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年夜饭桌,任是望枯有心守株待兔,也不见滚滚天浪。许是因为休忘尘动了时辰,叫这“鲛人罚”也跟着推迟。
便是觥筹三回,微醺上脸,佳肴大多入肚,飘洒盘底菜汤。此个穹顶的月明星稀,还反食地上篝火的天,遥坠星火,十二峰就此升起几朵震耳欲聋的花火。
望枯趁着此刻,才趴在晓拨雪耳畔,断断续续道明此事。晓拨雪在漫天姹紫嫣红中不动声色,暗地里与桑落眼神相接,桑落就转过身去筹备了什么。
这流光溢彩的溯洄峰里,竟玩起了那点老少皆宜的游艺——“击鼓传花”。
苍寸可是个人来疯,见辛言大卖关子,都撤走椅子要跃跃欲试了,但一听此话,脸都绿了:“辛宗主,击鼓传花有什么好玩的!都是老掉牙作派!峰里年轻的小伙、姑娘这么多!得玩儿点有意思的!划酒拳如何!可好上手了!”
柳柯子眦目:“苍寸,你想让这么多女子与你一起划酒拳?”
——要不要点脸?
辛言也曾小酌,疲态用红晕遮掩:“是啊,‘飞花令’太难,宗门里好些农户出身的弟子,诗词歌赋太过深奥,还是算了;而‘划酒拳’,最小的弟子还不及人间弱冠呢,饮不得太多酒。击鼓传花最好,也不会担什么责,大伙儿都能图个热闹。”
苍寸猛咬舌尖,权当醒酒:“……诶,还是宗主们考量妥当。”
谁知,银铃乍响时,柳柯子的肩颈,便有一只纤纤玉手轻搭了过去。尖指染着凤仙花,笑得花枝乱颤,好一派妖冶动人:“划酒拳我熟啊,苍寸小兄弟你来随我玩玩,你也莫要怪你师尊,他是雏儿,不懂这些酒肉男女会玩的东西。”
柳柯子凝噎:“…………”
苍寸一副“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什么都不懂”的模样,却忘了合拢吞天大嘴:“……”
可出了上劫峰,就没人像他这么通情达理了。
只换得一个哄堂大笑。
“兰宗主说话就是有意思,这雏儿,是我知道的那个意思么?”
“那不然呢!哈哈哈哈!”
“慢着!诸位别光顾着笑,先与我讲讲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还小,长大了自然就懂了——噢!对了!到时候别像柳宗主这样!时至今日还没行房过呢!”
“哈哈哈哈!”
望枯惊觉——原是今夜非有人出糗不可。
但如此说开了,望枯也不觉好笑。
她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师兄们在哈哈什么?在巫山,行房都是客人的私事,知不知道,行了几次,都不该拿出来嘲弄。”
说了是要扣钱的。
众人嘴角一僵:“……”
兰入焉也莞尔,手心就如水蛇灵活,一不留神就探去了柳柯子衣襟里——此人胸膛开阔,硬得像是覆了层盔甲,矫健处、精瘦处的走势极为分明。若是一滴水刚巧滑过,定是要跋山涉水一番,才找得到出路。
兰入焉总听四海里云游天下的姑娘们说,嘴越是硬,床上功夫就越是了得。
——诚不欺人。
柳柯子青筋突突大跳,气得要咬碎了后槽牙。捉住这作乱的手就往外头丢,再裹紧里外衣襟,勒紧裤腰带,省得“登徒子”故技重施。
但他残存的灵醒告诉他,不该将她这根细腕给握折了,只是小心、再小心——尽管兰入焉浑然不需要。
活了几百年的柳柯子,也是第一回任人这么调戏,不免闹了个大红脸:“……”
还低了傲视群雄的猎鹰头颅。
兰入焉偷了腥,见了“美”景,心绪大好:“是啊,笑话他有何用呢?男人干净还能多看两眼,寻常时候可都是百无一用的。”
众人哂笑不多言:“……”
兰入焉还没完,推开柳柯子就往他身上挤,坐他右腿胯上,也不嫌碗筷已然用过,也就此含进嘴里:“刚好饿了,诸位无须管我,该如何如何!都要好生吃饱了!”
