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长婧在开车去燕市市政府的路上,一路上都在听所谓可以放松身心的音乐播单,但重复沉闷的声音让她觉得昏昏欲睡。
于是她切换回自己常听的专辑,在快要接近燕市政府中心时,她刻意调大了音量。
她能行,她已经不是一个脆弱的高中女生了。
程长婧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付出了数不清的努力,她面对过比一群乌泱泱的记者更可怕的事情。
从昨天开始,争取头条的记者数量似乎翻了一番。
程长婧以为他们会围住她的车,但这群人待在车道里面,只有话筒飘在空中伸了过来。
她没有看他们,直接开进了政府大楼的地下停车场里。
程长婧在停车场绕着圈寻找空位时,松了一口气。她把车挤进了两辆轿车中间,希望打开车门的时候,车门不会被刮花。
她迟到了,她讨厌走进一个满是等着她的人的房间。
崔德霖为张伟峰和韩喜英找到了一个临时工作区。
不太好的一点就是,这个地方在大楼的尽头,而程长婧却只能把车停在大楼前面。
她拉低了帽子,然后把棉外套的拉链拉上,冷风吹得她脸发烫,眼眶湿润,她尽可能地把头缩进衣领里。
“程警官。”舒宛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程长婧在绕着停车场转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那辆电视台的卡车。
“我们没有关于谋杀案的最新消息。”程长婧说。
“新闻稿已经表明了胡珂洗清了在这起案件中的嫌疑,考虑到犯罪现场的不同,发现这点很简单。”
“谢谢你澄清这一点。”程长婧语气讥讽地说。
“你会留下来继续处理这个案子吗?”
“我不是站在这儿吗?”希望这暂时能让她满意。
“我想你看过热搜新闻了吧?”
舒宛的语气变了,她更加公事公办,话里有话。
“无可奉告。”
舒宛没有被退缩,继续追问:“林纾泽的继女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这不是很讽刺吗?”
程长婧的胃一沉,她怀疑舒宛除了关注孙瑜和林茉莉的谋杀案之外,还有别的目的。
“你根本不在乎那些可怜的女孩们,你在做关于姜明的报道。”
“这可是一个话题满满的故事,”舒宛说,“可怕的小镇凶杀案,一个被警察冤枉的人,最终因dNA证据被释放,更不用说这个案子刚曝光时是引来多少人的同情。”
“你是说我发现父母死了的事情?”程长婧怒视着那个,试图从舒宛卡车的乘客座位上悄悄溜出来,希望不被注意的摄影师,“你没有得到我的拍摄许可,所以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在车里待着。”
他看了一眼舒宛,舒宛挥了挥手让他回到卡车里。
“哦。”他砰地关上了门。
“卡车里也不能拍摄。”程长婧加快脚步朝入口走去,但舒宛很容易就跟上了她的步伐。
“很抱歉我的话听起来很没有礼貌,当时你是一个受了创伤的孩子,只不过讲述了你所记得的事情,”舒宛说,“但是你当时确实受了影响,这一事实会改变风向。”
“陈光做了酒精测试,是你告诉的媒体?”
舒宛摇了摇头,回答:“你可以相信我这一点,如果我知道了,我就会先直接来找你。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喝醉?”
“无可奉告。”
“那天晚上姜明有他的理由去你家,但警察从来都不想听。”
“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
“新的dNA证据将证明姜明的清白,警察从一开始就断了自己的后路。”
“姜明一家知道你在做这件事吗?”
“他的父母全力支持我,他们希望儿子的故事被听到。”
“姜辞呢?”
“他会想通的,因为我站在他们那边。”
和这个女人纠缠纯属浪费时间。
在无罪项目组织接手姜明的案子后不久,舒宛就来找过程长婧要她的说法。
程长婧已经不止一次地把她打发走了,但现在所有这些新证据都浮出水面,她担心她不得不站出来说话。
“你知道姜明改过多少次口供吗?”程长婧问舒宛。
姜明最初告诉检察官助理,他来是想和程长婧谈谈,然后他看到前门被砸坏了,就进房子查看他们家的情况。
当他最终承认在房子里时,姜明声称他不小心踩到了她母亲的血,那些脚印是他发现尸体后,跑下楼去打电话时留下的。
他说他一直在外面等着和程长婧谈话,他听到了喊声,然后跑进了黑暗的房子,但他也说他发现程长婧的母亲死了,摸了她的脉搏,跑下楼去打电话求救,然后被人从后面打了一下。
他说他醒来时手里拿着一把刀,而程长婧在楼上走来走去。
“你知道他在没有律师的情况下和警察谈了好几个小时吗?”
