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冬季,南境各国百姓的生活步调都慢了下来,休息与等待成为他们的常态。
与一般百姓相反,每当凛冬来临,却是朔藩军队最忙的时候。
此时,朔藩北部的北阳郡里,一大批军队向南境的北长城外塞进发。
黑压压的兵马车粮在白雪铺就的“长毯”上有序走着,郡里百姓在两旁挥手相送,祈盼他们早日归来。
相送的百姓中,一个瘦削的男子挤进人群望着兵车队列,甚是疑惑,便向身旁的佝偻老人询问道:
“老丈,新年刚过,这些军队是要去哪里?”
“公子肯定是外地人吧。”老丈一下子判断出他的情况。
瘦削男子还以为老人会因为自己的是外地人而不肯告知朔藩军情,没想到老丈还是坦率告诉了他。
“这冬天一到啊,咱们的藩伯就担心北漠蛮族粮尽来犯,所以这年刚过,就派咱们少将军去北长城外戍边,让我们朔藩百姓能够平平安安过完整个冬季。”
那老丈解释完还不忘慨叹:“我们这少将军啊,别看她是女儿家,在军里可是数一数二的高手!真的是一代巾帼英雄啊!”
那男子望着前方若有所思。
老丈则发现这公子的左耳耳垂缺了一半,怕他不懂朔藩情况到处乱跑,于是给他忠告:
“公子你是不知道北漠蛮族的彪悍凶残,你如此瘦弱,一定记得不要往北长城那边跑啊!那里可是非常危险的!”
男子没再多言,谢过老丈后便消失在人群中。
……
北长城外塞军营。
“上车!”
“跳马!”
“将!哈哈!老奎,你又输了!快!罚酒!五大碗!一滴不许剩!”
一个姑娘的声音在一群士兵呼叫声中尤为突出。
和那姑娘下棋又输了的老奎默声摇头,拿起旁边的酒就大碗大碗往嘴里倒,旁边的士兵也跟着呐喊捧场。
“报告少将军!”一名士兵急忙上前来报,“发现可疑贼人!”
此话一出,原本闹哄哄的营帐一下子安静下来,踩桌的姑娘把脚从桌上拿下,严肃问道:
“大爷我这脚丫子还没站稳呢,就有敌人混入,今年北蛮可真够积极的啊!带进来!让爷看看!”
这姑娘正是朔藩藩伯之女、百姓口中的巾帼英雄,少将军姜佩容。
她两个跨步回归上座,对老奎吩咐道:“去叫参谋来。”
一名身着破烂衣裳、身材瘦弱、皮肤黝黑、背部佝偻的可疑贼人被押了上来,那人一直低着头,进入帐内发现周围诸多士兵之后,马上慌乱地带上挂在胸前的灰黑色苦脸面具。
押他进来的士兵并没有阻止他这一举动,就好像觉得他这举动十分必要一样。
那佝偻的可疑贼人被丢到少将军面前,一直蜷缩为一团,始终低头跪着。
“怎么回事?”
姜佩容问押人的士兵。
“回禀少将军,此人一直鬼鬼祟祟跟着咱们来到这北长城外塞,趁咱们扎营时还混到了伙房里,不仅偷咱们东西吃,还吓晕了几个伙计!我看就是北蛮派来的卧底!”
那佝偻贼人听着士兵的话全身都开始打哆嗦,拼命摇头。
“一直跟着我们?你一直看到了?”
她找那士兵确认。
“是的!少将军!和我同行的人也看到了!”士兵回答得很肯定。
“我们从北阳郡出来,一直跟着我们又怎么会是北蛮人?你这不是前后矛盾?别乱给别人扣帽子!虽然我们不能轻信任何一个敌人,但也不能误会任何一个自己人!”
虽然酒喝不少,但她还很清醒。
于是她开始询问那个埋头哆嗦的可疑人:“你是何人?为何要跟着我们,还偷我们东西?好好待在郡里不好吗,非要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你这问题如嘴炮,噼里啪啦问个没完,让人家怎么回答?”
姜佩容话音刚落,便有声音从帐外传来。
来者正是之前姜佩容所指的参谋。
姜佩容斜睨了他一眼:“你行,你来吧。”随后翘起二郎腿在座上看戏。
该参谋亦是姜家人,准确来说,是姜佩容的亲叔叔,但是比姜佩容小一岁,所以她一直不乐意管这参谋叫声“叔”,为此,藩伯把参谋的名字直接改为“姜叔”。
姜叔低身安慰佝偻的可疑人。
“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抬起头来。”
但戴着灰黑苦脸面具的可疑人就是不肯抬。
押人的士兵在一旁连忙说道:
“叔参谋,可别让这丑八怪抬头!更别让他把面具给摘了,否则啊,吓死个人!”