柳柯子:“…………”
他为一座石雕,无惧风雨,却失了言辞。
但却默默然攒力,扎紧脚跟。
——省得她耍个泼皮,就把自己给摔了。
苍寸大失所望,转过身与望枯嘟囔:“……兰宗主不是说好要来找我么,倒是便宜了师尊。”
望枯慷慨解惑:“师兄如今这么瘦,怎能扛得住兰宗主呢?兴许哪日胖回来,就选到师兄头上了呢。”
苍寸放宽了心,大开“吃”戒:“师妹言之有理!胖点好!胖了威风!”
……
原先这瞧不上的击鼓传花,在何人搬出一个日晷大的战鼓过后,谈笑风生的人儿也统统没了兴致。只是翘首以盼,惦念这裹着红布的鼓槌能轮到自己手上,再敲上两下,过过战士瘾。
“轰隆——轰隆——”
战鼓为槐飏仙尊千年前出征巫山而备,由暄涧峰一个黄牛妖弟子自割腹肉制成,基架也是用与沙棠神木齐名的“若木”雕琢而来。刀枪不入,火海不侵。其声可比天雷,一穿千里远。
望枯悄声问:“这是桑宗主拿来的?”
晓拨雪微不可闻地颔首。
她与兰入焉打了几个照面后,用法力传声,还留了一缕,特意给望枯旁听:你为何要回来,十二峰并不太平。
兰入焉为了不让身后人起疑心,专心往嘴里塞吃食:还是瞒不住雪雪,正因不太平,我才要回来看看,到底是舍不得你们。
晓拨雪也装模作样地看往那扮猴逗人的弟子:你也知道?
兰入焉:我与休忘尘曾是师出一门,他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我。我坦白讲了,他的本事都是偷来的。
望枯闷声窥听,却因不会掩饰,两眼游离在天上。叫蒲许荏撞见,一度以为是痴傻了,随即打一响指过去。
蒲许荏:“喂,你看什么呢?”
望枯无心一答:“我在看,何时会遭大难。”
蒲许荏:“呸呸呸!没人跟你说过,除旧新迎时讲不得晦气话么!”
“以前没有,如今受教了。”望枯付之一笑,“但我不听。”
蒲许荏:“……”
鼓声错乱,振振有声时,这三人还在暗流涌动。
望枯再问:既然如此兰宗主早已知道,为何不早些告知旁人呢?
兰入焉狡黠一笑:我可揣不住事,但我就是与旁人说了,旁人也一概不知,你猜这是为何?
望枯:休忘尘用了回溯之术?
兰入焉:聪明,他像是在五界上下都长了眼,一有人说他本事不行,就想尽法子将这话磨出了去……望枯可有领略过他的“窥探”本领?
望枯:自然有过,但休忘尘地位在这里,哪怕真的说他坏话,也不见得别人会信,他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呢?
兰入焉放下碗筷:望枯,你生而就是强者,所以五界上下,无论是人是神,总想一遍遍引着你误入歧途,让你为他们的私欲增添一把火。但休忘尘不是,他尚在人间时,就籍籍无名了半辈子,二十有余的年纪就遭遇了全族灭亡的灾难,一身抱负还要四海为家,可谓受尽屈辱……没人知道他的这些过往,更不知道他会在当下成为天下第一剑。
兰入焉与她遥遥相望,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峻:望枯,如若你只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小妖怪,休忘尘还会对你另眼相看么?
望枯毫不犹豫:不会,但我永远不会成为他。
兰入焉偏头不看她:非我为他帮腔,可无论谁走他的路,都难保初心永在。
晓拨雪垂眸:兰入焉,为何要与望枯说这些。
望枯:师尊无妨,我想听。兰宗主,你且与我说说……
“停——”
这一豪迈喊声,勒令了长鼓暂歇,更断了望枯的思绪。
东张西望,竟是出自柳柯子之口。
柳柯子直盯望枯:“你是不是隐瞒了何事?”
