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副纯金的镂空面具,是由一整块金器雕刻而成的。
上面雕刻着精美繁复的花纹,一面架在男人高挺的鼻梁上,另一边的勾链飞云入鬓,隐进了他如墨的长发中。
这面具戴在他脸上时,能若隐若现看见那面具下白皙的皮肤。
不显累赘,反而越发勾勒得他脸部线条流畅俊美。
更显得他五官立体,凸显了那他高挺精致的鼻梁,以及那浓密的眉眼。
郑琰满脸错愕,惊诧地看着男人:“你是……”
姜黎跟姜冕虽然是表兄弟,但两人却从来没见过面。
不过姜冕从郑琰的反应中感知到了什么,有些惊愕地看着那男人。
苏仪听到那句熟悉的子谦,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有些迷茫地怔了怔,眼神有一片刻的茫然。
然而只是顷刻间,他又恢复成那种痴癫的状态,跑向郑琰。
“子谦。”
男人又喊了一声,苏仪又是一愣。
他倏地停住脚,下意识地抬头循声望来。
苏仪的眼神木然,随后他像是被人定住了一样,傻傻地看着男人。
男人缓步而来,墨发如瀑布一般,垂在腰后,被掠过的寒风带得上下翻飞。
他走到赵宁身旁,蹲下身,探了探徐凤鸣的气息,察觉到徐凤鸣微弱的气息后,从怀里摸出一颗药丸塞进了徐凤鸣嘴里。
赵宁终于动了,他先是盯着徐凤鸣看了一会儿,随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抬眸看向面前的男人。
男人眸色温柔和,温声道:“放心,凤鸣还没死。”
他说着,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苏仪,轻声道:“你先等我一会儿。”
说罢,男人起身,走向苏仪。
他走到苏仪面前,伸手抚摸苏仪鬓角的白发,满目柔情的眼神中洇着掩饰不住的心疼。
“子谦,”男人温柔地喊了苏仪一声:“我是冀明啊。”
“冀明,你是冀明……”苏仪眼神讷讷的,一片茫然,他神情恍惚地看着姜黎,动了动嘴唇:“你是冀明……”
姜黎笑了起来:“子谦,是我,我回来了。”
苏仪:“你没死?”
姜黎:“没有。”
“不……”苏仪眉头一皱,迷离的眼神颤了颤,自顾自道:“不……冀明已经死了,冀明已经死了……你不是冀明,你不是冀明……你不是冀明!”
“我没死,”姜黎柔声安抚着苏仪,他双手抓着苏仪的肩膀,道:“子谦,你看着我。”
苏仪缓缓转过头,睁着那双半是迷茫,半是清醒的眼睛看着姜黎。
姜黎抓着苏仪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你摸,我没死。”
“没死……没死……”苏仪失神地看着自己手掌按着的位置呢喃道。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瞬间把手抽了回来。
“不!你不是冀明!”苏仪大喊道:“你不是冀明!冀明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不是冀明!你不是冀明……你是谁……你是谁?!”
苏仪的头瞬间疼了起来,像是要爆炸了一般,他手中的七星龙渊脱手落地。
苏仪双手抱着头,表情因为剧烈的头疼变得扭曲:“你不是冀明!冀明已经死了!你不是冀明!你是谁?!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突然苏仪浑身一软,倒了下去,姜黎忙伸手,揽着他的腰往自己怀里一带,将他抱着。
姜黎微微侧头:“郑琰,让他们停下来。”
郑琰微一颔首,喊道:“都住手!”
已经被黎朔和穆菲德杀得差不多的人停了下来。
黎朔早就发现姜黎了,一停手便当即跑了过来。
“殿下!真的是你?!”黎朔既兴奋,又难以置信地看着姜黎。
姜黎点点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找个地方,给大家疗伤。”
黎朔点头,伸手要来扛苏仪,被姜黎拒绝了:“我来,让我抱抱他,你们去准备,凤鸣伤得很重,必须要尽快治疗。”
“好。”黎朔点头,当即跑了。
姜黎抱着苏仪,走到赵宁旁边:“赵兄,凤鸣现在的情况很危险,我们必须尽快赶去安阳城给他治病。”
赵宁终于活过来一般,他眼睫轻颤,蓦地抬头看向姜黎。
姜黎抱着昏迷的苏仪,对着赵宁点点头。
一炷香时间后,一队人马于初雪中奔向天际。
这一队人不眠不休,直接回了安阳城。
一天后,一行人于天明时分赶到了安阳城。
姜黎把苏仪放在房间里,就去治疗徐凤鸣的伤。
徐凤鸣伤得很重,所幸姜黎昨天去得及时,给他喂了一颗南衡先生亲自熬制的吊命的药丸。
姜黎又给徐凤鸣塞了一颗药丸,先把徐凤鸣背上的断箭拔了出来,然后再去替他治腿。
把徐凤鸣的伤都处理好后,他才去替姜冕治伤,姜冕脖颈上有一条细微的伤口,是穆菲德用承影剑割的。
手臂上那道伤也还好,虽然有点严重,但不至于危及生命,也不至于致残。
郑琰身上的伤已经由请来的大夫处理好了,那大夫要给赵宁治伤。
赵宁守在徐凤鸣榻边,只一个眼神便将人吓走了。
姜黎得知消息赶来,笑道:“赵兄,你要保重身体,若是到时凤鸣醒了,你自己垮了,那你让他怎么办?”
