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忠是人如其名的忠心。
主君不在,他也未敷衍塞责,仍旧勤勤恳恳操持府中大小事。
为了使小主子欢欣,也为了让她切实参与管家,嬴忠每日不忘往告春园跑上几回,拿些不大不小的事请小主子决断。
虽小主子作出的决断与他所想没有不同,他也万不会省略这好似多余的形式。
不仅不会省,还得多添上几桩事。
因为,小主子约莫将管家当作了新式玩耍,一日比一日上心。
每每处理完他请示的小事,小主子总用眼神示意:没有了吗?就这些吗?府中没有大事需要决断吗?
哪能没有呢,没有也得创造啊。小主子难得这般热切,自是得让她心想事成啊。
这不,五月初,府中奴婢该领月钱了,嬴忠亲去告春园请来了小主子坐镇账房。
坐镇发放月钱已算是一桩大事,与此同时听取府中各院管事汇报又算是另一桩大事。
吉了原是不明白两桩事大在哪的(装的),但嬴忠说,主君处理的大事便是听管事汇报,她便不明白的明白了,欣然答应了嬴忠。
月钱发放向来分批,第一日是正院与告春园,后两日是姬妾歌姬们的小院与一众无院归属的奴婢们。
府中多数奴婢没见过吉了,他们是只听得传言说小主子貌若神女,自己却是无缘见的。
不想这回领着翻番的月钱,竟还能亲见小主子,真是让本就感念小主子仁善的一众奴婢,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虽与小主子隔着一层薄雾似得帷幕,仍不能掩盖他们的热情,跪地跪得格外干脆,谢恩也谢得格外响亮。
听得一声起,好些人还要借着起身抬头的间隙,装作不经意般极快地看眼被薄雾笼罩的人影。
除了朦胧的身形,其余什么也看不见,但不妨碍他们认为自己当真见了神女,貌好且心善的神女。
这些人的视线在帷幕另一侧看得格外分明,但他们并无恶意,也无欣赏,只是单单好奇,吉了便阻了想出言训斥的绿衣绿丝。
比起他们若有似无的探寻,吉了更在意他们莫名激动的情绪。
府中奴婢是分等的,正院与告春园的奴婢待遇最佳,但领了双倍月钱,她们是高兴有,激动无。
待遇再次是歌姬们与姬妾院中的奴婢,再再次才是这些情绪激动的奴婢。
偏他们得的月钱最少,即使翻番,也比不上告春园中一个小婢女一月的月钱。
说他们是因为见着自己而激动,又什么神女说,吉了统统不信,无稽之言哪能当真呢?
他们该是往日得到的太少,平白得了翻番的月钱就足以让他们激动至此。
坐镇账房三日,奴婢见了,管事汇报听了,吉了适时捡了几件事吩咐嬴忠办妥。
府上既要为奴婢添夏衣,便额外给杂事仆役多置办两身,免得他们穿不上干净衣服。
歌舞姬们太瘦弱,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每餐得给她们加些肉食。
仲夏天气燥热,每日让庖厨多煮些甜汤,各处都送一些,苦夏最是恼人的。
五月是大喜月,府中并无太多事,就当是积攒喜气,尽可让奴婢们轮替着休上一两日。
这四件事,说大也小,嬴忠没有不应的,只他颇有些恍惚,竟有一瞬觉得小主子聪慧之极。
等回神,他又笑自己真是痴了迷,小主子是哪哪儿都好,恰恰聪慧上缺了点儿。
能提出这些,想来也只是巧了,不存在什么细致入微的考量。
吉了并不在意嬴忠会如何想,他如何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君知晓后会如何想。
但这些事小到根本不值得主君关注,破个小财都算不上,即使知晓最多也就是笑上一笑,事后还得夸吉了掌家有方。
吉了是赌,主君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会被一个孩子给骗了。
更不可能相信,这个孩子在未被他收养前,自府中仆妇去接她的那一日就已经在伪装了。
主君,一个骨子里自大的人,是不会相信如绿莺那般的婢女能生出聪慧又善伪装的孩子。
吉了的美貌就曾让他揣测过,吉了是否是绿莺亲生,为此还旁敲侧击问了吉了不少往事。
在他这样的人看来,吉了的美貌已是极端意外,不兼有智慧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因此,只要吉了的行为举止未超出孩童的范畴,偶尔的懂事与机灵,他是会自发为她寻找合适借口的。
主君如此,嬴忠也是如此。
自视过高的大人,很难愿意高估一个孩子,常常低估才是他们的行事。
吉了的伪装并不高超,起码老画工只是为她作画次数多了,便看出了她的不寻常。
幸好,那是个睿智话不多的老人,吉了与他在无形中达成了默契,互不干扰,你画你的,我想我的。
至于老画工眼中偶尔流露出的怜惜亦或是怅然,吉了也并不当回事。
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她在经历什么,即将经历什么。
她测算不了将来遇见的具体的人,但,事是再清楚不过的。
逃?吉了想过,但她不是天真的孩童,不会以为身边伺候她的婢女仆妇只是单纯在照顾她。
算上绿衣绿丝,吉了身边共有八人,这八人日日围在她身侧,即使夜间都有两人守着她。
名为照顾,其实半是看顾,半是看管。
虽不违背她的吩咐,当她是主子,却还是替主君在看管她,每日不忘去正院向主君汇报她的大小事。
日日时时记着她的情绪,哄她开心,也半是为她,半是为了从主君那讨得赏。
奴婢履行着奴婢的职责,吉了也不至多厌烦她们,最多只是让她们的哄逗起不了效,自顾得不理她们。
次数多了,知晓哄逗无用,她们便也乖觉不少,只当吉了这个主子天生是个性子不热烈的。
除开身边的八人,还有告春园的奴婢,但凡吉了出了园子,不论去哪,身后必会缀上园中三两健壮的仆妇。
从永光六年入府,吉了虽能在府中各处行走,但前后门于她却仿佛是禁地。
每当她试探着朝那儿靠近,总会有奴婢出现在行进的道上阻拦她往前走。
吉了是个倔强的,但从不在无用的地儿倔强。
奴婢们不过是听从主君吩咐,她解决不了主君,又何须与奴婢计较短长。
逃无可逃,吉了倒没丧气,她已足够幸运,丧气什么。
更不提,在心底深深处,吉了有个无法言说的念头:今生这副不寻常的相貌,该是能带她见证许多。
见证什么,情爱太浅,吉了想,该是见证权力。
她的前两世,离权力太远,今生若有机会,她想近前观赏观赏,权力是如何运转的。