望枯诚恳:“……是。”
周遭人并未注意到二人的动静,只是捶胸顿足,或是找时机嚷嚷两声。
“可算是停了!我说你会不会敲鼓!吵死人了!”
“诶!快看看东西落去谁的手中了!”
苍寸猛地起身,又摔了凳子,却笑得开怀:“是我师妹!望枯!站起来,大方点!给大伙们露一手!”
上劫峰的诸个弟子,一看是从未“献丑”过的自己人,怎么着也要嚎两嗓子:“师妹!我们都给你看着呢!你放心去!谁要敢笑你!我们就抽他两耳刮子!”
望枯茫然无措:“……啊。”
另一弟子却觉哪里不对劲:“慢着!这绢花除了望枯捏着,还有一人不曾松手呢!”
望枯两眼原先只在柳柯子那方,这一回身,就撞见了那吊着脑袋、惶恐不安的颜知,恰在往自己手里塞来什么东西。
想必此物就是绢花了——或深红,或柳绿,有花之模样,却沾染一手水粉。极有何所似“金玉其外”的作风。
望枯:“颜知宗主这是……”
颜知像是拿了个烫手山芋,吓得身子在抖:“不……给……求求你……拿过去……”
望枯好心解囊:“好罢,我来。”
颜知惨白的面容稍霁:“……好人,真是好人,那我就不推脱了。”
苍寸看热闹不嫌事大:“诶!颜知宗主!稀客啊!难得见您如此热络,那就满足您一个呗!还能与望枯一块儿搭伙呢!”
颜知手中没了“负担”,才有劲强装镇定:“我什么才艺都不会,就不扰你们的雅兴了……”
万来的大嗓门盖过了整座山头:“两个都是第一回,不会也情有可原!大伙莫要欺负他们了!那就……共唱一首山脚下常唱的那个!”
苍寸一口应下:“好啊!就定《织春歌》了!”
颜知两眼昏黑,声音碎得零零散散:“我听都没听过,诸位就放过我罢……”
苍寸热络拉过二人,莽撞往开阔处跑:“不怕!我带你俩来!我一句!你们就跟我唱一句!”
颜知骑虎难下,白眼上天——非但是起了轻蔑之意,而是吓得几近昏厥。
望枯赶忙搀扶,凑近耳语:“颜知宗主是想问问回溯之事么?”
颜知这行尸走肉的身,可算凑回了半两魂魄:“对……对,不对!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莫非……你都知道?”
望枯:“颜宗主如此怕生,怎愿掺和这种事呢?”
颜知有苦难言:“是啊!要不是心里揣着事!谁要来趟这浑水!那时,你、还有些愣头青,与我一道去了何处,我还亲眼见得休忘尘死于我的眼前,谁知……唉!”
望枯心下了然:“那我如实告知颜知宗主,确有此事。”
苍寸大着舌头回身:“你俩嘟嘟囔囔些什么呢!来!随我一起唱——”
「三月春来生,四月落樱缚,秋前织锦衣,为忍冬月雪。」
「一绣长安道,二织仙鹤羽,三染一空青,四传此歌声;着衣去她身,对镜抹胭脂,眉心点螺钿,云鬓与花对。」
「白布盖箱箧,游走天下去;路遇孩儿中,常惹欢笑颜。」
苍寸手舞足蹈,好不快活。
颜知自然不会跟唱,却也后知后觉:“原是这个,山脚的孩子都会唱,倒是许久没听了。”
望枯若有所思:“几时有的?”
颜知挠挠头:“老早了罢……”
苍寸再次抓他们个正着:“好啊!你二人压根不唱!”
颜知打马虎眼,跑了个没踪影:“唱了唱了!”
苍寸追着去:“还没唱完呢——”
望枯斗胆揣测这后半段,会急转直下为“清贫琐事”。只因这歌不甚欢快,像是暗含了一人的平生——
休忘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