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风浮濯乱了方寸,无意中破了自己亲手下的障,让那丢失已久的敲门声再次夺主。
来人是个女子,手劲却非同凡响,门被拍得哐哐大响,话里还带哭腔:“倦空师兄!大火烧到融音楼了!快些出来罢!”
风浮濯起身,握在手心的金丹却也送不出手了,如叹似惋:“望枯,我需去了。”
望枯:“我也有正经事要办,倦空君只管放心去。”
风浮濯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原先,他以为此个情意必定烂在心里一万年,可区区半个时辰,望枯就将他“养叼”了。
喝过琼浆玉酿后,又肖想起镜花水月。
得过望枯的“奖赏”后,就想生生世世私藏这一抹渐浓春色。
他还是贪得太过。
因此,他必须迫使自己抽身。
风浮濯背过身去:“望枯,今日之事,日后不必再提了。”
望枯:“为何提不得?”
风浮濯:“单是与我齐名,也会脏了你的名讳。”
望枯晕头转向:“向来只听旁人责备我脏了倦空君的名讳……此话倒是听得稀罕。”
风浮濯:“无论过往他们对你说了什么,都不必放在心上。我原先的风光,都是归宁给的。如今我成罪人,已被收了佛号。望枯今后不必唤我倦空,我担待不起。”
望枯爽快:“那该唤什么?风浮濯?”
风浮濯一顿:“……嗯。”
心头一痒,恰似清风拂面,涟漪粼粼。
从望枯耳里听来,总有几分晦涩不明的亲昵。
“巫山的妖怪都是两个字,倦空君的姓名太拗口了……不如,我就唤倦空君「银柳」罢?简易,好记,还是个表字,”望枯琢磨一番,还自觉诙谐成趣,“且与佛号相像,眼下在妖界,说不定还会有不知事的小妖怪,以为倦空君与我一样、都是木妖。”
风浮濯一顿:“……依你的便是。”
他自知要不得名分,望枯却总要给他意外之喜——银柳为他至亲所唤。
风长引曾说,若是有朝一日,他们双双去了,愿风浮濯的结发夫妻,能代他们领了“银柳”之名,常伴他身旁。
如今倒是无意中平了二老夙愿,还叫他占了便宜。
是该餍足收手了。
望枯:“那就这么定了。”
银柳亭亭直立,坚守玉壶冰心。
望枯的私意,却无半点刚正可言。
只是想着,风浮濯的为人处世恰似银柳,难以摧眉。方才忍得这样厉害,也能让神色归于寻常。
倒是望枯觉得他是“以色侍人”。
若他对“情”也死心塌地,她这朽木,恐怕也会为之动容。说不定心绪一好,就指认他为床笫之友了。
至于动情?
她通往天上白玉京的道路才刚过半程——自当远着呢。
……
风浮濯走正门去,是为大义退步;而望枯用魔气翻窗逃走,恰是不愿重蹈磐中酒覆辙,更不愿被沃元芩此等城府深重之人欺压上身。
窗外,胡桃母树如梦中熊熊焚烧,火海过眼,灼了整座城池,几十座楼宇深陷囹圄,妖怪惶恐逃窜。望枯要寻一处落脚地,还实属不易。
谁知,望枯听得苍寸这大嗓门在重复呼喊什么,惊动了天道。
“师妹!速来晖卮轩这里!师妹!速来晖卮轩这里!”
望枯急转而去,停在苍寸面前了,才止住他的丢人现脸。
苍寸一阵奚落:“你到底跑哪儿去了!师尊不在!你也不在!晓拨雪宗主让我在此地等着!却又不让我唤你的姓名!幸好你还知道是我,否则我都不知找谁说去!”
望枯:“我适才在融音楼里,师兄为何不去那里等我?”
苍寸上下打量:“融音楼?那消遣之地?没被占便宜罢?”