“怎么说话呢!军营里不可侮辱他人!才回家过个年就忘了?”姜佩容插嘴提醒口无遮拦的士兵,“账记!扣他钱!”
原本也在旁看戏的帐记赶忙拿出本子找那士兵登记。那士兵纵是百般不愿,能做的也只是自己给自己赏嘴巴子以长记性。
朔藩军营里违规而不及罪者,多以扣月钱为罚。军营士兵们向来光明磊落,倒不怕其他刑罚,倒怕月底没钱寄回家。
在姜叔的又一番安慰下,那可疑人才肯稍稍抬头。
那灰黑苦脸面具惹得周围又是一片笑声,连姜佩容和姜叔也不例外。
他们的笑不是嘲讽,是那个哭脸面具实在是颇为怪异搞笑。
“你这是过得有多苦才要顶着这么一张搞笑的灰黑苦脸?”姜佩容努力按捺住笑意,“摘了吧!有什么不好见人的!”
她发觉这苦脸面具实在是不适合在如此严肃的审问环节中出现。
“不可啊!少将军!他的脸会吓到你的!”押人的士兵冒着再次被扣钱的风险提醒。
“大爷我十二岁上战场!十年来什么可怕的场面没见过!再说,哪有审人不看脸的道理?赶紧给爷摘了!”姜佩容着实不喜欢这破坏严肃气氛的灰黑苦脸!
可那可疑人仍是待着不动。
姜叔知道自家少将军的脾气,便主动帮他把面具摘下……
全场死寂……
在场的人都不敢出声,因为一旦他们说出此时的心声,肯定又得扣月钱。
看到那可疑人的真面容后,其他人怕被扣钱要么闭上了眼睛、要么转移视线不去看他。姜叔由于距离太近,也没敢看太久。
反倒是姜佩容自始至终双眼都没有离开过。除了认真看着他不堪入目的脸,她还发现他左耳耳垂也没了一半。
“你是冀国奴隶吧。”
姜佩容开口即结果。
她精确的判断打破死寂,那可疑人慌忙把灰黑苦脸面具戴好,颤抖着叩首埋头。
见他如此害怕,姜佩容放下二郎腿,但依旧严肃:“眼睛爆掉一只,另一只还能用吧?”
“能。”那可疑人终于肯出声。
“叫什么?”
“虾子。”
猝不及防,因听错成“瞎子”而发笑的所有人都被扣了月钱。
“哪个虾?”姜佩容始终一脸严肃。
“河里的虾。”
这句话那人说得非常清晰,丝毫听不出颤抖的恐惧之音。
“以后你改叫阿蟹吧。省得别人嘲你!”
说这句话时,她还不忘环视一圈被罚过钱的人。
“你就不能让我给他改得有文化点吗?”姜叔表示很无奈。
“少拿你那点文化压我!我不听!”姜佩容把脸撇了过去,很快又转回来交代后话,“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千万别忘记,即使他清清白白,朔藩军营也绝不养闲人!”
姜叔不作回答,这一点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清楚。
而获得新名字的“阿蟹”自被姜佩容“赐名”后就一直默不作声,似乎被什么所惊讶到了。
……
军营主帐里,姜佩容正看着北长城地势图排兵布局,向刚回来的姜叔询问阿蟹的安排:
“怎么样?”
“叫声叔我就告诉你。”
姜叔想开个玩笑来缓冲缓冲自己的心情。
姜佩容没有理会他,依然在模型上推演着,淡定且从容:
“冀国奴隶印记和他的左眼一起留了下来,身份错不了,让你安排的不过是他何去何从的问题。”
“近年来从冀国逃到我们朔藩的奴隶数不胜数,我们若不遣返,冀国那边怪罪下来,我怕藩伯为难。”
姜佩容停下手中动作,抬眼望着姜叔:“所以你把他遣返了?”
