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今天流过几滴眼泪,她有些口渴。
梁所遇领她去了花园右侧的透明玻璃房子,那是酒水间,专供人休息饮茶,单独的一间房与收藏室不互通。
从里面可以看见外面的花园和整栋房子的设计。
虽是夜晚,精致园林在夜色灯光的辅助下别有一番风景。
连灿坐在玻璃房子的靠窗吧台,看着天空,漆黑一片没有月亮。
梁所遇端来一杯温热红茶放置在她面前,连灿看了一眼瘪嘴抗议。
“换成红酒可以吗?”她盯着里面靠墙的酒柜。
梁所遇有所质疑:“你不喝酒的。”
连灿鼻间吐出哼笑:“看来你们都被我骗到了,我其实千杯不醉。”
见他还是没有要拿酒的意思,她吐槽起来:“梁所遇,你虽然对我有帮助之恩,但我还是要说你。”
她站起身把桌子上的红茶推到一边,往旁边的单人沙发软座去,坐下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脑袋自然歪到一边仰看他。
“你今天带我来这儿,逼着我回忆往事,把我好不容易藏好的情绪擅自放出来,它们现在充斥我的全身,就像是平静的椰子鸡里飘了几片香菜,满锅都是那个味道。”
她看着他:“是坏的味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
她窝在沙发上列数他的几宗罪,梁所遇就那么默默听着,时不时点个头表示认同。
“这么一看,我简直十恶不赦。”
“你知道就好,你现在给我一杯可以忘记这两小时发生的事的那种水,要么陪我喝酒。不然我真的会很生气。”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神色疏离陌生,和刚刚还能开玩笑的模样完全不同,让他不得不意识到或许今晚带她来这里的行为很莽撞。
“行,只能喝一杯。”他忽然有些紧张。
“你一早就了解我这么多,待在我身边看我这么久笑话,真可怕。”
梁所遇走到里面的酒柜挑酒,沙发上的小人跟随他的身影就这么望着,听不出是不是在开玩笑。
他背着的身体顿了顿:“我一点也不可怕,在瑞士的时候我就说了,可你什么都不记得。”
梁所遇倒了些红酒给她,度数不高,对女孩子来说入喉温和,晚上也不至于睡不好。
“至于看笑话,你把我想的太卑鄙了。”他走到跟前,把红酒递给她,酒瓶放在桌子上。
连灿拿起酒杯闻了闻,葡萄发酵的清香扑鼻,听到他的话蹙眉:“说来说去还怪我了?”
“我只是想你知道,我不卑鄙。”他坐在身边,一只手撑在她旁边。
见他态度诚恳,连灿挑眉,注意力回到了酒上。
她抿了一口,浓郁的葡萄汁浸满整个口腔,顺着喉咙往下走。
酒精发酵的味道立刻占据主导,味蕾的刺激让她情不自禁的眯起了眼,又快速恢复从容,不想让他知道这是她第一次碰酒精。
口腔适应一点后,第二口就大胆多了,一口见底,她皱着眉感叹:“橡木味好重。”
杯里酒见底,连灿拿起酒瓶利索的给自己添了新酒,梁所遇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
“干嘛这样看我,喝你几口酒这副表情。”
连灿酒杯举到嘴边,被视线右方的幽怨眼神看的不自在。
他提醒:“你说只喝一杯。”
“你自己说的,我又没答应你。”
她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一口接一口,梁所遇直接把酒瓶拿走了。
再过来时,就看到她脸颊绯红,眨眼动作变得缓慢,表情也丰富起来。
再看她杯里的酒,已经见底。
“连灿!连灿!”梁所遇拿手在她面前晃了几下,她的眼神也成了慢动作。
她没想到转身后看到这幅景象,一杯倒原来真实存在,他拍了拍她的脸试图和她对话:“这点酒让你醉了?刚刚谁叫嚣自己千杯不醉的。”
她已经醉成一摊泥,在沙发上快融化似的,眼下需要立即送她去休息,手还没碰到她的胳膊就被人打了回来。
连灿眼睛里闪着星辰,正亮晶晶的盯着他,小嘴嘟着,似不服气。
她懒懒的抬起胳膊,摇摇晃晃的指着梁所遇,责怪道:“你干什么梁所遇,我哪也不去!我不认识你。”
“好好好,哪里也不去,那你躺着行吧。”梁所遇拉她坐到旁边的软藤椅上,看着她支撑困难的眼皮吐槽,“不认识我还叫我名字。”
她乖乖的在软藤椅上缩成一团,双手靠在耳下,就静静的看着坐在身边的梁所遇。
她乖巧的很,梁所遇有些好奇,问:“想什么呢?”
