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刀宽连天,裂缝断两边。
望枯还未从适才的景象里抽身,就听得一声好似沉钝千年的声息,从穹顶深处、阔去整个幻世。
“好大的胆子!竟敢当着我的面杀人——”
像是高举神罚,要将望枯送去无边之界惩治。
而最后一片雪花,无风作伴,也要轻盈上游,直至盖在望枯的发旋之顶。
望枯唏嘘不已。
——风浮濯苦苦弥留的“一厢情愿”,竟让雪花这般的死物,遥寄了去。
但此地湮灭,为不争之实。
望枯只得抱起头,孤身撑起这一铺天盖地的“崩塌”。
痛楚不曾有。
痛骂却如雷贯耳。
“你这藤妖!当真疯魔成性!为何要杀浮濯!”
望枯迷迷瞪瞪睁了眼,发觉自己是趴于一人的身上,脑门还横倒在他的心口处。那一皮之隔的蓬勃脉搏,犹如拨弄丝弦,贴在望枯的右耳边,跳个不休。
望枯定睛抬头,能给自己当床榻的,自是只有风浮濯一人了。
他仍是一动不动,并无苏醒之象。
小荷蔫头巴脑地趴在屏风上:“佛祖,姑娘看着面善,应当不会杀人的……其中可是有误会?”
鸿哀春风得意,哕一口黄痰:“误会!分明就是蓄谋已久!我这师兄可是有能耐得很!佛魔同体,一身功德,天王老子来了都杀不死他!这妖女却能!就是个祸害啊!”
小荷吓成花苞,就此溜没影了。
鸿哀还不收敛,巴掌一拍响,出尽弟子教诲师尊的风头:“弋祯法师!徒儿当初便说了!这妖怪居心叵测,始终留不得,如今……唉!”
萍磬寒眼一扫:“你是在指认师尊的不是?”
鸿哀一乐,有恃无恐:“哪儿敢呐!”
冬青叉腰:“鸿哀!弋祯法师适才就给倦空师兄验了身!净骨还在呢!只要此物还在,师兄就不会亡!”
——原来,净骨为风浮濯第二条公之于众的性命。
三人各在一方,将望枯围得水泄不通。
“冬青,倦空佛号已夺,往后莫要如此唤他了,”愠色从弋祯面庞褪去,但严厉未削,“可,纵然浮濯身未死,这藤妖也是杀他的元凶,你却执意替她帮腔,出于何因?”
——勾走大弟子的魂儿还不够,如今要对师妹也下手。
碧玉身,饕餮胃。
弋祯法师瞪眼打量:难不成,这藤妖身上的煞气,还有蛊惑人心的奇效?
冬青努嘴:“师尊,冬青不敢,冬青只知道,望枯身上香香的,皮囊糯糯的,便总想抱在手里,或是咬上一口。这样的姑娘,必定心性温良,即便‘失手’杀了师兄……也自有她的道理。”
望枯:“……”
她识字少,轻辞藻,方知“香甜软糯”能用作姑娘之身。
但还是怪。
望枯撑起身:“谈不上道理,我只想救他。”
不说倒好,一说,这弋祯法师就跟吃了火药枪弹一般,满是奚落:“你且告诉老朽!窥探他的往昔便是救人么!你可知你体内的煞气有多重?稍有不慎,便会叫他魂飞魄散!”
若用俗言解之,便是瘟神附体,倦空君也插翅难逃。
望枯坦然:“我知道。”
弋祯法师:“既然知道,你又为何执意如此?若只是死了一个风浮濯,那还算你福大命大。可他与空桑山的命脉相连,因你一击毙命,浮濯元神出窍,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空桑山也晃荡不已,险些为他殉身。”
他身形震颤:“到时,一大仙山坍塌,仙界动乱,怎又只与你们十二峰那般,如此简易?”
十二峰关押一个“人间邪祟”隗念萱,已是强弩之末。而仙界的山大多鲜为人知,参照原先的仙山巫山看来,其特征,至少是灵力丰沛、仙草繁多的。自万物生长时便有了,不可撼动。
若因风浮濯而晃,可想此山对他有多器重。
望枯颔首:“弋祯法师,多谢你告知我这些,可我不怕大乱。”
只怕这世道不乱。
弋祯法师惶恐:“你……”
——妖女为皮,魔头为底。
他的身后,立着乡舍十里的屏风,“重峦叠嶂”,隐秘之至。
旁的宗主们都不知护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子。只有苍寸久不见动静,暗叹事态莫测,便气势汹汹地闯入:“弋祯老头!快放了我的师妹!我来同你决一死战!”
弋祯法师甩袖:“无礼小儿!”
苍寸见他不阻挠,赶忙往床榻跑去。谁曾想,望枯还在风浮濯身上“骑”着——嚣张被冷水毁了个干净,只敢用气音叫唤:“……望枯,你这是做什么,当着老者的面如此,太过轻慢,快些下来罢。”
望枯顺着苍寸的手落地:“弋祯法师留步。”
晓拨雪从屏画外走进,刚好拦了弋祯法师的去路:“法师,她行事虽莽撞,但看人看事极为通透,可否为她留步须臾?”