赵宁已经足足好几天没有合过眼了,现在自己浑身是伤,一门心思还都在担忧徐凤鸣。
他眼神机械,双眼满是红血丝,神经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姜黎:“放心,我向你保证,凤鸣一定会醒过来的。”
赵宁得到姜黎的保证,终于放下了心,他点了点头,刚一起身,人就栽到了地上。
“赵兄!”姜黎忙跑过去。
把赵宁身上的伤处理好后,姜黎回房去看苏仪。
他坐在榻边,看着苏仪,苏仪眉头紧皱,嘴角绷得很紧,额头冒着汗,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姜黎很是心疼,伸手温柔地晕开苏仪紧皱的眉,又满是疼惜地去碰苏仪那满头的白发。
姜黎看着苏仪,一句话都说不出。
半晌,他才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黎朔,”姜黎的眼神一直没离开苏仪:“你为什么不劝着他,反而要帮着他做这么多事?”
“因为他爱你。”黎朔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苏仪,言简意赅。
姜黎手指一顿,又瞬间恢复正常:“这也不是理由。”
“我知道,”黎朔说:“而且我知道他这么不择手段地替你报仇,伤及了很多无辜的人,我更是知道他把这个仇全部记在赵宁和徐公子头上,对他们来说是不公平的,但我就是想帮他。”
姜黎侧头看向黎朔:“为什么?”
“因为他爱你。”黎朔跟姜黎视线对齐,重复道。
当年洛河水自灵山峡谷外决堤,因为郑琰的缘故,导致徐凤鸣跟黎朔的计划出现了误差,没有及时带走姜黎。
那洪水太大了,黎朔自己也被冲出洛阳城好远,途中不知道撞到了什么,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距离洛阳城外好几里的河边了。
黎朔急忙跑回洛阳,可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他在废墟上扒了七天七夜,始终找不到姜黎。
最后终于死心了。
他本来想去杀了闵先生和郑琰替姜黎报仇,但想到姜黎交给自己的东西还在身上,于是打算先把姜黎托付给自己的东西送给宋扶和苏仪,然后再去杀人。
他先找到宋扶,把姜黎交代的玉玺和信交给宋扶,随后去找苏仪。
那时候苏仪变卖家产,正准备把银钱全部带去安阳交给尚训,让他招兵买马。
然而人还没出西川,先收到了姬珩驾崩的消息。
紧接着,事态就朝着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而去,先是各国出兵,然后是安阳和洛阳相继沦陷的消息传来。
最后就是洛阳被水淹的消息传遍了各国。
其实那时候苏仪已经在去洛阳的路上了,事情到了那一步,他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希望姜黎能没事。
然而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苏仪甚至都来不及做出对策。
骤然听到洛阳城被水淹的时候,早已经身心俱疲的苏仪急火攻心,吐出一口血就晕了过去。
苏安见苏仪晕了,不敢再往洛阳赶,于是当即带着苏仪回了燕国。
苏仪这一昏迷,就是半个月。
等他半个月后醒来的时候,什么都晚了。
黎朔找来的时候,苏仪醒了不到一天。
他将姜黎的信交给苏仪,苏仪看了信,只问了他一句:“冀明呢?”
