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犹如一条连续而颠簸的折线,无论中间有多少曲折,起点到终点的距离总有定数。
当观察这条线时,人们往往更多地留意那些大起大落的波动,而忽视了平缓中暗藏的玄机。事实上,恰恰是常被忽略的后者决定了引入注目的大风大浪。
同时练习两部空前绝后而又截然相反的顶尖剑法,这听起来是一件当之无愧的惊人之举。但对刘放来说,这不过是崖底生活中平平无奇的日常罢了。
一个月里,相较于练剑,刘放更多地将精力放在修炼吐纳上。奈何附近灵气稀薄,纵使他竭力吸纳,修为进展也是龟速。如若以晋升炼丹为目标,考虑到刘放平平无奇的修行天赋,非得熬个八九年不可。
刘放当然不会在这儿耽误这么长时间,否则后面的许多事也不会发生了。
坠崖的第三十八天,刘放便从这深渊中脱逃而出,而他怎么也想不到救出自己的人是谁。
这人竟是失踪许久的百草怪。
那天,刘放怔怔地看着这个憔悴的可爱女人自谷顶踏空而下,嘴边涌起无数个问题,终究还是诺诺地问道:“师父,你先前去哪儿了?你来做什么?”
久未讲话,他的嗓音变得分外沙哑,但那惊喜的情绪仍是溢于言表。
对刘放的出现,百草怪似乎并不意外。
她红着眼眶,看向他与他身后的小屋,轻抖红唇道:“我……我去做了一些事,然后来这儿上香。”
百草怪的目光充满惊惧,而在惊惧中又夹杂着一丝释然——那是一种刘放读不懂的复杂。
她刚说完,鼻子一皱,飞快地抹了一把眼角,大步走过去,像刘放小时候一样紧紧抱住了他。
刘放把头埋在百草怪的怀里,闻到熟悉的酒气,心一下子安定下来,柔声道:“师父,你也是修士吗?”
百草怪揉顺着刘放的乱蓬蓬的头发,百感交集地道:“我宁愿自己不是。”
见师父有口难开,刘放知道百草怪一定在心底藏了许多秘密,酝酿了很久,叹了口气道:“师父,我有好多话想问,却问不出口,也不知从何问起。”
百草怪搭着刘放的双肩,一边细细感应着他经脉内灵力的流动,一边观察着他英俊的眉眼,情难自已,仰天怅道:“因果,因果!”
刘放常见百草怪耍酒疯的神态,却还是第一次看她如此,不由愕然。他小心地牵起百草怪的手,道:“师父,你是不是有心事?屋里有一张舒服的大床,师父去睡上一觉,想必会舒服许多。”
碰到刘放的指尖,百草怪却如同触电般一把甩开胳臂,别过头去,恨恨地连续问道:“什么屋里?你说那间屋子吗?你知不知道我是来给谁上香?”
她接连退了几步,好像那刘放住了一个多月的小屋里关着世上最可怕的怪物。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刘放望着百草怪数易其色的表情,大惑不解,只能愣愣地立在原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回答。
百草怪却先冷静下来,低声问道:“你说那房子里有一张大床?”
这一次,她的语气已然怪到了极点,有爱、有恨、有妒、有羡、更有欲说还休的忐忑。
刘放不晓得百草怪为何对一张床尤为用心,如实答道:“那是我睡过第二舒服的床。”
实际上,他这辈子也只睡过三四张床而已。
“第二舒服?”
“最舒服的还是在梭鱼村的那张小板床。”
百草怪苍白的面孔浮现出一丝笑意:“好久不见,你小子长进不少,不用我再教了。”
其实,刘放之言并非刻意奉承,而是真情实感。
听了这话,刘放还以为师父责怪自己跟无为观道长学习修行之法,连忙俯首拜道:“师父,你不想我当修士,我便不做修士。”
百草怪轻笑道:“我何时不想你当修士?修士呼风唤雨、上天入地,固然妙极,尽管……我说你长进,是说你总算学了些讨人欢心的甜言蜜语。”
刘放呆道:“讨人欢心?我何时会讨人欢心了?”
百草怪撇了撇嘴,叉着腰道:“明知故问,你说梭鱼村的板床最舒服,这难道不是骗人的鬼话?那破玩意儿与其说是床,倒不如说是两张薄木板,不把腰硌折就谢天谢地了。”
讲到这儿,她仿佛回忆起宿醉后天旋地转的感受,下意识吐了吐舌头。
刘放道:“那……那不一样。”
百草怪奇道:“什么不一样?”
刘放直白地道:“梭鱼村的床舒服,是因为我能睡在师父旁边,心里踏实;这张床虽软,但我躺在上面,心却空荡荡的。”
百草怪俏皮的圆脸久违地红了,小声道:“我一身酒臭,把你鼻子熏坏了么?”
刘放顿了顿道:“若在别人身上,那或许是酒臭;可在师父身上,那就是酒香。”
他绞尽脑汁,终于将心中的想法用对比的方式大差不差地表露出来。
百草怪眼神迷离了片刻,突然拉下脸来,沉声道:“你以后不许再讲这种话,尤其是对女人。”
自打百草怪现身以来,刘放已渐渐适应了她的喜怒无常,结巴着问道:“哪种话?”
