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母亲突然这么一问,我一下子有些发慌。
我听着自己如雷般的心跳,手心都紧张到渗出汗水。
“我借给张小彬了。”
下意识的,我开口撒了个连我自己都觉得拙劣的慌。
“张小彬?”母亲眉头一皱,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
张小彬,是我们班上的一个男生。
家境贫苦,穿的衣服永远破破烂烂,整个人沉默寡言,永远不敢抬头正视别人。
但一开始的他,并不是这样的。
他父亲是煤矿工人,母亲在镇上卖炸串,日子虽然没有说多么大富大贵,但重在温馨稳定。
可意外总是在人们感到最幸福的时刻突然降临。
张小彬父亲所在的煤矿突然出事,连同他父亲在内的三名矿工深埋井下,救上来的时候早已没了生机。
顶梁柱的突然倒塌,这对于张小彬一家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我父亲恰巧当时负责煤矿安全生产这个板块,自然而然去找三名遇难矿工家属商议赔偿金事宜。
其余两家的态度都很诚恳,谈判也很顺利。
唯独张小彬他们家频频谈不下来。
那几天,我记得我父亲每天回家都没什么好脸色,整个人都很凝重。
而母亲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不是冷着张脸就是在唉声叹气。
“……还没搞定吗?她要多少?”我听见母亲坐在客厅,询问着父亲。
“十万。”父亲语气沉重。
“十万?她也好意思喊出来。”母亲直接冷嘲热讽,“你们矿上工人的工资我记得不到两百块吧?她怎么敢喊十万啊?疯了吗?”
“我看她就是看你软柿子好欺负,所以狮子大张口乱喊价!”
“不要这么说,人都死了,人家心里也不好受。”父亲冷声提醒道,脸色更差了。
“言平,我真是服了你了!”
“你总是这样,做事瞻前顾后,所以才迟迟升不上去。”
母亲白了我父亲一眼,也不管我父亲情绪,开始自顾自的喋喋不休起来,“你现在直管安全这块,结果现在出了安全事故,你还不搞快点把责任扔出去,在领导面前争个表现,还有闲工夫在这里照顾这些家属的情绪。”
“我看到时候等问责落到你头上,你才晓得哭!”
母亲恨铁不成钢地甩了父亲一脸色,“就你这种胆量,怎么做得了领导?”
我父亲听到母亲的话,整个人都沉默了。
母亲的话虽然冰冷到近乎没有人情,但她的话确实是对的。
身处角度不同,就算再同情,父亲也只能做出符合当前这个职位和身份的事情。
我父亲的立场,与张小彬母亲家是对立面。
他同情张小彬父亲的遭遇,但他此刻也是泥菩萨过河,无能为力。
后面父亲如何操作的,我就不清楚了。
我只知道,没过多久,我就从街坊邻居的口中,听到了关于张小彬家的后续。
据他们说,好像不知是谁,向上面举报说,张小彬父亲隐瞒了自身的身体疾病,最终医院给出的死亡原因是心脏病,并非窒息。
最终,我父亲所在的单位给张小彬他们家两千块慰问金。
张小彬以贫困生的身份,免费在学校就读,并且小学毕业后可以直接去到镇上的初中。
当时上学是要钱的,九年义务教育也还没开始。
总而言之。
这件事情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结束了。
人死了,生活还得继续。
从那以后,张小彬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除了跟老师们必要的打招呼,他几乎不会主动跟班级里的同学说一句话。
张小彬母亲每天仍然继续卖炸串,就在我们小学附近的那条街上,我每次路过都能看见。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每次看到张小彬母亲时,我总是有些心虚,脚步也会情不自禁的加快。
张小彬父亲的去世很快成了过去式。
放眼整个小镇来说,一个普通矿工的遇难最终也沦为是一个不痛不痒的饭后谈资。
除了张小彬母亲鬓边的白发跟发肿疲惫的眼皮外,整个小镇没有任何变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那个当下,下意识说出“张小彬”的名字。
但显然,母亲在听到这个名字后,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她冷冷的瞥了我一眼,语气依旧淡漠,“你倒是会做人情!你当自动铅笔芯很便宜吗?我就说最近你怎么老让我买铅笔芯,原来是在学校当大善人呢。”
“你有什么资格,拿家里的钱去补贴外人?”
“张小彬”三个字就像是触碰到了她逆鳞一般,母亲牙关紧咬,整个人又进入狂暴状态,“我都没想过,你竟然会败家到这种程度!”
“张小彬是你什么人?除了送铅笔芯,我倒要看看你还送什么了!”
母亲阴森森的看着我,开始翻找起我文具袋里其他东西。
“橡皮擦送没送?上次买的那只自动铅笔怎么不见了?”
“这里面的笔怎么少了这么多?!”
母亲发泄地将所有文具都抖落到桌面上,我的心此刻悬到了喉间。
“没有了!除了铅笔芯,就真的没有了!”我抱住母亲的手,想要安抚下她的情绪。
“没有?我才不信呢!他是不是在追你??你们在学校都做什么了?”
“怎么可能?!我们什么都没做!”
我当下都惊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没有!”
我甚至无法理解,母亲的逻辑,怎么会如此发散?!
尽管母亲满脸怀疑,但奈何在我这里找不到确切证据,最终也只能恶狠狠的瞪我一眼,撂下狠话。
“言一知我告诉你,你最好端正下你的态度,心思给我摆正!明白吗?”
“像张小彬他们那种家庭,就跟我们楼下那两家差不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把你的东西送给他,纯粹浪费你自己的学习时间!穷山僻壤出刁民,跟你说了也不明白!”
“总之,你务必给我记住这句话!”
我从没见母亲如此偏激的评判别人,用词之歹毒让我大跌眼镜。
但当下,我知道我不可能当面忤逆她。
“……我知道了。”我压下心口的忐忑,小心翼翼的应道。
母亲见我乖巧的承认错误,脸色阴郁地长叹一声,重新拿起自动铅笔芯盒,打开盒盖抖出来数了一遍。
“现在一共还剩十三根,从现在开始我要开始管控你的用量,一旦发现不对我就拿你是问。”
说完,母亲将自动铅笔芯抽回去,“啪”的一下放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