“殿下,他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爱你的人了。”黎朔说:“当时他问我你怎么样了,我说我不知道,不过我把你中毒和我在洛阳找了七天,都没找到你的消息告诉了他。
他当时什么都没说,就那么傻坐着,坐了整整一天。
等我第二天再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一夜白了头,后来……”
后来黎朔本来想走,去找闵先生和郑琰报仇。
但是他看见苏仪那模样,终究于心不忍,毕竟这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把姜黎放在心里的人了,于是留了下来。
“他那段时间……真的很可怜……”黎朔微微叹了口气:“他一直都在怪自己,他始终认为他当初不应该异想天开,更不应该离开你。
若是他当初没有离开你,或许你就不会死。
我看着他每天喝酒,看着他从宿醉中醒来,又从清醒中进入宿醉。
他每天都会从梦中惊醒,每晚都会喊你的名字,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突然惊醒。
醒了以后他就继续喝酒买醉,喝醉后又在睡梦中喊你的名字,再惊醒,再喝醉……
我看着他时而清醒,时而恍惚,时而哭,又时而笑。
他就这么周而复始,浑浑噩噩过了两年。
再后来……
他有一天突然跟我说,他要给你报仇。
他说那话的时候神色很平静,也很淡然,但眼底深处却蕴藏着一抹不同寻常的神色。
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已经不正常了。”
黎朔:“他跟你,以及赵宁和徐公子是同窗,你们都是京麓学院出来的学生。
我知道你们有多大的本事,更明白失控的苏仪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甚至想到过他会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可我还是想帮他。
因为他爱你,殿下,更因为他可怜。
你若是见过那两年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或许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了。
这整个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你,也没人在乎你,可唯独他没有,他始终爱你。
这么多年来,他强行压抑着自己,时时刻刻徘徊在发疯的边缘,全是靠着给你报仇的执念强撑着。
他有时候发病的时候,能看见你的幻想,曾经甚至在发病的时候误杀过人,再后来他就不让人跟在他身边了。
有一次他发病的时候,把一个身形跟你差不多的人当成是你,抱在怀里。
一夜春宵过后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当时我以为他会失控,杀了那人泄愤。
可因为那人身形跟你有点相像,他不但没有动他一下,反而给了他一大笔钱,让我把他送走,安置好,然后直接给了自己一剑。
再后来他就跟我说,下次他再发病的时候,就把他捆起来,他不想伤害无辜。
他即便是疯了,都不愿意伤害无辜的人,那个被他误杀的人,他也厚葬了,并且直接把那人以义弟的名义葬在了自家祖坟。
殿下……”
“别说了。”姜黎听不下去了,事实上他听到苏仪一夜白头的时候就已经受不了了。
可他又迫切地想知道苏仪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于是没有制止黎朔,自虐一般听着。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四个人里最为豁达大度的苏仪,竟然是最放不下的。
他居然……
居然为了他,得了疯病。
黎朔没有再说下去,姜黎看着苏仪不安的睡颜,轻声说:“你先出去,让我单独跟他待会儿。”
黎朔走了,姜黎坐在榻边看着苏仪,心里传来锥心刺骨的疼。
“你怎么这么傻?”姜黎拇指指腹拂过苏仪殷红的唇。
苏仪自然不可能回答他,他似乎又做噩梦了,额头上又开始冒汗。
姜黎走到一旁,用帕子浸了水,重新坐回榻边,替苏仪擦汗。
“冀明、冀明……”
苏仪眉头紧皱,一遍遍地喊着姜黎的名字:“冀明……冀明……不要、不要……不要!”
“子谦!我是冀明啊!”姜黎见状握着苏仪手,焦急道:“子谦!你别担心,我没死!”
“冀明……”
“冀明……”
“对!我是冀明!”姜黎说:“我没死!子谦,你不要自责!”
苏仪呢喃着,紧接着,他猛地睁开眼,瞬间抓着姜黎的手腕。
苏仪双眼满是红血丝,眼神幽幽的,透着不同寻常的冷静。
姜黎见他醒了,笑了起来,苏仪那眼神直勾勾地,他坐起身子,定定看着姜黎。
“你是谁?”苏仪眼神冰冷,语气森寒。
“子谦,你不认识我了吗?”姜黎拉着他的手,覆在他没戴面具的右脸上,说:“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苏仪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直直看着姜黎,注视着姜黎的脸。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久久没动,似乎在确定什么。
良久,他像是认出了姜黎,但又不敢确定一样,小心地、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冀明?”
姜黎笑了起来:“是啊,子谦,我是冀明。”
苏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眉头一皱,蓦地把手抽了回去:“不!你不是冀明!冀明已经死了!你说!你是谁?!”
黎朔果然没说错,苏仪哪怕是发病的时候失控了,也不会对姜黎动手,就算只是长得像姜黎的人,他也不会动手。
如果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徐凤鸣,或者赵宁,亦或者是别的什么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掐着对方的脖子。
“子谦,你仔细看看我。”姜黎说:“我是冀明,我没死,我当初中了毒,跟凤鸣一起被冲出了洛阳,后来被沧海阁的前辈救了。”
苏仪听他这么说,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带着那种打量的神色仔细观察姜黎。
“对……黎朔跟我说过……”
苏仪闭着眼,微偏着头,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似乎在竭力回忆什么:“当时洛河水决堤的时候,你跟徐凤鸣在一起……”
姜黎:“对,我们确实是在一起,后来我们被洪水冲晕了,被冲出了洛阳。南衡先生路过,将我们一起救了。
因为我中了毒,所以我和凤鸣跟先生一起回沧海阁解毒。
可是那毒是阁主亲自配的,南衡先生没办法解毒。
再后来,我跟凤鸣约定好,他下山想办法帮我收复神州,我跟南衡先生出海寻找海外仙山,找阁主解毒。”
“对……是这样……”苏仪说:“徐凤鸣说过,你的毕生心愿是结束这乱世……”
他说着,眼睛一直看着姜黎,拼命地确认面前的人究竟是不是姜黎。
姜黎看见苏仪的眼眸,渐渐从那种混沌、迷茫的状态中清亮起来。
他这些年在沧海阁上看过有关于癔症的书,知道苏仪这样的状态,是在渐渐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