“他是一个成年人了,他可能放弃了他的权利。”
“没有证据表明他那样做了,审讯室里的摄像头没有录下声音。现在,你自己是一名重案组的负责人了。”舒宛说,“你有用专业的眼光看过当年的调查吗?你上一次看案件档案是什么时候?或者你有再看过犯罪现场的照片吗?”
警察告诉程长婧,如果她没有回家,他们可能永远也抓不到姜明,她对事件的描述一直很一致,而姜明却改了口供。
他的指纹在刀上,她母亲的血在他的衣服上……
“没那个必要。我已经近距离、亲身经历过了。”
“你已经看到了记者源源不断的增加,新闻一次又一次改变说辞,人们开始相信姜明了。他们尤其想听一听你的说法,现在。”
“我没什么可说的。”
“程警官,”舒宛走到她面前,挡住了程长婧通往停车场大门的路,“你应该和我合作,我可以帮助你讲述你的故事,这样的话,你仍然是一名受害者,是一个受了创伤的孩子。真正该受指责的是当年那些警察。”
“和你合作?”
舒宛点了点头,说:“那个dNA最终会证明他无罪,他几个月内就会被释放,然后把他的故事卖个几百万。更不用说他会对燕市市政府提出诉讼,甚至可能对你提起诉讼。现在和我做一次访谈,从长远来看,会让你免受未来的一切风雪。”
程长婧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说:“让我把话说清楚,舒宛小姐。你可以把下面的话当作一份正式声明,因为我确信,你的手机正在记录我们之间的谈话。姜明的上诉将由法院裁决,我和我的小组留在燕市,是为了找出是谁绑架并谋杀了两个十几岁的女孩儿。虽然我理解并尊重媒体追寻真相的权利,但我要求包括你在内的媒体工作者停止要求就上诉这件事进行的采访。我们已经落后这个罪犯几个月了,我有理由相信,我们抓住他的期限只会更短。我们必须假设这极有可能是一个连环杀人犯,他可能正在寻找新的受害者。请让我专注于孙瑜和林茉莉的案件,这样我们就能在他伤害其他人之前,将这个人绳之以法。”
“当然,谋杀案必须是你的首要任务,”舒宛回答说,“但也别忘了,说出你的故事,是唯一能阻止人们妨碍你调查的解决办法。”
“我的故事已经在法庭上记录在案了,如果你继续跟着我,缠着我问姜明的上诉,我就告你跟踪骚扰。”
“我们都知道那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不要跟着我进这栋楼。”程长婧厉声说道。
“这是一栋公共建筑。”
“而我是一个正在被你骚扰的政府员工,请退后。”
“程长婧,”这位记者的声音失去了一些锋芒,“请您再看看那些档案,或者让一个对这件事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同事去看。”
程长婧猛地推开玻璃门,大步走向大厅。
前台服务员从电脑前抬起头来,问道:“程警官?”
