南郡来的故人呢?”
白露剜了楚王一眼,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正殿,朝着偏殿行去。林后被楚王这话堵得哑口无言,她若是应下说识得,那就是浑然忘了女则女训,有失闺中之德,更是坐实了,她对于楚王南郡之行的踪迹了如指掌。
“想是……妾身记差了。”
见楚王如今生龙活虎的模样,林后心中怎能不犯嘀咕。可方才瞧见白露的模样,定是楚恒将这位神医秘密送入了王宫,才致使她当日给楚王下的毒未能发作,害得林氏满盘皆输。
楚王微微颔首,瞧着楚恒波澜不惊的面色,心中不免有些惋惜和动容。若说他的三个儿子里,楚恒同他的性子是最相像的,只可惜了这一双腿,要是……
“王后起身罢,赐座。”
“谢王上。”
正殿中再度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日光如月色般柔和,透入窗棂洒在地上,空气中皆是些冷清的味道。楚恒始终未将林后的罪证呈上来,楚王也由着他去,只默然接过婢子递来的茶盏,一并等着秦典墨那边的消息。
冬日里,花儿开得少些,林后正殿门前也得稀松冷落。几株尽数没了叶儿的枯树,若不算亭子旁的两枝红梅,当真是没了半点颜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