这不问还好,一问,她立刻扭动着身体,双手在口袋里摸寻半天,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烟。
她换了个姿势,靠在倾斜的靠背上,望出去正好看到外面的花园。
屋内几缕烟雾向上飘摇,她看的认真,直到烟雾散去。
沉默良久,那支烟已快燃烧到烟蒂。
“你知道我为什么拉不了琴吗?”她看着外面,没有打算让别人回应。
梁所遇安静的在旁边等着她吐露心事,眼神一直看着她指尖的烟,好在烫手之前取过来扔掉。
转眼小小的火苗又起,照亮她的侧脸,猩红的烟又在唇边出现。
“那些飞车抢劫犯明明只抢钱财,那天我却要死死的攥住我的包,结果被拖行数米还撞在路灯杆上。”
“摩托车的速度好快,这一切我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另一只手上的琴也跟着受了伤。”
那副破碎的面容带着遗憾、悔恨、责问,这些情绪统统指向她自己。
“明明那包里什么重要的东西都没有,你说我护着干嘛。”
梁所遇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不知道今天是她第几次流泪了,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滑向头发里,像无事发生。
“明明那包里什么都没有…”
她的言语随之哽咽,是那些残忍的记忆开始叫嚣。她直起身,蜷缩身体双手掩面,身体随着泪水发抖。
梁所遇无法切身体会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只能做点儿毫无用处的安慰,手掌在她的后背轻轻抚触。
她的抽泣声越来越大,两只手开始移到发梢使劲儿抓自己的头发,梁所遇阻拦的间隙,竟然看到了手腕处的一道疤。
他震惊地睁大双眼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把她的手腕拉过来仔细看,印记真实存在。
他只知道她很喜欢叠戴几串手链在右手处,很好看,却不知道曾到过如此境地。
此时的连灿与往日活泼爱笑的人相差甚远,眼底尽是痛苦的挣扎。
她乞问眼前的人,更是质问自己:“梁所遇,明明那包里什么都没有,我当时为什么死死攥着不放,你说这是为什么?”
双眸抬起的瞬间,泪水胡乱淌下。
她一直在为这件事责怪自己。
“这不是你的错。”他说。
她安静了一会儿,嘴里又开始呢喃说起往事。
“我从第七替补被提拔成第一替补,代替突然生病的卡拉斯演出。”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一直作为第一替补的凯迪,一度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很大气的向我道贺。”
连灿嘴边有笑,眉毛却纠成一道弯,看着纠结痛苦。
“替补出场后我风光无限,邀约不断,凯迪又作为我的替补。”
“他总是在台下等待,缺少一个机会,是个有才华的好人,我为他感到遗憾。”
她垂下头:“或许他真的等不及了,主导了这场事故,可他一点儿好处也没得到,代替我巡演了两场事情就败露。”
“你说...这到头来有意义吗?”她认真的看向倾听的人,嘴边扬起苦涩。
“我宁愿这真是场意外,宁愿警察没调查到他,这样他就可以代替我从幕后到台前,迎接新的人生,有鲜花和掌声的人生。”
梁所遇听到这里震惊不已,这些事情在当时完全没有报道。
“我让公司公布这件事的原委,让大众唾弃审判他,可他们除了同情我没有人帮我出来说话,哪怕一句。”
“他们觉得这件事是高贵的、崇高的、显赫的古典圈的大丑事,说这是为我着想。”她笑着,眼泪却流向脸颊。
她痛苦失望,将往事说的很平静。
梁所遇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彻底改行,以她的能力,即便手没那么快恢复,留在欧美,去音乐学院任职或做些相关幕后工作都毫无压力。
醉酒的人忽然开始笑,她抬起头看着他。
“其实今天是我第一次喝酒,以前医生说,饮酒过量会影响神经让人动作迟缓肢体颤抖,我一滴都不碰,生活里也从不畅快的玩耍。”
“那场事故以后,我才发现我什么也不会,连情绪都不知道怎么发泄,还好有这个。”
她扬了扬指尖的烟,又点燃一根吐出烟雾。
“我以为现在已经没什么可影响我,但我的手又给了我希望。”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烦。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我早就想找个人说说了。”
她太醉了,话题零散,都是她多年积压心头的委屈。
梁所遇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他能感受到那些沉重而荒诞的过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只能彻底转移注意力。
连灿说得对,他确实太可怕了,让她被往日噩梦席卷,却在一旁帮不上忙。
他见过她最光辉灿烂的日子。
那时他在纽约,连灿作为东方小提琴手横空出世,年纪轻轻就与各大顶尖乐团合作,签约欧美一流古典唱片公司,风光无限。
巡演前,纽约各大街头都是她的海报。
正当他期待她与着名的维也纳交响团合作演出之际,开演的前一周,纽约大街撤下了所有关于她的海报,替换成了其他人。
具体原因是,演奏家can Lian因身体原因无法完成演奏。
关于这个少女短暂而难忘的艺术人生,就这样戛然而止。
而他现在为了自己好奇的私欲,看着一个人揭开所有伤疤。
梁所遇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耻。
椅上的女人太醉了,身体早已支撑不起沉重的脑袋,一沉,便重重抵在梁所遇身上。
她已经不省人事,嘴里还在痛苦的呢喃。
“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只会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