望枯:“当然不会。”
倒是占了旁人的便宜。
天道再劈一雷,群树枝桠断裂。
这一晖卮轩,那一融音楼,更因离天道最近,而通通免不了步入磐中酒的后尘。
苍寸急得不行:“桑落宗主说天道要毁了游风城!虽说像是危言耸听,但此地必定不宜久留!快随我归去!”
望枯心不在焉地四处打量:“师兄可有见过那一面之缘的晖卮轩老板?”
苍寸:“蝾螈妖?你都自身难保了!还管她的死活!”
望枯认认真真:“并非,我还有未完之事需行。”
苍寸大汗淋漓,扯着她去了护城河旁:“罢了!趁早解决了!喏!好多妖怪都跳进此地了,望枯,你要做何事?”
望枯掌心一抚温热湖水,可知此湖灵力丰沛,清澈见底。水下还有几只蚍蜉与她相望,像是心生惧怕,她当机立断:“罢了,就往此地倒。”
苍寸怔愣:“倒什么?”
那魔气听了指令,身子嵌入护城河口,噼里啪啦地“呕吐”成千上万个金粒。
长河流转为金沙,近似黄昏倒地。
苍寸目瞪口呆:“望枯!你这是何意!”
望枯:“如你所见,还给游风城。”
苍寸:“那你也不能这么归还罢!这、这未免太……”
暴餮天物。
望枯充耳不闻:“这些金粒,是谁的、各自有多少,通通无法对证。我只奉归还,不奉还到谁人手里。况且,如今游风城危在旦夕,此物只会增添霍乱。”
她坦坦荡荡:“如此行事,于我于他们,都是公正。”
苍寸哑然:“唉……也对。”
如此搅事,天道有一刹那收了泪水,变为迷蒙无措。归宁诸佛君趁机大开城门,放妖怪们向外逃窜。
有的从妖界众山而来,尚有去处。有的生在此地,安身立命的本事也在此地,哭哭啼啼着要闹生死存亡。
望枯于上回撞见的几个面熟的妖怪,则通通为后者。
那背着玄武箱箧四处说书的白鹦鹉席地而坐,哭得不能自已:“钱没了!家也没了!这辈子都没指望了!王八也走了!我独活还有什么意思!死了算了!”
只有六尾的九尾狐又折损三尾,步履蹒跚,手捧若干榛子残骸:“是啊,赌坊没了也就没了,榛子的尸首我都不知葬在何处……分明还为护我而殉身的。”
那鬣狗城主化为原型,在游风城内四处平定风波。见得二妖此状,已安抚不及,疾跑去顶点的了望塔上。
鬣狗再化人形,土色浓眉往中心聚拢:“天道!若是我们行了错事,我们自然不会躲!但我敢说!我游风城的每一名百姓都是清清白白!你却蛮不讲理!苦苦经营几百年的游风城说毁就毁了!”
天道轻瞥一眼,仍是冥顽不化,既专心毁天灭地,又两眼张皇——像是在寻觅什么人或事。
弋祯法师等一众归宁长老并未跟来此地,便由风浮濯渡着佛光,只身帮衬。
他声空灵:“今夕种种,可有缘由?”
天道定睛一看,不答。
风浮濯再问:“他们可有行什么恶事?”
天道不答。
风浮濯垂眸:“……恳请天道指点。”
天道仍是不语。
如此看来,天道为那狰狞面目的邪祟,风浮濯才是受人仰止的谪仙。
多半是这天道,压根没有说道之能。
望枯无可奈何,同苍寸耳语:“苍寸师兄嗓门大,帮我向银柳带话:天道不会言说,怎么盘问都问不出结果的,让他们趁早下来躲着,莫要无用功了。”
“银柳是何人……”但性命关天,苍寸反应迅猛,“上面的!天道不会言说!问不出结果的!快逃命罢!”
风浮濯侧目而去,不看苍寸,而看望枯。
他面色一凛,威仪四方:“全城上下听令,逃。”
苍寸一拍脑袋,后知后觉。当即舌头打结,偏头问望枯:“慢着!你适才……不会是在唤倦空君罢?”