姜叔嗤笑,找了个位置坐下:
“民间流传的‘冀人分三级,明州权贵聚,次州百姓集,尾州奴隶军并行’的话你又不是没听过。遣返回去他仍然是个奴隶,再逃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在冀国这种非人道制度没有废除之前,我们单方面遣返是没有意义的。”
冀国位于朔藩之右,距朔藩由近及远共分恰、胡、明、牙、同五个州,权贵汇聚的中心——明州;普通百姓集中的次两州——胡州、牙州;奴隶与军队来源地,也就是尾州——恰州、同州。
“虽然最近冀王还在发展奴隶军,但我想,冀王还不会这么快找藩伯麻烦。”
姜叔先给自己的做法找够理由,才把最终决定揭晓:
“所以我让他留下去管理茅房啦!”
这最后的话一出,姜佩容直接拍手称绝,端正地站在姜叔面前,假笑道:
“叔,月底不打算拿钱了是吧?”
姜叔知道她肯定会误会,于是马上给她信服的理由。
“军中各方安排的都是我们自己人,是可信任之人。虽说那瘦得跟竹竿一样的阿蟹没有北蛮嫌疑,但毕竟来自他国。这些年我们与齐冀两国虽然仍保持着互不侵犯、互不干涉的关系,但防备之心也不可不有。”
看姜佩容的反应,他知道她已经晓得其中利害,故而伸了个懒腰,转换语气,继续说道:
“再说,先不管他只有一个眼睛这件事,以他弯腰驼背、瘦骨嶙峋的小身板,能干军中什么重活?别到头来给我们落下朔藩军强迫冀国奴隶干啥啥啥的骂名!”
明白其苦心的姜佩容在姜叔一旁落座。
“那他的脸是怎么回事?”
顶着那样的脸死去的人她见过很多,但能够顶着那样的脸活下来的人,那个阿蟹,是她见到的第一个。
“他说是无良雇主把他推入火盆所致。”
主帐内一下子寂静,只剩下火炉不时的噼噼啪啪的燃爆声。
“他住哪?”
“西角营区,离茅房最近的那间柴房。我原本打算让他和老奎他们一起住的,可他不敢,死活不要,我就只好把他安排在那里了。”
听完,姜佩容起身欲出帐。
“他不是朔藩人。”
姜叔提醒她。
“但他活在朔藩的土地上。”
姜佩容径直离开。
自她十二岁上战场开始,她要护住的,不仅是朔藩的每一寸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
听到门外有动静,原本在地上用枯枝摆放着什么的阿蟹赶忙把图案拨乱,回躺到干草堆里,蜷缩着。
门外的人敲了两声门。
这让他很意外——在冀国,从来没有人会在进奴隶房前敲门。
见没人应答,门外人便小心推开门进来。
是朔藩少将军!
他不明白她一个少将军来这种地方做什么?但还是立马起身给她磕了几个响头。
姜佩容抱着一堆东西走进来,在他面前蹲下,推搡着他酸臭的肩膀:
“以后若是没罪过,都无需向我磕头。平时问候一下就行。”
姜佩容治军自成一派,军事要求严如铁面,生活里与其说是“长官与部下”,不如说是“异父异母的兄弟姊妹”。
阿蟹听话抬起头,却仍然跪坐着。
再次见到那灰黑苦脸面具,姜佩容还是没能忍住笑意,伸手摸了摸那面具上画的胡子。
“这面具谁给你的?画得也太好玩了些。”
她这一举动让阿蟹想起今早她可以目不斜视自己那残破不堪的面容的样子。
“少将军不怕我吗?”
他觉得这个女人非常奇怪,以至于一下子忘记了掩饰。话出口后发现自己没有掩饰,立马低下头,假装胆颤。
“抬起头,坐好来。”姜佩容再次将他推起。
她将带来的被褥放到一旁,从被褥里拿出一个用厚棉布包裹着的手炉,塞到他手里。
随后,她将他的灰黑面具拿下,将灰黑面具展示给它的主人看,指着面具说:
“这个不可怕。”
然后指着阿蟹残破到只留下左眼的脸说:
“这个不可怕。”
最后,她戳了戳自己心脏所在:
“这个,才可怕。”
说完,她将灰黑苦脸面具放到被褥之上。
“我还给你带了套厚实衣服和被褥。大冬天的,着凉终归不好。还有,这个面具不太符合军中形象,我明日再给你做一个。”
临关门,她补了一句:“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冀国人,不可以留在朔藩。你能待的也只是驻军的这段时间,在我们回北长城之前,好好考虑后面的归宿吧。”
姜佩容离开后,阿蟹心不在焉的把身上的破烂旧衣换下,躺到草堆里盖严实被褥,手里紧握着仍然温热的手炉。
相同的身份,不同的待遇,在他的记忆里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