程长婧的胸口起伏着,好像她刚刚从车上冲刺过来一样,她的身体从冰冷变得滚烫。她摘下了帽子,试图整理一下头发,但发根被汗水浸湿了。
“我们在哪里办公?”她问道。
“二楼,2002号房间,出了电梯右转。”
程长婧瞥了一眼通往停车场的门,以确保舒宛不会跟着她进来。
“谢谢。如果那个女人进来并想要找我,马上给2002房间打电话。”
“好的。”
程长婧在电梯里脱下手套和外套。
她从包里翻出一个抓夹,随手抓了抓头发,熟练的把头发缠进抓夹。
舒宛以为自己是谁,让程长婧跟她合作,就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似的。至少她已经向媒体发表了一个坚定的声明,尽管她很不情愿。
2002房间就在电梯几步远的地方。程长婧放慢了脚步,深吸一口气,重新集中注意力,在脑海中列出她需要和组员讨论的事项。
张伟峰和韩喜英已经设置好了电脑和临时工作站,还有一块白板。一个角落的桌子上放着几盒饼干和小面包,还有一台咖啡机和几瓶水。
“对不起,我迟到了。”
程长婧拿起一块饼干,接着说:“舒宛在停车场伏击了我。”
崔德霖从电脑前抬起头来,说:“你确定?我今天早上就已经把她赶走了。”
“她不是一般的执着,而且因为那篇头条新闻很兴奋,正巧她在做一部关于姜明无罪的纪录片。”
“我就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
韩喜英的表情表明她已经读过那篇文章了,但她在工作场合绝不会提起这件事。
张伟峰专注于面前散落的笔记,崔德霖看了一眼韩喜英,她摇了摇头。
她的组员知道最好不要逼她,而崔德霖也是很有眼力见儿的。
程长婧把吃了一半的饼干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
“伟峰,你有没有查到林茉莉房间里的,那张宝丽来照片上的男人是谁?”
程长婧已经把照片作为证据拿走了,希望能辨认出拍照的人。
“我扫描了一下,看看我们能不能更好地看清楚商店橱窗里反射出来的那个人影,”张伟峰回答,“技术人员正在用他们的图片软件处理它,但我觉得我们不会有什么发现。”
“我没指望有。”程长婧转移了话题。
韩喜英今天早上已经向程长婧汇报过了,至少还要七十二小时他们才能开始检查尸体。预计五天后法医开始尸检,但她警告韩喜英,不管怎么催促,她都不要仓促行事,以免丢失证据。
程长婧看向韩喜英,说:“我知道我们还在等尸体上的证据,但我们现在有线索可以追查,你们应该都已经看过了崔警官从失踪人员调查中做的笔记。有没有认识孙瑜或林茉莉,但是还没有接受过问访的?那些故事里有没有漏洞?我觉得我们对林茉莉妈妈的男朋友黎晖还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喜英,崔警官有搜查他卡车的搜查令,所以我希望你和我们一起去那里。”
韩喜英点了点头,回复程长婧:“好的。我一直在看孙瑜的社交媒体账号,想找到点什么。但到目前为止,她就是一个普通的高中女生。”
“在孙瑜的社交媒体上也找找林茉莉的照片。我们再去问一下她们的朋友,伟峰,我觉得林茉莉有一部手机,她没有很多零花钱,所以很可能是一部老式手机。孙瑜的手机一直关机,但有没有办法让手机公司,在女孩们应该去唐恕家的时候,确定一部老式手机的连接?”
“没有号码的话,我不敢保证,我们甚至不知道她用的是哪个运营商。”
“我知道这很难找到些什么蛛丝马迹,”程长婧说,“但我需要你去燕市的几家运营商那里, 拿着林茉莉的照片四处问问,看看有没有人恰巧记得她,去碰碰运气。我们需要搜查令才能联系运营商查询信号,如果能找到一个记得她的员工,或者一个愿意提供监视器录像的经理,我们也许能拿到记录。”
“我会尽力的。但是,可能要去好几个地方,所以可能要花几天时间,才能在所有地方都找到合适的联系人。”
“没关系。我知道你会尽可能高效完成,我们开始寻找有工业冷冻柜的地方,看看什么样的地方可能存放过孙瑜和林茉莉的尸体,谁可以自由地使用?”程长婧看着崔德霖,“你查到黎晖今天早上在哪里工作了吗?”
“一家正要开业的发廊,”崔德霖说,“如果你想去一趟的话,我可以开车带你去。”
“如果那样再好不过了。”
程长婧更喜欢自己的车,但崔德霖的巡逻车能为她提供一层额外的保护,以防舒宛或其他记者出现。
当崔德霖驶出停车场时,程长婧松了一口气,没有记者或舒宛的踪影。
“谢谢你送我。”她说。
“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合适。”崔德霖回答道。
“确实,如果那个女人出现了,我会很感激有你这个盾牌。”
“我知道她在做一部关于你父母的纪录片,”崔德霖说,“我猜啊,那些记者也是她喊来,甚至可能是花钱雇来的。”
“她让姜明的家人相信他有被无罪释放的机会。你觉得她在乎他们吗?”