百草怪怒声道:“你自己讲的话,自己不清楚吗?”
刘放应了一个字:“噢。”
他完全不明白百草怪的意思。
见刘放茫然,百草怪暗叹一声,语调稍慢道:“这些话你要对心爱的女人说。”
刘放踌躇一会儿,抬头坚定地道:“我爱师父,师父就是我心爱的女人。”
百草怪鼻尖一酸,马上摇头道:“不,你不爱,你不懂爱,你不能爱我,你也不会爱我。”
她轻咬贝齿,揪住了衣襟,默念道:“老女人,你在瞎讲什么胡话?”
刘放被百草怪说的晕头转向,摊手无奈道:“我早跟唐道长讲过,我不懂情情爱爱的事。”
“唐道长?”
“无为观的道长。他救了我一命,还教我修炼、教我剑法。”
听到天下第一观的名字,百草怪的关注点却格外奇怪:“你们一老一小两个男人,怎会讲起感情之事?”
刘放道:“因为唐道长在我筑基前讲了一个故事。”
他当即向百草怪复述了一遍,随后心驰神往地道:“我越练这万象剑法,越觉得无为观主的境界高远、深不可测。”
百草怪却仿若没听到刘放的感慨,换了个话头儿,自顾自地讲道:“我每年都来这里,但我从来没进过那间屋子。”
“为什么?”
百草怪反问道:“你知不知道那屋子里住的是谁?”
刘放道:“我。”
百草怪翻了个白眼,心情舒缓了几分,道:“我说之前。”
刘放道:“无为观主。”
百草怪大吃一惊道:“谁跟你说的?”
刘放道:“我猜的。能住在这底下的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这样的大人物,掰着指头我也能数出来。这儿又离无为观近,想来想去,也只有无为观主了。”
百草怪被刘放颠三倒四的逻辑逗得笑出了声,拍拍他的头道:“这话可不大对,我看住在崖底的人,多半都是些与世隔绝的怪人哩。”
听了百草怪的话,刘放思考一会儿,耷拉起脑袋,沮丧地道:“师父说的也有理,想那无为观主身为大成修士,手眼通天、无所不能,还用得着跟凡人一样睡觉吗?”
他并未提床,可百草怪却主动引回话题,冷冰冰地道:“你懂什么?床可不一定是用来睡觉的,哼哼。”
她的腔调再度阴沉,看来对刘放口中的那张大床颇为在意。
刘放却冷不丁地道:“这我倒知道。”
百草怪咳嗽一声,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刘放回道:“床除了休息之外,还能用来干嘛。”
百草怪半信半疑地道:“我不信你知道。”
刘放道:“床还可以……”
百草怪下意识高声道:“你先别说。”她还以为刘放和自己想的一样,这愣头青若毫不避讳地讲出来,岂不糟糕?
可刘放已说出来了,他两手端着那柄剑,一字一句地道:“床还可以用来藏剑。”
百草怪尴尬地理了理刘海,接过刘放递来的石剑,仔细地端详,问道:“这剑你是在哪儿找到的?”
“床底。”刘放再次拉起百草怪的手道:“师父,你跟我去看看。”
百草怪勉强笑了笑道:“算了,我不进去。你只找到一把剑么?”
她这一问,刘放登时想起了那柄贯穿心窝的黑剑,打了个寒颤,迟疑道:“床底只有一把剑。”
百草怪“嗯”了一声,道:“这柄剑不简单。你既然练了剑法,也该通晓剑修斗法时须以灵力入剑,方可破敌。”
刘放点头道:“唐道长如是说过,我却从未试过。”
百草怪把石剑还给刘放,道:“日后再试不迟,你跟我来。”
二人一并来到一处不起眼角落,百草怪用手轻轻掠过岩壁,那坚不可摧的光滑青石竟一分为二,里面赫然是一方精致的案台,摆着一大一小两块牌位和一只香炉。
刘放正想辨认牌位上的字迹,却被百草怪一把按下头来,道:“你给她磕三个头吧。”
说完,百草怪两指一弹,从储物戒指中取出三根长香,齐齐插在香灰中。她心神一动,香便燃了起来。
一旁的刘放迷迷糊糊地跪拜了三下,还没问话,又被百草怪领了出来,听她问道:“那位唐道长教的你哪一部剑法?怒涛剑法?”
刘放老老实实地答道:“万象剑法。我后来又在那间屋子里找到一本神风剑法,现在正一起练呢。”
百草怪的瞳孔晶莹了三分,似是早有预料,喃喃道:“天意如此,我还能多说什么?”又道:“放儿,你将来势必前途无量,我只希望你不要误入歧途,成了肆意杀生的恶魔。”
刘放挺胸担保道:“我不杀生,我更不杀人。”
百草怪叹道:“假如有人偏偏想死在你手下呢?”
刘放惊道:“有这种事?”
百草怪垂眸道:“自然是有的。”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那人或许都不要经过你的同意。”
刘放静静地望向百草怪五味杂陈的面庞,品味着她的话,陷入深深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