望枯不明所以:“倦空君的佛号被收走了,我便唤他的表字,不可么?”
苍寸喉头一咽:“莫非……他同你表明心意了?”
——以表字称之,岂不给风浮濯乐疯了?
“银柳不敢说,是我逼问而来的,”望枯说完才觉古怪,“不对……苍师兄是如何知道的?”
苍寸哂笑——哪个长眼的不知道?
他刚想打马虎眼搪塞一二,就见大风骤起,吞满金粒的护城河,如同有了意识,奔走千万里。
苍寸匍匐在岸,脑袋也快栽了进:“这是……”
适时,天道像是刚呱呱落地的新生儿,厉声大哭,惨绝人寰,哀得已然凄楚的妖怪们,也驻足眺望。
而今,这泪一落,漫天瓢泼大雨。又像是沾染了红血,咸腥厚重;亦或是掺多了油水,浇得大火愈发肆虐。
甚至,还在护城河水面上烧起厚厚一层。
直逼此水下潜几寸,再升腾白烟。
天道像是下了狠手。
更像以命相抵。
苍寸始料未及,还未来得及抽身,便被火烧眉毛,大火还往他嘴里送,彻底将唇周烧焦了去:“慢着——啊!”
望枯伸手要去帮扶一把,一簇火柱拔地而起,将她与苍寸隔绝开来。
忽有一人,从天而降,将望枯紧紧揽在身前,由着火舌舔舐。
风浮濯蹙眉:“不知躲么?”
望枯不喜他的质问口吻:“躲不开,何况我也死不了。”
见风浮濯又要挂起冷色,望枯先发制人:“再退一万步讲,银柳也会来救我的,对么?”
风浮濯叹气,收了生硬:“……抱紧我。”
说罢,他一手环紧望枯的腰身,另一手则拎起苍寸的腰带。
无旁物辅佐,他亦能一跃上空。
苍寸四脚朝下悬空,咳嗽不止,口吐黑烟,嗓子却熄火了:“多……多谢倦空君……”
望枯并无大碍,只是趴在风浮濯肩头,一瞬不瞬地打量天道。
他本是稚儿脸,却皱出了数条深沟。声嗓清脆,却有耄耋之相。
当真未老先衰。
望枯问他二人问:“可有什么利器借我一用?”
苍寸探头:“你要做什么?”
望枯:“我要杀了天道。”
苍寸听罢,眼珠子快要点进火海里去:“……你疯了?姑且不提天道从未被利器近活身,如今他还正在风头上!你这样!就是活活送死!”
望枯再看天道,竟有血泪一行。
她坚信自己。
望枯:“那我也要一试。”
风浮濯蓦然开口:“望枯,我的衣襟里有一方匣子,替我拿出罢。”
望枯毫不犹豫地伸手去,苍寸浮夸至极,还用两手遮挡双目——唯恐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望枯摸到此物,打开一看——风浮濯的金丹。
风浮濯紧盯她面庞:“归你了。”
望枯:“我该如何用它?”
风浮濯淡漠:“随意。”
望枯思及此物硬挺,寻常牙口嚼不烂,掂在手里也有分量。
因此,她毫不犹豫瞄准天道的左眼,一鼓作气,抬手将金丹掷了过去!
谁曾想,竟一发即中!
这一刻,五界俱是听得他喊痛的惨叫声。
“啊——啊——”
再然后,他这一只眼,如同浮云聚散,生生空了一处。
风浮濯低声念诀:“愿,望枯百事顺遂。”
——竟是将她撰写进了诀语里。
适时,一处空,处处空,天光也大亮。
望枯向来迎着天道,便被此光刺伤,良久睁不开眼。
却清晰听得两个截然不同的声息。
一个轻叹:“望枯,你总是不知阖眼……让我如何放得下心。”
另一句惊呼:“……天道!天道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