萍磬横过:“晓宗主、望枯姑娘,若非师尊在师兄眉心处藏了系上自己性命的佛门法器,‘九曲绳’,师尊怎会顺利将二位救回?如今,师尊已然废去半世修为,还放了姑娘一马,为何还要他一再忍让?”
苍寸一惊一乍:“啊!真把倦空君杀死了?不太对罢!望枯这剑,还熔了他的衣裳,锋芒减半,捅人就跟挠痒痒似的,为何会能杀人了……”
望枯也附和:“不错,忘苦剑为断剑,向来不会杀人,我本意只是一试,不知就此成了真。”
晓拨雪沉声:“剑凭人意,哪怕望枯并无杀心,若是被杀之人有,也会被波及。忘苦剑的剑气本就不稳,有心遂了倦空君的愿,倒也情有可原。”
弋祯法师牙根发痒:“一派胡言!他昏迷多日,怎会求着你们来杀!”
苍寸咋舌:“老、老头,先别急着骂,这事儿听起来离谱,但也不是空穴来风——喏,看那边。”
几人循着他的食指看去——床榻之上,风浮濯的手,正无意识拉紧望枯的衣袂,又随着她的一个转身,而缓缓松手,转而勾住青色腰带。
弋祯法师面上蒙羞,转身不看。
刹那间,望枯眼前仿若映显出风浮濯的一双清冷眼。
稍有抬头,便住进万家灯火,点染江风。
若是碰上望枯,就只会看着望枯。
兴许还会郑重其事地道上一句。
“你做什么,我都愿意。”
望枯也是知趣,哄孩儿似的把裙衣塞回风浮濯手心,再无辜抬头:“弋祯法师,您也瞧见了,银柳并无任何怨言。”
弋祯法师吞声:“……”
还唤他表字。
又是挑衅。
萍磬轻叹:“如此,望枯姑娘究竟有何要紧之事?我归宁并非万事能及,却也知道通情达理。”
望枯开门见山:“好,既然诸位都在此地,我便不再隐瞒了——如今天下动荡,都是一人所致。”
弋祯法师睨了一眼:“你?”
望枯摇头:“我若是想,倒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杀了自己即可。”
有些人生来就是与众不同,弋祯法师猜也猜的到此事因果。
弋祯法师:“那是何人?”
望枯:“休忘尘。”
弋祯法师静默一瞬:“那你想要如何?先阻挠他?后救济苍生?”
望枯:“我什么都没想,但却必须去做。”
否则,自己、挚友、天下人,都将死得不明不白。
弋祯法师摇头:“好,我姑且认你是在做善事,可你还未答复我为何要窥探他的过往。”
望枯:“弋祯法师可知,倦空君的魂魄少了几缕?”
弋祯法师不意外:“老朽自然知道。”
望枯:“那您可知这是为何?”
弋祯法师瞪大圆眼:“你知道?为何先前不说?”
望枯:“只因,这只是我的推断——‘过去’的银柳不见了。”
弋祯法师微怔:“过去的银柳?”
望枯:“是的,我曾在人间时,常有四百年前的人来到四百年后的今日。其中,银柳就碰到了过去的自己,约莫弱冠的年纪,像是吃了不少苦头。本要想法子送回去的,却不知哪天消失不见了,多半也是休忘尘的手笔。”
弋祯法师愕然:“……他从未与老朽说过此事。”
“他定是怕您忧思过虑,才忍着不说的。”望枯宽慰人的本领,早已练到入木三分的地步,“还听闻一名道士预言,若是过去的人不可及时送回,定会闹出天下大乱,如今倒也算应验了。”
弋祯法师正色:“好,那你想要老朽帮你什么?”
望枯:“带我去空桑山。”
弋祯法师于心不安:“……你要做何事?”
望枯:“毁了它。”
弋祯法师:“……”
莫说苍寸,仅是几面之缘的冬青都目瞪口呆:“望枯姑娘竟有如此魄力?”
萍磬愁容满面:“望枯,此山毁不得。十二峰坍塌后,恶人就会肆无忌惮地毁坏苍生了,但世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若还要动了空桑山,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苍寸讶异:“不对啊……堂堂空桑山,岂是她这丫头片子说毁就毁?”
望枯不敢保证。
可他们都带了或“褒扬”、或“缄默”的意味。
望枯:“我只知世道大乱,若自己不先行一步,就是放任旁人去毁。”
里外都是错,“激进”一回,兴许还能碰上个对的。
弋祯法师许久不语:“苍生难帮,老朽且问你,有几成把握救下风浮濯?”
望枯当机立断:“十成。”
亦或十一成。
弋祯法师心下了然:“容老朽思索三日。”
望枯讨价还价:“不,就一日。”
弋祯法师摇头失笑:“你这姑娘还真是一点亏不吃……罢了,老朽这身子骨也待不了太久,好,说一日,那就一日。”
空桑山因风浮濯久不归去,而再次变得薄暮冥冥。
虽说八字还没一撇。
但弋祯的这座“老友”。
恐是真要因这姑娘,随他一并风残烛年。
丛生华发,覆地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