“只要他们有用,她就在乎,”崔德霖回答说,“如果她出现在这个发廊,那就是有人在泄露信息。真不敢相信,我们在努力找出是谁谋杀了那些孩子们的时候,她却在做这种事。”
程长婧咬着嘴唇,试图想出合适的话来说。
当地警察经常对重案组介入并接管案件感到不满,但崔德霖似乎正好相反,程长婧怀疑这与他对没有找到孙瑜和林茉莉感到内疚有关。
“我已经看了两遍这个案子的档案,你已经尽力了。”程长婧试图安慰他。
“还不够。”崔德霖叹了口气。
“有时候确实不够,”程长婧说,“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应该受到责备。真正可悲的是,我们不能拯救所有人,尤其是在涉及失踪儿童的情况下。”
他们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程长婧正要问要不要打开播放器的时候,她注意到了那些照片。
程长婧问道:“那是你的女儿吗?”
两张身份证大小的学校照片,上面是咧着嘴笑、缺了牙的女孩,被贴在崔德霖车的空调出风口旁。
“嗯,一个六岁,一个九岁。”
“几年后有你受的。”
“我甚至都不想去想,小的那个也迷上了个小男孩儿,上周课间休息的时候,她亲了一个小男孩儿。我老婆却觉得这很好玩儿。”
“我想我在幼儿园的时候,在操场上也亲过一个男孩。”
程长婧抹去了陆茜也做同样事情的不愉快画面。
“我一年级的时候,也亲过三四个女孩呢,”他不服输说道,“但是,如果是我的小女儿,不,那不行。”
程长婧笑了,崔德霖也笑了。
“我是认真的,”他说,“我告诉她那样会让人生病,然后错过很多课。”
“那有用吗?”
“目前还有用。”他笑着回答。
程长婧的笑声在喉咙里消失了,一面墙上贴着一个不大也不小的海报,却刺眼的要命,海报上用涂鸦的画风设计而成。
海报上几个字格外扎眼:“姜明无罪。释放姜明。”
“你还好吗?”
“还能接受,”程长婧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想起了姜辞坚持认为他哥哥是无辜的,不知道是不是他张贴了这个海报,“你对姜明的弟弟了解多少?”
“姜辞?了解不多。”
“我昨天在加油站遇到了他,”程长婧讲述了昨晚尴尬的事情,“他对我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友好得多。”
“他在他哥哥的案子的阴影下长大,看到他的父母用一生的时间试图让姜明获释,你会认为这些事会让他变得愤世嫉俗,但他没有产生那种情绪。”
“他的父母怎么样?”
程长婧只记得姜太太身材娇小,很和善,她很高兴姜明有朋友来家里玩;姜先生比较疏远,常常独来独往,但他们看起来一直是一个亲密的家庭。
崔德霖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回答:“据我所知,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几年前,他们搬到了市里的一个小区,我听说姜辞买了那里的房子。”
程长婧脸红了,努力不去想靠在姜辞胸口、呼吸着他的气息的感觉有多美好。
她很少让自己这样想,这样脆弱,即使在她和陆琛最幸福的时光里也是如此。
陆琛善良、可靠,程长婧总是可以指望他在她身边,但她从未体验过其他夫妻所描述的那种火花。
程长婧一直认为自己缺乏与任何人真正建立亲密联系的能力。
她足够信任陆琛,把父母被谋杀当晚的细节都告诉了他,但她无法去放下自己的心理防线。
陆琛催促她告诉他她的感受和她正在经历的事情,但程长婧永远做不到。
这不是他的错,但陆琛永远不可能理解。
但姜辞不一样。
他们经历了同样的事情,尽管是从不同的方面。
谋杀案发生后,他们都生活在媒体的显微镜下,他们都明白家庭破裂是什么感觉。不管陆琛怎么努力,他永远也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还有一件事我想提一下,”崔德霖说,“我本来应该在办公室里就说的。”
“什么事?”
“黎晖在为姜辞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